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馬加是當代杰出的詩人,研究他的創作,是當代詩壇一個不可或缺的課題,認真關注這位優秀詩人三十年前行的足跡,從他的創作成果和他在詩壇的重要活動,可以看到他走過的三個重要的階段:涼山及四川時期、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時期、青海時期;同時肩負的三重角色:杰出彝族詩人、重要的中國詩人、世界性詩人;以及反映出時代的三個重要特征:復興、開放、對話。
吉狄馬加是杰出的彝族詩人,是彝族的民族精神與民族文化的代言者。作為大涼山的兒子,他在改革開放之初進入了西南民族學院學習,開放之風與中國文學新時期的大境,讓這個天資聰慧的少年成為一個彝族向世界傾訴的歌手:我是這片土地上用彝文寫下的歷史/是一個剪不斷臍帶的女人的嬰兒/我痛苦的名字/我美麗的名字/我希望的名字/那是千百年來孕育著的/一首屬于男人的詩……//這一切雖然都包含了我/其實我是千百年來/正義和邪惡的斗爭/其實我是千百年來/愛情和夢幻的兒孫/其實我是千百年來/一次沒有完成的婚禮/其實我是千百年來/一切背叛/一切忠誠/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請聽我回答/我——是——彝——人。這首自畫像成為吉狄馬加登上中國詩壇的第一張名片,年輕的吉狄馬加在新時期文學大潮中,沒有追風逐浪,而是認真地面對眼前的大山與河流,面對彝人的神話與傳說,深厚的民族文化與獨特的神話及萬物有靈的彝族信仰,成為年輕的吉狄馬加立身之根和創作的源頭,他說:我敬畏群山。因為我的部族就生活在海拔近三千米的群山之中,群山已經是一種精神的象征。在那里要看一個遙遠的地方,你必須找一個支撐點,那個支撐點必然是群山。因為,當你遙望遠方的時候,除了有一兩只雄鷹偶然出現之外,剩下的就是綿延不斷的山脈。群山是一個永遠的背景。在那樣一個群山護衛的山地中,如果你看久了群山,會有一種莫名的觸動,雙眼會不知不覺地含滿了淚水。這就是彝族人生活的地方,這樣的地方不可能不產生詩,不可能不養育出這個民族的詩人。我歷來相信,詩歌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依然是人類精神世界中最美麗的花朵,只要人類存在,詩歌就會去撫慰一代又一代人類的心靈。大山的兒子有如此堅實的基礎,使他三十年的詩歌就站在這樣的基石上,與中國各民族詩人對話,與世界各國的詩人對話。這就是吉狄馬加的第一個角色,也是他的詩歌最重要的底色:彝族文化與民族精神的代言者,大涼山杰出的彝族詩人。
第二個時期的吉狄馬加,他從一個優秀的彝族詩人迅速成長為當代中國詩壇重量級的詩人,并為中國詩歌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一個標志性的事件,除了獲得重要的各種民族文學獎之外,1987年詩集《初戀的歌》獲中國作家協會第三屆新詩集獎(現為魯迅文學獎)。這個獎項從新詩集獎到魯迅文學獎,已經評定了八屆,在數十位獲獎的當代中國詩人中,吉狄馬加26歲獲此殊榮,至今還是這個獎項獲獎者中最年輕的詩人。這個獎對于彝族詩人吉狄馬加來說,有另外一重意義,是他對中華文化及漢語詩歌的掌握運用及表達,已經得到漢語詩壇最高的評價。他依舊擁有豐富的彝文化資源,同時又是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詩人,對東方最悠久的中華文化特別是中國詩歌的深入理解及掌握,對多種文化理解和運用的天賦,在26歲的彝人之子吉狄馬加身上已經顯現。正如吉狄馬加在《我的歌》中寫的:我的歌是/長江黃河多聲部合唱中/一個個的音符。在這一時期,他又出版了詩集《一個彝人的夢想》,以更加富于象征和傾訴的詩句,為彝族偉大的民族精神畫出一幅幅力作:給我們血液,給我們土地/你比人類古老的歷史還要漫長/給我們啟示,給我們慰藉/讓子孫在冥冥中,看見祖先的模樣/你施以溫情,你撫愛生命/讓我們感受仁慈,理解善良/你保護著我們的自尊/免遭他人的傷害/你是禁忌,你是召喚,你是夢想/我們無限的歡樂/讓我們盡情地歌唱/當我們離開這個人世/你不會流露絲毫的悲傷/然而無論貧窮,還是富有/你都會為我們的靈魂/穿上永恒的衣裳。
