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補語“煞”的歷時來源及跨方言考察

摘要：“煞”是“殺”字的俗體，本義為“殺死、弄死”。中國古漢語中出現了作程度補語的用法，現代漢語普通話已經很少使用，某些方言中還有殘留。目前，還沒有專門對程度補語“煞”的歷時來源，“煞”程度義獲得的機制和動因，程度補語“煞”的詞性及程度副詞作補語的認知理據等問題展開論述的文章。文章立足于程度補語“煞”的歷時演變過程，同時結合漢語方言的使用情況，認為程度補語“煞”的來源經歷了兩個步驟：先由自主動詞演變為非自主動詞，再由非自主動詞演變為程度副詞；并探討“煞”程度義獲得的機制及程度副詞作補語的理據。

關鍵詞：程度副詞；“煞”；補語；歷時演變：方言

中圖分類號：H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1)02－0005－05

一、引言

“煞”是“殺”字的俗體，本義為“殺死、弄死”。在漢語史上曾出現過作程度補語的句法功能。現代漢語普通話已經很少使用，某些方言中還有殘留。關于“煞(殺)”，前賢已經做過一定的研究。袁賓(2003)的《唐宋“煞”字考》和徐繁榮(2004)的《近代漢語“煞”字考》均從歷時角度對“煞”的發展演變作了較為系統的考察。吳福祥(2000)、梅祖麟(2000)等均將“殺”由他動詞變為自動詞看成判斷動補結構形成的一個形式標準。關于述補結構的判斷標準問題，目前爭議很大，本文不就此問題展開討論。以上研究都涉及到“殺”的歷時演變問題，但還未有專門對程度補語“煞”的歷時來源、“煞”程度義獲得的機制和動因、程度補語“煞”的詞性及程度副詞作補語的認知理據等問題展開論述的文章。

關于“煞”字程度補語句，周曉林(2005)曾做過專門的研究，他探討了關于程度補語句“V／A煞”式及程度副詞“煞”的來源及演變，認為程度副詞“煞”的產生主要有兩個因素：“一是詞匯意義的抽象化。初見于漢魏六朝的程度副詞“煞”是由他動詞“殺”虛化演變而形成的。“殺”由表示實在意義的“殺戮”義虛化為表示較為抽象的“極、甚”義。二是句法功能的定型化。始于漢魏六朝，程度副詞“煞”首先在補語位置上形成。”我們認為這兩點是可信的，另外，周文還對唐宋、元明、清代至現代的代表文獻中的程度補語句\"V／A煞”式分別作了統計，考察了程度補語句“V/A煞”式的演變情況。本文在其基礎上進一步對“煞”的語義、句法演變作相關探討，同時結合漢語方言的使用情況。揭示程度副詞“煞”作補語的合理性和認知動因。

二、“煞”的句法語義演變

(一)“煞”的語義演變

《廣韻》：“煞”，俗“殺”字。“殺”的本義是“殺死、弄死”，本身是個動作，含有“使死亡”的目的，初始意義暗含動作致使某種結果。沈家煊(2005)在《分析和綜合》一文中提到“古漢語的‘污’現在要說成‘弄臟’，‘殺’要說成‘殺死屏死’”，目說明“殺”這個詞是一種綜合形式。也就是說源動詞“殺”一個詞承擔兩個義素——[＋動作I＋結果]。一般來說動作性強的動詞很難發生虛化，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么源詞“殺”語法化的第一步

必然是[＋動作]義素的弱化或消失。源詞“殺”的原型意義是發出動作，造成“死”的結果。[＋動作]義素弱化或消失的條件必然是有其它動詞承擔了這一動作義。使得“殺“的詞義由綜合走向分析。我們用下面的示意圖來表示“殺”的語義發展：

源動詞“殺”→“致死”義動詞＋“殺”

[＋動作][＋結果][＋動作][＋結果]

