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老趙被一陣類似刷鞋的聲音吵醒了,迷迷糊糊中發現睡在旁邊的老婆正爽快地磨著牙。“咬牙切齒”——這個詞閃電般劃過老趙的腦海,他一個激靈醒來,看了看鬧鐘,三點二十七分。他無奈地閉著眼睛數了會兒綿羊,試圖把自己重新推回夢中,可老婆的磨牙聲被夜晚的安靜放大了數倍,吵得他越發清醒。
老趙在黑暗中注視著老婆堆滿橫肉的后背,他伸出指頭小心翼翼地在她背上劃了一下,心頭竟泛起了一層油星。想起處對象那會兒,她愛用淡藍色手絹扎頭發,幾縷頭發松松散散垂在鬢角,老趙總忍不住幫她捋到耳后。她說話總垂著睫毛,羞澀的紅暈時常掛在兩頰,那副模樣讓老趙心生愛憐。可是,現在的她膨脹成了一個大肋巴,枯黃的頭發像方便面一樣朝四面八方穸著,脾氣像炮仗,絲毫沒有過度一點即爆。雖然這個星球已沒什么能讓她感到羞澀的事情了,但她咆哮時漲紅的臉竟然能使老趙偶爾回憶起她當年的風韻。
老婆翻了個身,超齡服役的床在她身下發出了不堪忍受的抱怨。老趙發現她即使在熟睡中也緊鎖著眉頭,不耐煩的神情已刻在了她長滿黃褐斑和皺紋的面孔上。這個睡在旁邊的女人實在是面目可憎又很陌生。一想到要和她共度余生,老趙頭皮一陣發麻,連忙扭轉腦袋。他曾有過離婚的念頭,但婚并不是隨便什么人都離得起的,他斷然沒有凈身出戶的勇氣,加之單身漢的飲食起居更是一項龐大的開支,至此便也作罷了。
夜像一張巨大的網,密不透風地將這座小城裹得嚴嚴實實。老趙躺在網里想起了娘。娘在他小時候總說月亮是蜘蛛,織出的網蓋住天,天就黑了。他小時候不敢看月亮,怕大蜘蛛會吃了他。直到現在,老趙看見發著冷光的月亮仍會發慌。娘常說他會有出息,因為他滿歲抓周時抓了一支鋼筆。老趙摸著右手粗大的關節和老繭,酸溜溜地想:這本該是一只握筆的手啊!他突然下決心要用這只手寫一個能打動人的故事。他自信不用瞎編亂造就能信手拈來。不僅因為他了解生活的全部,還因為他有點兒功底。當年他的作文曾多次被當做范文在班上朗讀。他的語文老師挺有學問,是不會隨便撿起一篇作文就當范文的。
年過四十,老趙開始信命,雖然偶爾認為如果當年堅持念書,生活會沿著另一條軌跡運行,但絕大部分時間里他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同學里有當官的,有發財的,有坐牢的,有死了的,他覺得這都是命。去年同學聚會,他沒參加。他認為同學們只會記得少數活躍分子,沉默的大多數注定會被遺忘。當年那些沉默的同學,現在依舊沉默并且過著和他差不多的生活,不見也罷。
當老趙還是小趙時,深知男人的話要少而精的道理。可他又總結不出精辟的話,只有少說免得露怯,久而久之便不愛說話了。不愛說話的小趙,費力氣找來各種書籍閱讀,連畜牧養殖方面的書都讀得津津有味。當小趙成為老趙之后,便不再看書,但常去新華書店。“新華書店”四枚紅彤彤的毛體大字磁鐵一樣吸引了他一輩子。只要背著手在書店里溜達一圈,老趙就神清氣爽,心滿意足,似乎從頭到腳都被濃郁的書卷氣縈繞,由內而外泛著知識分子的柔光。
老趙年輕時偷偷寫過一些詩,給雜志社投的稿件雖然全部石沉大海,但他至今為寫出過“與其卑賤地活著,不如光榮地死去”這樣的句子感到自豪,甚至為自己年輕時就有如此深刻的思想而感動。后來,老趙的那些詩稿被他爹用來卷煙了。再后來,老趙差不多也忘記了自己曾經寫過詩。最近幾年,他抓起筆也只是在彩票店里研究數字的時候。
