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浦商業(yè)學(xué)校讀書時另一件事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當(dāng)時已是日帝末期,學(xué)生們暑假需要留宿在校參加義務(wù)勞動。住校期間有一項活動,旨在鍛煉學(xué)生膽量,這就是所謂的“試膽會”。
夜里,學(xué)生們都在熟睡,老師們會隨機叫醒幾名學(xué)生,發(fā)給他們一條絲帶,讓他們各自只身前往離學(xué)校兩三公里的公墓,將絲帶放在指定的場所才能回來。
公墓可是個與各種恐怖故事息息相關(guān)的地方。不光是我,誰攤上這檔子事兒都會心驚肉跳。有些同學(xué)聞訊甚至步子都邁不開,臉色登時煞白,索性一逃了之。我暗自一遍又一遍地祈禱這種考驗不要落到我頭上。
然而該來的總會來,終于有一天,考驗找到我的頭上。入夜了,我閉著眼睛,心里忐忑不安,唯恐被叫到。這時,老師來到我身前,點我的名字。
“金大中!金大中!起來!輪到你了。”
我的心“撲通”一下子沉到了底。真想裝作沒聽見,硬著頭皮閉著眼睛撐到天亮,但這是不可能的。
我自己很清楚得立即起床,從老師那兒拿到絲帶,之后出發(fā)。一路上我感覺到自己的腿在打顫,心“咚咚”地跳,快到公墓時,四處的動靜像是鬼在哭,我緊張到了極點。這時,草叢間似乎還響起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
我手心里滲出了冷汗,真想就地一屁股坐下不動了,哪怕只是一會兒。從朋友們那兒聽來的各種鬼故事一一浮現(xiàn)出來,我的腦子里不斷地出現(xiàn)幻相: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披散著頭發(fā),眼睛里流著鮮紅的血,掰弄著長指甲越走越近……我感覺身邊好像有東西會突然跳出來,一把抓住我的后脖領(lǐng)。唉,真想撒腿逃掉!
我狠下心,緊閉著雙眼,失神地直向前跑,驚慌失措。但不管怎樣,腳步總算朝著墓地的方向,離墓地越近鬼哭的聲音越大,這聲音似乎緊緊地跟在我后面。
忽然,不知從哪里向我飛來一塊石子。我害怕極了,停下腳步,兩只腳死死地抓住地面,好像再也拔不掉了。但是,站在原地不動也是一樣的害怕,因為我正站在公墓的正中央。
我俯身撿起剛剛飛來的石子,失神地朝鬼哭聲傳來的方向投過去,并破口叫罵著“你個鬼東西”、“你個鬼東西”,一邊胡亂丟著石子一邊向前跑。當(dāng)時簡直是失了魂,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這時傳來鬼哭聲的墓地后方傳來慌張的聲音。
“金大中,金大中!是我!”
從墓地后方向我伸出手、倉皇出現(xiàn)的,不是鬼,竟然是我的老師。
我常常想,即使害怕,也仍然會向前沖,這也許恰恰就是我日后的一種生命姿態(tài)。
我曾經(jīng)出入監(jiān)牢六七次,死亡的韁繩也曾多次伸向我,據(jù)此,許多人感覺我極為勇敢。但說實話,不管是小時候還是現(xiàn)在,我都是個膽怯的人。事實上,這些年來,每次入獄我都恐懼不斷、心焦如焚。
我在漫長的歲月里一直沒有背叛自己的信仰,并不是因為我天生勇敢。大概很多人都以為:正是因為無所畏懼,那些勇士才走上了民主斗爭之路。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便是一個例外了。
理由在別處。我不過是有這樣一個信念:即使害怕,也要把該做的事做下去。這種信念本身并不是勇氣,但是能給人勇氣,正是這種信念幫我克服了與生俱來的畏懼和膽怯。
這一點恰是人與動物的差別所在。人可以做給定的條件以內(nèi)的事,也可以做給定條件以外的事。而動物則只能依因果法則和條件反射原理而動。有一個原因就導(dǎo)致一種結(jié)果,同樣的原因只會導(dǎo)致同樣的結(jié)果,同樣的刺激只能帶來同樣的反應(yīng)。例如,動物餓了就吃東西;而害怕就會逃跑;而到了發(fā)情期就會交配,繁殖后代。
但人類,可不僅僅能做到這些。饑餓時人可以依靠自己的意志斷食,性沖動時可以自制,有些宗教信仰者為了追求某種更高尚的精神價值,甚至可以終生不娶。同樣的邏輯,盡管有著恐懼和戰(zhàn)栗,但仍然可以朝著死亡邁進的,唯有人。這正是人與動物的不同之處,因為人擁有決斷、選擇的自由意志。
(摘自中央編譯出版社《韓國前總統(tǒng)金大中自述——為了民主,我不后悔》 作者:[韓]金大中 譯者:王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