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祠的“美”

廣州市西門外的陳家祠，建于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是由多座硬山抬梁式建筑組成的院落建筑群。陳家祠平面采用三路三進九堂兩廂抄的布局，是廣東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裝飾最精美的嶺南祠堂式建筑。

據說，清代的廣州盛行修祠，建了許多由廣東的同姓宗族共同出資的“合族祠”，以便于同姓族人來廣州科考、完稅賦、應訴、候任時居住，但其最大的功用不啻是增強同姓氏族的凝聚力和社會影響力。后來，雖說是同姓族人，也難免經常惹是生非，于是從乾隆年問起，官府經常取締“合族祠”。為了合族祠能夠保留下來，各姓遂改稱祠堂為“書院”、

“書室”。所以，陳家祠的真名叫“陳氏書院”。現在叫作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

陳家祠，完全可以稱它是“美術的”，也可以稱之為“中華美元素建筑”。因為它最大限度地聚合了中華民間傳統文化、嶺南民間工藝美術和西洋鐵藝，是嘆為觀止的民間藝術大觀園。其文化內涵非常豐富，倫理道德、吉慶祥和、仕途功名、勞作閑適、典故神話、先賢達人、崇拜敬畏等等，無所不包。其工藝手段更是石雕、磚雕、木雕、陶塑、灰塑、銅鐵鑄、彩繪等，堪稱無所不用。

這座建筑的精神基調是方正平實。正方形的平面布置，直線型的庭院分割，橫廳縱廊，無一弧線，給人以簡捷端方的心理影響。其形象基調是莊重沉穩，那精致的屋面瓦楞、嚴絲合縫的青磚墻面、平整的青石地坪和臺階，構成了大塊面的穩定感和細線條的秩序感，同時又形成了沉著的青灰色色彩基調。

這種端方沉穩的基調，并不意味著陳家祠是板著面孔的冷峻場所，因為它的情緒基調卻是異?；钴S的。在這個大的基調上，附著了不計其數的生動活潑的工藝美術作品。

石雕是陳家祠最為典雅俊秀的裝飾藝術，給人以硬朗的美感。凡臺基、墻裙、柱礎、檐柱、券門、欄桿、垂帶等處，都有精美的石雕。在正門前2.5米高的大石鼓上，精雕著日月神、八仙、多子多福等題材的高浮雕圖飾；聚賢堂前的月臺欄桿采用鏤空法雕飾菠蘿、楊桃、仙桃、佛手等佳果和花鳥，用以表達祭祀，是石雕的精華；石梁架上的檐柱、月梁、雀替等都是精巧的石雕，石柱上端圓雕塑造的是渭水訪賢、曾子殺豬、智收姜維、和合二仙等典故，猶如石質圖書館。

磚雕是最為淡雅細膩的建筑裝飾，主要在檐墻、廊門、山墻等處裝飾。其手法有圓雕、高浮雕、鏤空和減地法等，尤以掛線磚雕最為精致。還有近十平方米的大幅作品梁山聚義和劉慶伏狼圖，雕工極為精細。至于百鳥圖、五倫圖、梧桐鳳凰、詩詞書法更是不勝枚舉。

木雕在陳家祠數量最多，凡木構件上可謂“無木不雕”。最能奪人眼眸的是聚賢堂的十二扇屏門，雙面鏤雕，分別雕有從商周至宋代的歷史故事，如渭水訪賢、黃飛虎、六國封相、韓信點兵、郭子儀祝壽、李白退番書、以及薛仁貴、岳飛等。較小的精巧木雕則有鏤雕漁舟唱晚等。特別是浮雕“祝福”頗有深意：用盤曲的竹節組成一個草書“福”字，一隱一顯，令人叫絕。

陶塑和灰塑，是嶺南特有的建筑裝飾藝術，主要是脊飾。陶塑又叫“瓦脊”，以人物為主，在屋頂正脊上排列得熙熙攘攘，負祥云踏碧波，浩浩蕩蕩，宛若游行，被稱為“瓦脊公仔”，想來是寓意人氣旺盛?；宜苡纸谢遗b飾在屋脊、門廊、山墻等處，灰胎著彩，以塑造鰲魚、獅子、蝙蝠、人物為主，題材多是祈福納祥。

還有極具異域特色的銅鐵鑄裝飾，被設計在連廊的廊架廊柱及月臺欄板等處，塑以麒麟鳳凰、三陽開泰、金玉滿堂等祥瑞圖案，可稱中西合璧，亦可見粵人的包容胸懷。

陳家祠的建筑之美，可以稱得上是精神與形象的高度統一、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結合，充分體現了華夏主導文化和民問世俗觀念的積極關照，是一種嶺南特有并盛行的朝野互應的宣教方式。這種固化在建筑上的宣教方式，使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無需多高的文化素養，便能通過識圖講故事受到傳統文化的熏陶，可謂既貼近民眾生活又喜聞樂見。其潛移默化的教化功能不可輕視，其倡建者的用心真正良苦，其號召族人“創業發家振族”的主旨必能產生不可低估的感召力。

