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可真喜歡坐地鐵啊。一頭鉆進地球的腸子,去趕一班火車,此事委實有些超現實的味道。那里是個自成一格的小世界,詭異的風,奇特的氣候體系,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和油膩膩的氣味,都自成一格。而這一切,又運轉得如此井然有序、靜默無聲:所有這些成千上萬的人們,在臺階上、自動扶梯上熙來攘往,在擁擠的車廂門口上上下下,搖著腦袋潛入黑暗,始終一言不發,活脫脫就是電影《暗夜僵尸》里跑出來的人物。
倫敦地鐵圖,真是個盡善盡美的寶貝啊,1931年創造了這寶貝的英雄如今已被人遺忘,他的名字叫哈里·貝克。這位失業的制圖員意識到,一旦你深入地下,究竟處在什么位置其實并不重要。貝克發現——這是多么天才的靈機一動呀——只要將站點按正確的順序逐一標出,換乘中轉站亦得以清晰描繪,那么他就可以任意扭曲比例,實際上也可以完全拋開。他的這張地鐵圖如同電路圖一般既精確又有序,這樣一來也就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想像中的倫敦,與地上倫敦那雜亂無章的地理形態幾乎沒什么瓜葛。
地鐵旅行最大的好處,就是你永遠沒法真正地看見你頭頂上的地方。你得想像它們。在別的城市里,地鐵站名平凡得叫人生厭。在倫敦,情形截然相反,那些站名一入耳,你便仿如置身于茫茫林海,不由得心向往之:斯坦福小溪,吞漢姆綠地,彩虹布朗利,梅達谷,德雷頓園。頭頂上哪里是一座城啊,分明就是簡·奧斯丁的小說。你能輕而易舉地想像,自己正在來回穿梭的地方,上面有一座一半都陷在神話里的城市,正處于尚未工業化的黃金時代?!叭鹗啃∥荨辈辉偈且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它搖身一變,成了大橡樹林深處的姜餅屋,那樹林的名字就叫作“圣約翰林”?!鞍讏邹r場”則成了了大片開闊的田野,那些興高采烈、身穿棕色工作衫的農民就在那里收割用白堊土(由微生物遺骸經過數百萬年積聚而形成的一種松軟的石灰巖,在農業、醫藥等領域都具有極高的利用價值。世界上最好的天然白堊土即產于英格蘭。)培植的莊稼。“黑修士”里應該擠滿了頭戴僧帽、高唱圣歌的僧侶?!芭=蝰R戲場”得有個大帳篷,“犬吠”則該有塊危險的地盤,里頭成群結隊的野狗泛濫成災?!啊麄兇瘶淞帧笔莻€居民區,住著胡格諾派(指法國新教徒)的那些任勞任怨的紡織工。“白城”既有圍墻也有塔樓,用最最眩目的象牙砌成,端的是個極樂世界。至于荷蘭公園嘛,自然到處都是風車啦。
這些小小的幻想叫你神思恍惚,問題是,這樣一來,一旦你從地底下鉆出來,任憑什么景象,都容易叫你大失所望。此刻我從“塔山”站里鉆出來,此地既無塔亦無山。在附近的“皇家造幣廠街”上,居然已經沒有了“皇家造幣廠”,因為后者目前已遷往別處,在其原址上豎起了一棟鑲滿煙色玻璃的大樓。在倫敦這個吵吵嚷嚷的角落里,許多曾經矗立過的建筑,如今都給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都是鑲滿煙色玻璃的大樓。自打我上次離開以后,不過8年光景,然而,要不是有倫敦橋和倫敦塔這類固定不變的地點作為參照,這一帶我幾乎就認不出來了。
我沿著那條吵得叫人發狂的名叫“高速公路”的街道,一路往前走,所有這些新玩意兒都讓我暗自興奮。我仿佛置身于一場丑陋建筑大賽的會場中央。在以往10年里,有一大半的時間,建筑師們個個都跑到這塊地盤來。于是,在所有呆頭呆腦的新辦公樓之上,又傲然矗立起全倫敦最丑陋的龐然大物——新聞國際多功能大廈,看上去活像是咱們這個星球的中央空調機。
“新聞國際大樓”里安置了《泰晤士報》、《星期日泰晤士報》、《太陽報》、《天下新聞》和《今日》,至今依然圍著兇神惡煞的防護墻和電子門,只是現在又多了一個新花樣——戒備森嚴的接待中心,那陣勢會讓你覺得,即便是存放钚元素的地方也不過如此了。天知道他們打算防備怎樣的恐怖事件,反正肯定是野心勃勃的那種。我還從來沒見過比這更固若金湯的大樓呢。
?。ㄕ陨虾Wg文出版社《“小不列顛”札記——英國環島告別之旅》 作者:[美]比爾·布萊森 譯者:黃昱寧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