這里關涉到“殺”所在句法結構的發展過程。句法結構發生變化是“殺”虛化的關鍵因素。當“殺”單獨充當謂語中心的時候，自然要承載[＋動作][＋結果]這樣兩個義素。如：

(1)傳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殺孔父而取其妻。(《左傳·桓公二年》)

例1中的“殺”一方面承載了宋督發出的動作，另一方面也承載了“致使孔父死”這一結果。

當“致死”義動詞與“殺”同時充當謂語中心，構成“V1＋死”連動結構時，由于“V1”與源詞“殺”的義索1([＋動作])重疊，“殺”只承載[＋結果]義，詞義便虛化了。如：

(2)秋七月戊辰，夫人姜氏薨于夷，齊人以歸。夷者何?齊地也。齊地則其言齊人以歸何?夫人薨于夷，則齊人以歸。夫人薨于夷，則齊人曷為以歸。桓公召而縊殺之。(《公羊傳·僖公元年》)

例2中的“殺”出現于連動結構的“V2”位置，由于“縊”是殺人的一種方式。這里的“殺”便可認為是僅僅承載[＋結果]這一義素，語義上完成了由綜合走向分析的過程。

(二)“煞”的句法演變

適宜的句法位置是動詞語法化的必要條件，“殺”出現在雙動詞結構中是其虛化的第一步。

1.早期的“v1而殺O”結構

先秦時期廣泛存在“v1而殺O”結構。我們統計了《左傳》中這一結構的使用情況，共發現31例，其中“V1”是“殺”的原因的有2例。“Vl”為“殺”的方式的有18例。還有11例中的“V1”與“殺”是先后發生的兩個動作。如：

(3)鄭駟秦富而侈，嬖大夫也，而常陳卿之車服于其庭。鄭人惡而殺之。(《左傳·哀公五年》)

(4)逾隱而待之，督戎逾人，豹自后擊而殺之。(《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5)齊人取而殺之于夷，以其尸歸，僖公請而葬之。(《左傳·閔公二年》)

以上三例，“V1”與“殺”之間均由“而”連接，顯示初期連動結構中的兩個動詞的句法地位是同一的，“V1”可以是“殺”的原因(“惡”)、方式(“擊”)，也可以是與“殺”先后發生的兩個動作(“取”與“殺”)。從《左傳》的用例數量可以看出，表方式的動詞進入“V1”位置的結構占優勢，雖然在語義上這類結構與同形的動補結構十分相近，但“V1”與“殺”之間距離較遠，還是兩個獨立的動詞，沒有重新分析的可能，但相對于表先后發生的兩個動作(如例5)的W1而殺O”結構而言，V1表“殺”的方式(如例4)所在結構中兩個動詞的意義關聯度更緊密。

2.“V1殺O”結構

先秦文獻中“V1殺O”結構業已出現，如：

(6)誡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之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戰國策·燕策三》)

比較：

(7)市人從者四百人，與之誅淖齒，刺而殺之。(《戰國策·齊策六》)

例6中的“刺殺之”與例7“刺而殺之”應該是同類結構，可見，早期連動結構中的“殺”與V1是平行的，并未虛化，但“而”的消失使得“V1”與“殺”之間的距離更近。同時，平行關系標記的消失，使得重新分析在句法形式上有了可能性。

最終的重新分析究竟何時發生，條件是什么?我們還需從源詞“殺“的語義特點來分析：動作“殺”發生后，理想化情況下會造成“死亡”這一結果，但在一般情況下會出現兩種情況：一種是動作實施后，受事死了；一種是動作實施后，受事沒死。究竟是哪種結果?我們可以通過上下文語境指認，或者句法信息變化等途徑找出。如：

(8)廣不聽，臧荼攻殺之無終。封成安君陳馀河間三縣，居南皮。(《史記·高祖本紀》)

(9)衛玠從豫章至下都，人聞其名，觀者如堵墻。玢先有贏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世說新語·容止第十九》)