土樓里的“文”

在閩西南山區聚族合居的客家土樓里，蘊含著濃厚的中原文化氣息，令人不勝感慨。

客家民居以土樓著名?？图彝翗侵饕植荚谮M、閩、粵三省。到如今，已經開發成為旅游景點和世界文化遺產的，卻是閩西南客家土樓。在閩西南的漳州地區南靖縣、龍巖地區永定縣的深山僻壤里，群落式地散布著數以萬計的土樓。

我國的民居建筑，以華北的四合院、黃土高原的窯洞、西南熱帶的竹木樓和客家土樓最具特色。但從型制之奇特和規模之宏大來比較，當推客家土樓為最。這些民居，在不同的地理環境因素制約下，都是以滿足居住需求為前提的。但是其中的客家土樓，卻突出地表達著它安全的需求——堅固的設防。這是我在涉足永定土樓后的第一感覺。

當地人編寫的資料說，永定客家人是西晉末年南渡流民的一支，先是定居皖、贛等地；唐末動蕩問再度南遷到閩西南的千山萬壑之中，似乎至此可以與亂世隔絕。安定下來的客家人人鄉隨俗，按當地的習慣建筑安身立命之所。他們不但把中原地區四合院的布局植進了土樓里，還把以后堂正樓和中軸線為標志的宗法觀念筑進了土樓里，其代表作是五鳳樓。

五鳳樓是前低后高的封閉式方樓。后來由于土匪的不斷騷擾，逐漸演變成了四邊平齊的方樓，防衛功能更加突出。隨著時間推移，方樓的形制逐漸被圓樓取代，主要來自兩方面的因素。其一是觀念，方樓有角，會撞上煞氣；方樓因在方位上“會虧一方”而不均等。其二是成本，圓樓土地利用率高、省料、施工簡便、抗震能力強?？梢?，是生活的智慧撥動著土樓的演進。

永定土樓觀光的首選是洪坑村的“振成樓”。這是一座內外兩環四層的圓樓，按八卦布局，分隔為八個區間，在直徑線上有兩口水井是為陰陽兩儀。總體上是按一極二儀三才四象五行六甲七政八卦九宮來設計的，還有天干地支的排列。在我國許多古鎮里，把玄奧的“易經八卦”用于營造宅第或布局村落的不在少數，而振成樓可謂集大成者。

土樓都有樓名，樓名是族人人生價值的精神指歸，所以寓意大都吉慶而富有進取心。起樓名頗有講究，要與大門楹聯珠聯璧合互為表里，樓名所用的字要嵌入楹聯當中。如“福裕樓”的楹聯是：福田心地；裕后光前。這是通行的模式，早已形成風尚。許多樓名都起得文氣十足卻又耳熟能詳，可見這深山里不乏飽學之士，或是不乏卓有遠見的業主。振成樓的大門楹聯寫的是：振綱立紀，成德達材。讀后恍然：此樓名原來是這個意思!進入內環門廳，門楣上大書著“里黨觀型”四個大字，不禁使人心頭一沉：他們竟然擔當起了引領鄉風的重任，他們的家風觀念竟是如此古典。再看楹聯卻是：干國家事，讀圣賢書。又使人心頭一震：何其鏗鏘有力、振聾發聵的聯句!聽人家說是海瑞的聯語，始知出處不凡。再往里走就是祖堂大廳，廳前石柱上有兩副楹聯，其一是：振乃家聲，好就孝悌一邊做去，成些事業，端從勤儉二字得來。此聯雖是樓名嵌字聯，卻是家常口語，當是出自高手。其二是：能不為息患挫志，自不為安樂肆志；在官無儻來一金，居家無浪費一金?？磥碛^者是要把振成樓高尚的人生價值觀銘刻在心了。祖堂大廳滿墻都是詩文書法，其中“承基衍慶”、

“里黨觀型”、“行風可長”、“義行可風”、“義聲載道”等橫額是民國總統黎元洪給題的，緣由是這座土樓的建造者林鴻超是一位建筑設計師，曾當過眾議院議員，想必與那位黎總統有過交往。

還有的土樓里“以文化人”的做法比較細微，同是林家前人建的福裕樓里的隔門門扇上，一邊刻著“遵規”，另一邊刻著“依矩”，使得家人在開門閉戶之際反復誦習家規。

這些都是土樓里的“文”，雖然我只是指說了一鱗半爪，但它完全打破了我“土樓里自然是很土”的主觀臆斷，不期然地受了一次土樓之“文”的熏陶，可謂感慨良多?？墒俏疫€想強調的是：客家土樓里沉淀著的中華傳統文化精神，諸如和諧、忠孝、勤勞、進取等理念，是那種還沒有被商品經濟沖擊的百姓操守，雖然略顯陳舊，卻也純粹。歷史的傳承是何其艱難而又漫長，但愿客家土樓里的“文”能有強勁的衍生力，而不是被其他時尚的“文”所遮蓋。

