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53年至今的57年,《新華字典》發行逾4億冊,這還不包括盜版的。
在過去的57年中,《新華字典》10次修訂,修訂頻率及釋義變幅嚴重影響了它的穩定性與普世意義。
不過,在仍處于快速發展轉型期的中國,這本既講政治又隨波逐流的字典其實并不讓人感到太驚奇,它只是濃縮了這個國家過去60年所摸著石頭趟過的河。
用過《新華字典》1953年首版的讀者丙在很長一段時間,一直認為蘇聯、朝鮮等社會主義兄弟國家在國際上是除中國外最強大、最重要的所在,因為在字典的各國首都、面積、人口一覽表中,社會主義兄弟們全都占據了最前面的席位,一長串“資本主義尾巴國”追隨著我們。
首版《新華字典》的編撰者大多數已經作古,曹先擢——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首版編撰牽頭人魏建功的學生認為,“53版”的“新話系統”是新中國成立之初知識分子自覺主動的政治熱情,并非受到高層的授意。
那時候知識分子主動投進新社會的洗澡堂,滌盡舊社會的思想污垢。
從第一版開始,《新華字典》就以“新華”的視角系統性地創造新話,重新劃分世界地理與歷史,將“舊社會”與“資本主義”切割開來,按字典上的例句,叫做“劃清敵我界限”作為新話,“布爾什維克”、“共產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以及馬克思的重要理論全都收錄其中。在新話系統里,連“娶”、“嫁”、“媒”都成了舊社會的產物,“配”,才是“男女結婚”的新表達;“乞丐”什么的全是剝削制度下的毒瘤,因此在“新社會里再也看不見蓬頭垢面的乞丐了”;美帝國主義“卑鄙無恥”,盡管“一見中國人民志愿軍就嚇得打哆嗦”,但“這筆血債一定要償還”。
“敵我”的三八線遍布字典各個角落,即便是“淋病”,也只“在資本主義社會很常見”。
如果說“53版”的《新華字典》是知識分子主動的“思想洗澡”,而到了“71版”的時候,《新華字典》已經全面被工農兵來營造了。
曹先擢的另一個歷史身份是《新華字典》“71版”編撰小組副組長,組長是工宣隊與軍宣隊的干部,以體現“工農兵營造話語系統”的時代要求。
時代要求編撰者將“封資修”全面趕出字典。比如,被劃分為“剝削制度的產物”包括:婊、娼、妓、嫖、妾、宗祠、寺廟、倫常、典當、掮客;還有比“封資修”略顯進步的字詞,包括官、自由、民主。
盡管如此,《新華字典》仍是讀者丙當年最心愛的讀物,因為“那是一個無書可讀的年代”。“文革”期間,《新華字典》是市面上唯一流通的一本字典。
為什么要修訂這本詞典?“71版”編撰小組成員,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安平秋回憶說:“第一是沒有一本像樣的書送給外賓,第二是周總理深感我們學漢語沒有一本像樣的字典。”
周總理直接負責“71版”的修訂工作,提出的要求是“小改應急需”。彼時,大學停課了,中、小學校還在繼續,沒有字典,將嚴重影響語文課的教學。
在安平秋的回憶中,當年幾位編撰負責人同時是“黑幫爪牙”、“反動知識權威”、“反革命小集團”,這是當時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境遇。
小改是不敢的,提不同意見更是不可能的,這是前車之鑒。所有詞條,事無巨細,都經歷過編撰者的好幾道“政審”——
例句“巴不得馬上回家”,革命性不強,改為“巴不得馬上返回戰斗崗位”;
例句“累死了”,社會主義事業的工作熱情到哪里去了?刪除;
例詞“背著太陽”,有隱射毛主席之嫌,改為“向著太陽”;
例詞“利人利己”,不符合時代精神,改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甚至有人要宣判“茹毛飲血”為反動成語,因為“茹”是吃的意思,這樣一來不就成了“吃毛”……
“71版”“小改”《新華字典》涉及一兩千處的修改意見。意見最終到了周總理那里,看到把“背著太陽”改成了“向著太陽”,周說了句:“神經過敏!”
去除“封資修”,突出“工農兵”的政治要求,影響的不僅僅是《新華字典》,還有中國整個10年的語言與思想。
不僅是字典。中學歷史教科書編撰者將一半以上的篇幅用于展現、歌頌大大小小的農民起義,以凸顯農民的國家主人地位;語文教科書將所有被打倒的作家的作品全部撤下,所有不健康、不革命的情感的名家文章都要進行刪節,比如朱自清的《背影》,里面流露出對父親的依依不舍就太過于“小資產階級情緒”……
幾位“71版”編撰者總結當年的修訂經驗:言多必失,能用一個詞來表達一個意思,就盡量不要再新增另一個相近的詞,盡量縮小表達和思想的界限,以減少口誤、涉嫌隱射、被人攻擊的幾率。
一旦一個詞語被公認為政治正確,又紅又專,它將在這個新話體系中被迅速跟從、放大,成為影響幾億人的熱詞,或者說,是套話。
“79版”《新華字典》修訂于1975年。據韓敬體回憶,其時,國家出版局在廣州召開了“詞典編撰出版規劃會議”,話語系統主管者張春橋、姚文元要求160部字典的修改要“全面貫徹無產階級專政”。160部字典,一路向“左”狂飆。
當時修改得最突出的是《新華詞典》,編纂者提出“把封資修趕出新華詞典”,“將無產階級專政貫徹到每個詞條”,以示貫徹“75廣州會議精神”。比如“抗旱”,也是有階級性的,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勞動人民抗旱;在資本主義國家,他們不可能抗旱……
直至到了80年代,字典才開始試著回歸常識。“去掉各種‘主義’,階級分析、個人崇拜與意識形態批判是題中應有之意,是無需討論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所詞典室副主任程榮說,“自此我們編的不再是本政治字典”。
許多行為與現象取消了“主義”的界限,比如,妓女、嫖客、傭金、掮客、典當、拋售、出租等;
許多例句則直接換掉或去掉帶有意識形態切割的主語或定語,簡化為例詞,比如,“帝國主義前途暗淡”,簡為“前途暗淡”;“解放前天災人禍,工農的生活太慘了”,改為“她的遭遇太慘了”。
表達是豐富了,但長期形成的思維定勢與套話仍然沒有退出歷史。
在深圳機場,你仍會看到有“社會停車場”;在一些報道標題中,你仍會看到“某社會青年逼迫同學賣淫”的字眼,這是在“文革”前流行起來的叫法;在國慶60周年之際,天安門實施暫時封閉,一些媒體將其描述為“暫時不對社會開放”。
這些早就習以為常的用法被香港大學傳媒研究學者錢鋼鉆了回牛角尖:對“社會”的這種貶義竟然沿用至今,也算是“有主義,無社會”的舊體制弊端的后遺癥。
經不起推敲的套話遍布于當下生活的細枝末節。絕大多數時間里,人們刻意回避這套新話,在網絡世界中,數量龐大的網民也磨合提煉出自成體系的腔調,這兩套腔調大多可以相互轉換、翻譯。
(摘自《南方周末》 作者:潘曉凌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