例8中的“殺”尚未成為“死”的同義詞，這可以通過下文中的“無終”進行指認。例9中的“遂成病而死”確認了衛玠死亡的事實。可見，并非所有“V1殺O”結構中的“殺”都完成了由自主動詞向非自主動詞轉化的過程。“殺”的非自主化還依賴于與其他句法信息的變化。

第一，施事論元的變化

源詞“殺”是個概念綜合的及物動詞，關涉到動作的發出者(施事)和接受者(受事)。如果我們將“S殺O”結構作為“殺”所在構式的原型，那么，就整個原型構式的語義特征而盲，由于“殺”是個自主動詞，施事論元“s”是具有一定制約條件的，即“S”必須具有自愿性，而受事“O”則是被動的接受者，二者一般均由有生命事物充當。

a.由指人名詞變為自然名詞

比較：

(10)項王見紀信。問：“漢王安在?”信日：“漢王已出矣。”項王燒殺紀信。(《史記·項羽本紀》)

(11)火從藏中出，燒殺吏士數百人。(《論衡·死偽》)

比較以上兩例，例10中的施事論元是“項王”，在“項王燒殺紀信”這一構式中，項王是動作的主動發出者，是自愿的。句義我們可以理解為：項王用燒的方式殺紀信。至于紀信有沒有死，還需從上下文中去尋求答案。例11中的主語是自然名詞“火”，是非生命事物，不具有自愿性，違反了“殺”作為自主動詞所在構式中施事論元的語義制約條件，“殺”賴以生存的環境發生了變化，意義自然要發生變化，演變為“死”的同義詞。

b.施事論元變為被動角色

在原型“S殺O”構式中。“S”與“O”是動作的發出者與接受者的關系，也是主動與被動的關系，二者是兩個不同的生命事物。“S”具有自愿性，當“S”變為動作的被迫發出者，“殺”的語義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如：

(12)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鉅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縱兵。(《史記·項羽本紀》)

例12，“自燒殺”中的“殺”由“他殺”變為“自殺”，施事論元變為被動角色，不是自愿的，也違反了源詞“殺”所在結構的語義制約原則。這里的“殺”已經不及物化。例中“燒殺”的語義重心在“燒”上，“殺”已經變為‘饒”的結果，成為“死”的同義詞。

第二，受事的變化

原型構式“S殺O”中的三個組成部分是缺一不可的，當三者中任意一個部分發生變化，整個構式的語義特征便會隨之變化。受事的變化主要表現為“O”的隱現或位置發生變化。受事“O”的變化也是“殺”不及物化的一個因素。

(13)魏武常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覺。左右宜深慎此!”后陽眠，所幸一人竊以被覆之，因便斫殺。自爾每眠，左右莫敢近者。(《世說新語-假譎第二十七》)

例13中，“斫殺”的賓語未出現，但從語段中可以看出是為魏武覆被之人。語境信息顯示覆被之人死了，因此，句中“殺”與“死”的意義也已經十分相近。

(14)如人俱死，寧受絞死不樂燒殺。(《賢愚經-卷第三》)

例14中“O”已經提前，所在句“不樂燒殺”的意思是“不愿意被燒死”，“殺”處于被動語義結構中，句中未出現的施事是泛義的、不確定的，而受事處于原型結構“S殺O”中施事“s”的位置，并且，“絞死”與“燒殺”對舉，可見“殺”已經成為“死”的同義詞。