老趙被老婆的磨牙聲鬧醒之前,夢見爹正在撕紙卷煙,似乎還聞見了爹身上那股刺鼻的煙味。夢見你個老東西有何用!還不如夢見明天的開獎號!老趙心里罵了聲。
爹是個脾氣暴躁的司機,說話有些結巴。娘說爹的舌頭比別人短一截,老趙覺得爹的舌頭總打著死疙瘩。爹除了愛抽煙喝酒,還愛打老趙。他一巴掌能扇出老趙許多鼻血。有時候鼻血洗干凈了,可滿嘴的血腥味老也洗不掉。有一次,爹喝醉了,追著娘滿院子打,他捏著爹的汽車搖把,滿眼含著淚,差點就出手了。他那時最恨的就是爹。后來,爹翻車死了,留下了一大包漠河煙絲和一屁股爛帳。作為家里的老大,老趙扛起了家,抓上了方向盤,也學會了抽煙。
去年,老趙的岳父得肺癌去世了。老婆命令他戒煙。抽了三十多年的煙,老趙說不抽就不抽了,實在想抽了就嚼個口香糖。他明白老婆要他戒煙并非在乎他的健康,而是要攢錢給兒子湊首付。現在的姑娘個個精明,比勢利鬼還勢利,不見房子不談婚。老趙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打光棍,他還指望著兒子傳宗接代呢。
前些天,老趙在衛生間發現了半截煙頭,煙頭上的“芙蓉王”三個字氣得老趙兩眼發黑。他來不及換鞋,咬了咬牙,趿拉著拖鞋到樓下小賣部買了包“哈德門”。兒子念高中那會兒,在這小賣部買散煙偷著抽,被老趙狠狠揍了一頓之后,便堂而皇之翹著二郎腿坐在客廳沙發上和老趙臉對臉抽開了。
一根煙像是一輩子那么長,老趙坐在花園里抽得格外認真。老趙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生出個吸血鬼。兒子早產,體質差,學習也跟著差,從小到大光是住院和上學就花了不少錢。有幾次逼得老趙差點去賣血。好不容易熬到大學畢業,卻找不到稱心的工作,又不屑出去打工,于是白天睡懶覺,晚上打游戲,天天晝伏夜出,面色蒼白,兩眼通紅,從骨子里透著懶散氣。老趙甚至懷疑兒子是弱智,明明頭發蓋住了眼睛,就是不去理發店,明明牛仔褲爛得都是洞,就是不換一條體面的褲子。剛開始老趙還有力氣罵幾句,后來也就認命了,可能是上輩子欠他的。如果時光倒流,老趙堅決不要孩子,甚至不討老婆。
六點,鬧鐘響了,老婆踹了老趙一腳又轉身呼呼睡去了。老趙每天早晨慢跑五公里,順便去早市買些便宜的蔬菜回家。老趙正準備出門,碰上了才進家的兒子。兒子渾身煙味,一臉惺忪。老趙知道他又去打了通宵的游戲。
兒子說:爸,起霧了。
老趙點了點頭,把購物袋和零錢塞進運動褲口袋。他三個多月沒和兒子講過一句話了,他不知道講什么,也不想講。
十五分鐘后,一輛躥出濃霧的轎車撞飛了老趙。他在空中停留的瞬間像是一只風箏。他無比輕飄,飄飛的瞬間無限延長。老趙落地時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摔碎的西瓜,他張嘴喊了聲“娘”。這是他離開人世前吐出的最后一個字,說出的最后一句話。但沒人聽見更沒人回應,于是這個字這句話便悄悄地融入了濃濃的晨霧中,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