西湖的“媚”

坐了一天的火車，看了一路的雨。在陽歷三月下旬開始的日子里，到了杭州。

翌日清晨，天氣真不錯，時問還不到八點，人已經到了西湖。

長時間的降雨，長時間地降服了討厭的塵埃。初升的太陽又把所有的物體照耀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正是攝影家們認為光線最好的時候。明晰的斷橋上行人點點，悠閑地散步；尚未出葉的梧桐樹用各種姿態伸展著它們的肢體，像是在晨練。臨湖的古建筑那白色的欄桿、紅色的柱子、金色的琉璃瓦，看著令人精神抖擻。清涼的空氣使我高原化的鼻孔享受著充足的濕潤，柔媚的氣息使壅塞的心胸豁然開張，心情好極了，第一感覺是——真爽!

賞景最美不過雨后初晴天。一切都是清澈透明的。山色青翠蔥蘢，還保持著濕漉漉的淋漓感，讓人覺得這雨是才停，這天空是剛剛放晴，眼前的一切好像是突然打開的，所以如此清晰鮮亮。蘇堤煙柳這會兒只能叫做輕煙薄柳，實際上是沒有煙，離得遠了，看著朦朦朧朧的，似乎有煙。要說煙嵐之景也是有的，在六和塔那邊，山水一色如青煙，僅與天幕相區別，眼前景物盡皆嫵媚起來。

西湖的水平靜得似乎還沒睡醒。不知是些什么水鳥，在湖面上頡頏鳴叫，有時突然啄一下水面，西湖便顫一下她光滑的肌膚，回應給鳥兒們一種感覺。好一個貪睡的美人兒!想那東坡老，雖被貶謫，卻也得了杭州這塊好地方，其實也不冤。這嬌媚的西湖足夠他把玩，也使他那豪放的胸襟里融進一些婉約之情。果不其然，是西湖浸潤了他，他就溫柔地愉悅地說：

水光瀲滟晴偏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濃妝淡抹總相宜。

有些版本寫的是“水光瀲滟晴方好”，這會兒我卻特別喜歡《千家詩》里的這句“晴偏好”，此時此景，就偏偏是晴了才好。東坡老的意思是：當然是晴了好，不過下雨時“山色空蒙雨亦奇”，卻別有一番情趣，也不錯。看來東坡老也認為西湖是嬌媚的，否則為何要“欲把西湖比西子”呢?

“西子”是古代的美人，東坡老把西湖“比”作美人，是以物比人，比得巧妙。也有將西湖以物比物的。1959年11月，偉人毛澤東在杭州北高峰隨口吟出：

三上北高峰，

杭州一望空。

飛鳳亭邊樹，

桃花嶺上風。

熱來尋扇子，

冷去對美人。

一片飄飄下，

歡迎有晚鶯。

詩中的“扇子”，比的就是西湖。

靜靜地坐在湖邊，貪婪著晨光里西湖的靜謐，感覺著西湖的睡?？墒请y以阻止一艘機動游船突突嗒嗒地駛過，無情地在西湖光滑的肌膚上犁出無數翻滾著的皺褶。完了，睡美人不得不醒了。

轉眼望著孤山，尋思著林和靖在哪一處賞梅觀鶴。按現在的世俗觀念來看，杭州人林逋真是個怪人，抱才不仕也就罷了，何必連娶妻生子的人生大事也拒絕了，卻以梅為妻以鶴為子，難道隱居于西湖孤山就滿足了嗎?擱到我輩人等，什么都要。有人說和靖先生是真性情，俗人哪得知。不過他樂意這般生活，心情倒不孤寂。其詠梅詩“眾芳搖落獨暄艷，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哪里有這樣的女子呢?所以他就愛梅，意娶梅為妻。至于以鶴為子，大概是寄養仙風道骨的意思，總之是高潔之士。但他也不是沒有人情味，其《長相思》詞曰：

吳山青，越山青。

兩岸青山相送迎，

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

羅帶同心結未成，

江頭潮已平。

看來他還是特媚情的。

既然睡美人已經醒了，我也無需矯情于她的睡，乘船去往湖心亭?？粗恻c閃爍的水面，想起前些年深秋在細雨中泛舟西湖的情景，那是一種清冷蕭索的感覺，西湖好像是一位飽嘗人問甘苦、臨風凝思的媚娘，與今日情景迥然不同。由秋想到冬，西湖的冬也媚人嗎?沒見過。但是明朝末年的張岱見過，還寫了美文《湖心亭看雪》。他看到的西湖冬景是：

大雪三日，

湖中人鳥聲俱絕……

霧凇沆碭，

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

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

與余舟一芥，

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多么渺遠素雅的西湖雪景圖啊，不僅會媚倒張岱，就連讀到他這篇美文的人也被深深地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