1957年之初,毛澤東提出中共要整風,希望各民主黨派幫助。各民主黨派及各界人士紛紛發表意見。開始意見較緩和,大家都高興。后來意見提得尖銳了,人們的心情也開始緊張。等到有人提出國家的領導要“輪流坐莊”時,毛澤東生氣了。便發動全黨實行反擊,一下把55萬人都打成了“右派分子”,并給他們以嚴厲的處罰。大多數是勞動改造,有不少人從此耽誤終身,甚至丟掉了性命。
當時,人民大學的“反右派斗爭”搞得熱火朝天。高潮期間,全校大約有400人被打成了右派。劃右派要經過黨的常委會討論。李培之和我在常委會上,盡量把各系上報來要劃右派的人減少,故意挑剔某某人的條件還不夠,或情況還不夠具體,希望拿回去搞清楚了再說。這樣推、拖的結果,就少劃了些右派。但有的系,由于領導人的心胸狹窄,借機整人,就是抓住一些人不放,非把他們打成右派不可。例如經濟系有個青年教師孟氧,注釋《資本論》出了名,但系領導嫉恨他,要把他打成右派。幾次送到常委會討論。常委多數同志“愛才”,說小青年說幾句怪話不能算反黨,應好好地教育他、教訓他。但系里最后硬是找到了他惡毒攻擊黨的“罪證”,終于給他扣上了右派的帽子。
在高潮中斗得最激烈的是林希翎。她本名不叫林希翎,因為在批判《紅樓夢》研究中,她羨慕毛主席表揚了李希凡和蘭翎兩位青年,才改成了這個名字。她本是法律系的學生,但隨后研究《紅樓夢》并寫出了頗有見地的文章。吳老認為她是個人才,在頤和園里為她專門找了一個地方供她寫作。后來人民大學還專門開了一次《紅樓夢》研究的學術會議,把李希凡(曾在人民大學學習過)和他在山東大學的老師吳大琨請來參加了會議。吳大琨就是參加了這次學術會議后才調到人民大學來的。林希翎因研究《紅樓夢》出了名,“反右派”恰好輪到了她頭上。她不但會寫文章,而且會說話,因此,開她的斗爭會很不容易。黨委從全校找到了一批能說會道的積極分子,事前做了很充分的準備,并經過“預演”之后才召開幾千人參加的斗爭會。但在斗爭會上,積極分子的發言卻不斷被林希翎駁倒。主持斗爭會的人無法,只得領著群眾高呼口號,才能將她壓倒。像這種斗爭的準備和召開過程,我是從不參加的,但聽到情況后也覺得十分滑稽可笑。據說當時北京大學斗爭譚天榮的情況也是如此。因此,林希翎和譚天榮一時成了北京學生界的著名人物。他們被打成右派后,當然是弄去勞動改造,甚至受到異常痛苦的遭遇。直到“四人幫”倒臺后,右派才得到平反。人民大學黨委把給林希翎平反的決定派人送去給她時,派去的人以為她會感激涕零,誰知她卻不甚答理,于是,這人便把平反決定帶回去了。這樣,林希翎便成了很少幾個沒有平反的右派之一。80年代,林希翎被允許出國。臺灣把她請了去,希望她能罵中共,給臺灣說幾句好話。但她并不罵中共,她也不給臺灣說好話。人們以為她一定會到美國去,但她卻去了法國。顯然,她到美國謀生會比法國容易。但她有頭腦,認為這樣做要高尚一些。現在不知她怎樣了?寫到這里,實在令人嘆惋。
在反右派斗爭的高潮中,人民大學教師葛佩琦被打成右派也是轟動一時的事件。葛佩琦是個老黨員,他對黨并沒有什么不滿,也不想在整風中對黨提意見。人民大學黨委召開黨外人士座談會,他一再謝絕參加。后經反復動員,他勉強參加了,在會上說了幾句很一般的話,但就是這幾句話,被任意篡改歪曲而打成右派分子。他發言的原意是“外行辦不好大學,不要脫離群眾,不要看不起知識分子,黨員干部不要生活特殊化,要克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和官僚主義”。他是在1957年5月24日發言的。5月27日《人大周報》就刊登了他的發言。其中說:“不要不相信我們知識分子。搞的好,可以;不好,群眾可以打倒你們,殺共產黨人,推翻你們,這不能說不愛國,因為共產黨人不為人民服務。”當天下午,葛佩琦就去找到人民大學副校長、黨委副書記聶真,指著《人大周報》上那段話氣憤地說:“這不是有意誣陷我嗎!”聶真說:“葛佩琦同志,你不用著急,共產黨是實事求是的,登錯了,可以更正。”