另外，上古時期的“V1而殺O”、“V1殺O”結構與\"V1而死”、“Vl死”結構并不相同。“V1而殺”、“V1殺”結構后面一般帶賓語，而“VI而死”、“V1死”結構后則不能帶賓語。這也是因源動詞自身語義特點的不同引起的。源詞“殺”是及物動詞，帶賓語，而“死”是不及物動詞，不帶賓語。根據上文的考察，在魏晉前，“殺”已經完成不及物化(非自主化)，成為“死”的同義詞。依吳福祥(2000，的說法，“六朝時期，由于他動詞‘殺’的自動詞化，‘S施＋V1＋殺＋O’巳由連動式變成動補結構。‘殺’用作‘死’義的結果補語。因為‘S施＋V1＋殺＋O’中‘殺’的語法屬性(不及物)、詞匯意義(‘(生物)失去生命’)跟自動詞‘死’相同，于是‘死’開始進入‘S施＋V1＋殺＋O’中‘殺’的位置。便形成了“S施＋v1＋死＋O’格式”。哦們認為這一說法是可信的，一般來說，語義結構可以促動句法結構的調整。當“殺”變為‘死”的同義詞后，句法上“死”可能會受到“殺”的影響。相當長一段時間內。“v1＋殺＋O”和“V1＋死＋O”并存。由于“殺”的自主動詞用法一直占據很重要的位置，非自主動詞用法所承載的功能便逐漸被同義的“死”取代，這大約就是今天“V1＋死＋O”結構廣泛使用。而“V1＋殺＋O”結構在漢語史發展過程中逐漸銷聲匿跡的原因。現在，“V1＋殺＋O”結構只在某些漢語方言中還有殘留(詳見下文)。

“殺”由自主動詞變為非自主動詞。語義上變為“死”的同義詞，[＋動作]義索脫落，動作義弱化，僅剩下[＋結果]義素，表示“失去生命”，這只是“殺”虛化的第一步。

第三，“VI”的次類變換

“殺”由自主動詞變為非自主動詞后，語義上便成為非持續義動詞，失去動作義。使得“殺”有了進一步虛化的語義基礎。“殺”虛化的第二步是“非自主動詞——程度副詞”。由非自主動詞變為程度副詞的致變因素是“V1”的次類變換。魏晉時期。心理動詞和感受義動詞出現在“v1”位置。如：

(15)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古詩十九首·古歌》)

(16)童男娶寡婦，壯女笑殺人。(《紫騮馬歌辭六曲》)

一般來講，“愁、笑”等心理動詞不會造成“失去生命”的結果，此時，“殺”的詞義進一步虛化，僅僅表達主觀上的程度義。

據徐繁榮(2004)考察，“漢魏六朝時期“V殺O”這種表某些狀態的程度的用法主要出現在民歌中，很少出現在文人作品里，到了唐代，這種用法大量進入文學語言”。哦們在《全唐詩》里發現不少用例。如：

(17)長生客待仙桃餌，月里嬋娟笑煞人。(李咸用《喻道》)

(18)夕陽千里連芳草，萋萋愁煞王孫。(馮延巳《臨江仙》)

(19)莫辭辛苦供歡，老后思量悔煞君。(白居易《諭妓》)

3.“煞V2”結構

“煞V2”結構至遲在唐代產生，這也是“煞”作為程度副詞趨向成熟的表現之一，但彼時用例還比較少見。如：

(20)不念懷胎煞苦辛，豈知乳哺多疲倦。(《敦煌變文集新書·卷二》)

(21)桂老猶全在，蟾深未煞忙。(唐盧延讓《八月十六夜月》)

宋代開始廣泛使用。《朱子語類》中用例甚多。據唐賢清(2003)研究，“副詞‘煞’在《語類》中共出現了221次，修飾形容詞的有68例(包括4例否定用法)，其中不少可以看作程度副詞，相當于‘很’、‘非常’等”。

(22)若必用從初說起，則煞費思量矣。(《朱子語類》卷第三十三《論語》)

(23)少間看得道理通時，自然曉得。上蔡所說，已是煞分曉了。(《朱子語類》卷第三《鬼神》)

(24)如此，則夫子只說“至德”一句便了，何必更下此六個字?公更仔細去看這一句，煞有意思。(《朱子語類》卷第三十五《論語》)