(引自《彝人談火》)這首詩較為典型地表現了吉狄馬加的言說方式,肯定式、傾訴與對話,充滿神圣感。以結實有力的詩行步入中國詩壇的吉狄馬加,不僅用詩歌為中國詩壇增添了新的碩果,同時正如他有“行動的詩人”稱號,他先后任《涼山文學》總編、《民族文學》主編,州、省及全國作家協會的領導,同時又是中國詩歌學會的常務副會長,在他領導下,無論是體制內的文學機構,還是詩歌學會等群團組織,都為推動詩歌發展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
青海時期是吉狄馬加詩歌創作的一個高峰,又是吉狄馬加成為世界性詩人的時期。作為一個當代中國詩壇最有影響力的詩人,吉狄馬加一直受到了國際詩壇的關注,同時他又是一個“行動的詩人”,努力推動中外詩歌的交流,其中在他領導下開創的“青海湖國際詩歌節”,連續舉辦了三屆,前后邀請了近百名各國著名詩人來到青海湖,已經成為中國詩壇對外開放的最重要的窗口,青海湖詩歌節也成為影響力越來越大的世界性的詩歌節。在青海期間,吉狄馬加在意大利出版了詩集《天涯海角》、在馬其頓出版了詩集《秋天的眼睛》、在保加利亞出版了詩集《睡的和弦》、在塞爾維亞出版了詩集《吉狄馬加詩選》、在捷克出版了詩集《時間》、德國出版了詩集《彝人之歌》等,這些詩集引起世界詩界的關注,使他成為一位世界性的詩人。
吉狄馬加從大涼山走向世界,成為彝族杰出詩人,中國詩壇代表性詩人,成為世界詩壇上中華文化與民族精神的代言者,他的詩歌創作及詩歌活動正是體現了我們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三個特征:復興、開放與對話。
復興,體現在吉狄馬加詩歌中,就是強烈的民族自豪感,民族自信心,對家鄉與祖國發自內心的熱愛,大愛是基石。上世紀90年代吉狄馬加的創作談《一種聲立》,強烈地表達了這種自豪與自信:我寫詩,是因為我出生的那個日子,顯然不能靠前,更不能靠后,恰好就是1961年6月23日。我寫詩,是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偶然。我寫詩,是因為我的父親是彝族,我的母親也是彝族。他們都是神人支呷阿魯的子孫。我寫詩,是因為我的爺爺長得異常英俊,我的奶奶卻有些丑。我寫詩,是因為我生活在一個叫昭覺的小城,那里有許多彝人,還有許多漢人。他們好像非常熟悉,又好像非常陌生。我寫詩,是因為在少年時我曾被別人傷害。我寫詩,是因為我害羞,然而我又渴望表達。我寫詩,是因為在一個夏天我讀了巴金的《海的夢》。我寫詩,是因為我很早就意識到死。我寫詩,是因為我的憂慮超過了我的歡樂。我寫詩,是因為我有一個漢族保姆,她常常讓我相信,在她的故鄉有人可以變成白虎,每到傍晚就要去撞別人家的門。我寫詩,是因為我異想天開。我寫詩,是因為我會講故事。我寫詩,是因為我的叔叔來城里告訴我,他的家中要送鬼,說是需要一頭羊八只雞。我寫詩,是因為我兩次落入水中,但都大難不死。我寫詩,是因為我學會了游泳。我寫詩,是因為我相信萬物有靈。我寫詩,是因為1978年我有幸考入了西南民族學院中文系,在那里熟讀了屈原和米哈依爾?肖洛霍夫……請注意這最后一句,也體現了這個開放的時代對吉狄馬加的影響,漢語文化的代表符號屈原,世界文化的代表符號肖洛霍夫,與早先的一些民族詩人相比,一開始就在開放的大環境,面對整個中華文化與世界文化,視野開闊,胸懷遠大。同時作為一個行動的詩人,他在詩壇重要的方式,就是“對話”,在各民族詩人之間,在主流文化與民間文化之間,在各種身份的詩人之間,在中國詩人與世界各國詩人之間。交流與對話,使吉狄馬加詩歌有了更加寬廣的襟懷與廣闊視野,也擁有了更為廣大的讀者群。
因此,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吉狄馬加與這個時代的關系。他是這個時代重要的代表性詩人,在復興、開放與對話的時代背景下,吉狄馬加立足彝族最悠久的文化傳統,廣泛汲取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傳承與詩歌傳統,面對世界詩歌的豐富資源,努力書寫出了許多影響力深遠的優秀詩作,從而成為當代中國詩壇重要的代表性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