6月8日,《人民日報》以“葛佩琦發表反共言論”為標題,報道了葛佩琦的發言說:“群眾總要推翻共產黨,殺共產黨人;若你們再不改,不爭口氣,腐化下去,必然走這條路。總有這么一天,這也是合乎社會主義發展規律的,喊萬歲也是沒有用的。”葛佩琦在《回憶錄》中說:“我從來沒有說過這段話,《人大周報》刊登的……也沒有這段話。這段報道純屬捏造。”他當即寫了更正信,6月9日親自把它送到了《人民日報》社。《人民日報》不但不登更正信,還連續發表批判葛佩琦的文章。6月14日,《人民日報》以本報南京電、保定電、沈陽電,同時發表3篇批判葛佩琦的報道,當天《人民日報》還發表了《葛佩琦的學生痛斥葛佩琦》的文章。15日,《人民日報》又刊登了某名人批葛佩琦的文章。于是,全國大小報刊紛紛發表文章,批判葛佩琦要殺共產黨人,一時形成批判葛佩琦的高潮。就這樣,葛佩琦被劃為右派分子。后來,還定為“極右派”,判處無期徒刑。
從此葛佩琦受盡折磨。不僅他的妻子兒女因他而遭難,連他二哥的家也在1966年被紅衛兵抄了,他二嫂被打死,二哥被遣返回山東老家,病中無醫療條件,很快也就死去了。
1975年,葛佩琦于不幸中得大幸。黨中央對關押中的高級罪犯(抗戰時期的戰犯和國民黨縣團級以上的罪犯)實行特赦。雖然當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但葛佩琦卻因有國民黨少將頭銜獲得了自由,而且回到了北京。
“文革”結束,特別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葛佩琦為糾正對自己錯劃成右派、錯判成罪犯以及恢復黨籍問題,到處申訴奔走。最后還是胡耀邦同志為他作主,才使他的問題全部解決。在這一過程中,有許多好心人、好同志為他幫忙、出力,但也有些人、有些組織成了為他落實政策的阻力。人民大學黨委是當初把葛佩琦錯劃成右派的負責單位,按理應及早出來糾正錯誤,但直到1979年11月12日做出的《關于葛佩琦右派問題的復查結論》,還說葛“不屬于錯劃,不予改正”。到1982年,張騰霄擔任了人民大學黨委書記和副校長,他在全國平反冤假錯案高潮中,主張對葛佩琦的“復查結論”重新研究。結果是“對葛佩琦1957年劃為右派分子問題,進行復查,予以改正”。并沒有明確說明是錯劃。直到1986年2月8日,中共北京市委的通知中才明確指出葛佩琦“被劃為右派的問題,屬于錯劃,予以改正”。
爭取糾正錯劃右派的同時,葛佩琦還向法院要求改正判罪的錯誤。1980年,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終于做出《再審判決書》,說:“經本院查明:原判葛佩琦的犯罪事實、性質和處刑都是錯誤的,應予糾正。”
葛佩琦要求恢復黨籍的問題,也于1983年5月由中共北京市委解決。市委組織部的決定說:“恢復葛佩琦同志的黨籍,黨齡從1938年7月起連續計算。”要恢復黨籍,必須找到1938年的入黨介紹人證明,必須找到1942年在西安領導他作地下情報工作的證明人,必須找到1945年派遣他打入國民黨東北保安長官司令部、以少將督察名義為掩護做情報工作的證明人。很幸運,葛佩琦所需要的這些證明人都找到了,而且都為他寫了材料。當然,這一過程也是很復雜、曲折的。
1957年的“反右派斗爭”,高潮是在夏季,但一直延續到秋后,在某些領域和某些地區,仍在進行。
(摘自山西人民出版社《流逝的歲月:李新回憶錄》 作者: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