從“殺”在漢語史上的歷時演變可以看出，“殺”字程度義的獲得是經歷了兩個步驟完成的，首先由自主動詞變為非自主動詞，語義上“殺”首先由綜合走向分析，只承載源動詞的[＋動作]義素，為“殺”的虛化奠定了語義基礎；繼而非自主動詞“殺”因所在的“V1殺O”結構中“VI”的次類變換而獲得程度義。當V1由心理動詞或感受義動詞充當時，“殺”的動詞性語義特征消失，產生主觀性較強的程度義，這一變化首先出現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詩歌中。變化過程如下：

源動詞“殺”——“致死”義動詞＋“殺”——感受沁理動詞＋“殺”

[＋動作][＋結果][＋動作][＋結果][＋程度量]

在歷時演變過程中，程度副詞“殺”的功能進一步擴展，至遲在唐代，出現“煞V2”結構，但這一結構始終沒有擴展開。

三、程度副詞“煞”作補語的語用目的及認知闡釋

Osgood(1980]區分出自然語言中有兩種語序：自然語序和特異語序。副詞作補語可以說是一種特異語序。語言結構來源于語言運用，這種特異語序一定是有著他特定的語用目的的。通過對“煞”的歷時演變分析，我們發現，表程度的“煞”在漢語史上首先出現于心理動詞或感受動詞后作補語，后來也可以位于動詞或形容詞前作狀語。從意義上講，這兩種用法均表達了程度的加強，意義非常相近。但同一語義用不同的句法表達，顯然是違反語言經濟性原則的。Osgood(1980)認為：“自然語序立足于概念，特異語序則負載著說話人的興趣、心緒、焦點等”。這正是“煞”能夠位于動詞后作補語的動因。“煞”作補語的主觀化程度明顯高于作狀語。表達效果上，作補語的“煞”所表達的程度義比作狀語時更強烈。這種現象在漢語史上不乏例證，“甚、很、極、死”等程度副詞都兼有作狀語和作補語兩種功能。對于這兩種功能，昌叔湘在《中國文法要略》中提到：“同一限制詞，前后都可附加的，加在后頭比加在前頭更加重些，比較‘很好’、‘極好’和‘好得很’、‘好極了”’。呵見，程度副詞作狀語和作補語主要差別表現在語用的表達效果上。不同的表達形式具有不同的語用價值。“句法形式的不同總是意味著意義的不同”，程度副詞作補語和作狀語的句法形式是不同的，他們意義的差別就在于語用意義的強弱上。

程度副詞的典型語義特征是[＋量]，確切地說是[＋主觀量]主觀化程度高是程度副詞“煞”能夠作補語的重要因素。關于[＋量]，我們采用藺璜、郭妹慧(2003)的研究，根據

“量”的標準將程度副詞分為極量、高量、中量、低量。如圖1：

漢語史上，表極量的“極”和高量的“甚、很、死、非常”等都可以作補語。為什么只有部分極量和高量程度副詞才能作補語。具體到“煞”能夠作補語的原因又是怎樣呢?

語義上，“殺”必然會造成某種程度的損害，損害的最高程度便是死亡，因此就損害程度而言，“殺”在語義上有一個層級。如圖2：

就動作“殺”發生后產生的損害程度而言，我們可以將其看作—個連續體，將“殺”造成的損害程度看成由“正常”到“死亡”這樣一個過程，如圖2。在這一變化過程中，“殺”便產生了卜勖這一語義特征。理想化情況下，“殺”產生的后果應該處于“死亡”這一節點，“死亡”在人的認知概念中，是最不愿接受的極限結果，但“殺”的結果并不必然是死亡，特別是當某些非致死義動詞作為“殺”的方式時，但“殺”的結果必然造成某種損害，當“殺”位于心理動詞“愁、氣、悔”之后時，表達說話人的一種極端的主觀感受，整個語句的主觀化程度高，“殺”自然承載了“接近死亡”這一程度義。

四、“煞”表程度的跨方言考察

表程度義的“煞”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很少使用，這可能是受程度副詞“死”發展的排擠。但在部分漢語方言中還存在作狀語和作補語的程度副詞“煞”。這可能是對漢語史上某個階段使用的保留。

據《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和《漢語方言大詞典》，在丹陽、徐州、蘇州、杭州、紹興、上海、溫州、福建、淄博、桓臺、贛州、萍鄉、太原、績溪等方言點，表程度的“煞”還有使用。主要出現在以下五種結構中：

1.V/A煞O

蘇州：吃煞觀前街，餓煞倉街，走煞護龍街，曬煞北街。

杭州：氣煞人

贛州：表妹拿來搽一下，又紅又白愛煞人。(《情歌三百首·送妹歌》)

紹興：人走得吃力煞哉。(紹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福州：新來按院不通情，放走仇家氣煞人。(舒謙整理《福建傳統喜劇》)

2.V/A煞

太原：嚇煞|渴煞|累煞|熱煞|氣煞|恨煞

淄博、桓臺：氣煞|隱煞

上海嘉定：快活煞|鬧忙煞(1930年《嘉定縣志》)

3.VkA煞0了

晉語：擠煞我了慮煞兀家了/冷煞你了/臭煞人了。(侯精－1999：409)

4.VXA煞了(咧|哉)

丹陽：好煞咧|高興煞則咧|氣煞咧|有用頭煞咧|

績溪：餓煞了|我都氣煞了|凍煞了

萍鄉：怕煞喇

上海：我痛苦煞了。(杜麗蓉等《青春的迷惑》)

5.煞A

徐州：煞白

杭州：煞青|煞白|煞煞白|煞清爽

這五類結構曾先后在漢語史上出現過。方言中的使用可能是對某個時期的用法的一種保留。思維的共性映射到語言層面。可能導致語義、形式等方面的共性。“死亡”義動詞由生命過程的終結點通過隱喻獲得程度量，也是認知的共性。漢語史上的“死、殺、要死、要命”等均發展出程度義，這是一種基于認知共性的變化“模式”在語言中的反應。

我們同樣考察了衡陽、零陵、婁底、信陽、柳州、廈門、武漢、海口、南昌、于都、黎川、太原、忻州、烏魯木齊、蘇州、南京、梅縣、哈爾濱等18個方言點中表程度的“死”，發現除忻州、蘇州未見記載外，其他方言中的“死”均有放在動詞或形容詞后作補語的用例，而能夠跟在動詞或形容詞前作狀語的除了海口方言未見記載外，其他方言中也均有用例。可見程度副詞“死”在漢語方言中使用的范圍和頻率遠遠大于“煞”。另外，程度副詞“煞”在南方方言中的使用似乎比北方方言中的使用頻率高，徐繁榮(2004)認為：“‘煞’經歷了一個由北往南擴散直至轉移的過程”，這一結論應該是可信的。

五、結語

“煞”是“殺”字的俗體，本義是“殺死”。源詞“殺”是個語義綜合的動詞，包含[＋動作][＋結果]兩個義素。在動詞“殺”向程度副詞“殺”虛化的過程中，主要經歷了兩步：第一步，自主動詞——非自主動詞；第二步，非自主動詞—程度副詞。“殺”首先進入連動結構，連動結構中的“V1”與源詞“殺”的[＋動作]義素重疊，使得[＋動作]義索削弱乃至脫落。“殺”完成不及物化以后，變成“死”的同義詞，這樣便有了進一步虛化的語義基礎。當連動結構中的v1由心理動詞、感受類動詞充當時，“殺”的損害程度便到達不了“死亡”的節點，詞義進一步主觀化，獲得[＋量]的語義特征，變成表高量程度義的副詞。“殺”能夠位于心理動詞、感受類動詞后作補語的動因是語用表達的需要，作補語的程度副詞表達的主觀化程度高于作狀語。漢語史上，高量程度副詞作補語的現象廣泛存在。現代漢語部分方言中還保留“煞”作補語的用例。

責任編輯 劉鳳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