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所說的字紙,是印有語言文字的紙張,如過期的報紙、雜志,大多用來粘糊農家泥屋的土墻。
我童年生活的農村,在較為廣闊的川原大地上,一家連著一家,四周栽滿柳樹、楊樹、椿樹、果樹,密密麻麻的,似在比賽一樣,狠勁兒往上瘋長。人們所蓋的房子,都是黃泥小屋,里面墻上的泥土,灰灰的,里面粘滿細碎的一根根麥秸,縱橫交織著,白白顯露出來。
那時候貧窮,什么都在節儉、湊合,吃飯穿衣是這樣,蓋房子也是這樣,似乎所有的日子,都是湊合著過的。新的黃泥小屋蓋成后,里面用草泥裹起來,一層層壓平、抹光,然后搬進結實的面柜、簡單的桌椅、自制的沙發,一件件安置好,便開始居住了。在火炕周圍,因人們長期睡覺,兩腳踩踏,脊背倚靠,時時接觸,沾上了不少灰塵,看起來臟兮兮的。有時新縫的衣服,一不小心沾上了,滿身都是,像從地窖里剛剛爬出來的樣子,灰不溜湫的,很是難看。為使墻面光潔干凈,身上少沾灰塵,人們拿來廢舊的報紙,抹上薄薄的一層糨糊,一張張粘起來,平平糊上去。有的撕開厚厚的雜志頁面,一頁頁展開、抹平,貼在墻上。這樣一來,原先灰暗暗的墻面,變得白白亮亮,光光鮮鮮的,很是亮堂,似乎這不是自己原來居住了多年的房間,而是突然到了另一個大戶人家。
我意外發現,房間里除了擺放的衣柜、沙發、桌凳、杯子、被褥等許多為人們所必需的物件而外,還有很重要的一樣東西,就是紙上印著的文字,講述各類文化知識。這些字紙上的文字,以及包含的各種信息,不僅存在于薄薄的紙上,也存在于整個房間里,存在于人們生活周圍,與大家朝夕相處,息息相通,一起過著漫長的鄉村歲月。
那時候我讀小學,已認識許多字了,能順利閱讀報紙上的許多文章。房間墻面上糊著的報紙、雜志,也就是我所說的字紙,使整個灰暗破舊的房屋,突然有了一種鮮活的氣息,變得靈動起來,很吸引人。天下的奇聞異事,外面廣闊的世界,似乎一下子來到房間里,就在人們身邊,只要留心一眼,仔細看看,就能裝在自己腦海里,了解到更多東西。
那時學校里發的教材,除了語文、算術、常識而外,再也沒有什么課本了,覺得很是單調,不過癮得很。而農家房里粘的字紙,滿墻都是,內容豐富,天南海北的,有好多的新鮮事兒,給我彌補了這一缺憾。
我那時候年齡小,常常生病,身子虛弱,一直呆在家里,感到很是寂寞。為了能打發時間,混掉一天天無聊的日子,就常看墻面上的字紙,一篇篇,一張張,不少能背下來。我覺得字紙上的內容非常豐富,極為全面,各種各樣的文化知識都有,是學校課本上無法看見,難以學到的。
不出幾個月,墻面上所有的字紙,都被我一張張看完了,知道了許多聞所未聞的事兒,還發現除了我們老家那個叫流川的小地方而外,還有好多我從未聽過的,也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如北京、延安、北戴河、故宮、西藏、哈爾濱、海南島等等,得知我們祖國的版圖面積很大,幅員極為遼闊,產生了想翻過背后的長龍山,去外面的世界闖闖的夢想。
從中我也漸漸發現,有一些文字,很抒情,關注個人生活,是自己的所思所想,很貼近人心,讀起來像跟一個好友親切交談似的,有分行排的,也有不分行排的。版面上配有精美的圖畫,如樹木、山水、花草,很好看,覺得我家鄉隨處生長的這些東西,怎么突然長到土墻的字紙上去了,很感意外。后來我才知道,這樣的版面,叫報紙副刊,專門登載文藝類作品。
我這跟別人不一樣的嗜好,常常引起一些人的非議,說長道短,什么樣的話都有。有說這孩子不言不語,不跟人說話,只喜歡墻上的字紙,不知上面究竟有啥玩意兒;有說這孩子盡看一些沒用的東西,長大了不會種莊稼,當不了合格的一個農民,沒多大出息,是個二桿子;有說這孩子的心,被一顆顆文字吸引著,不知里面有些啥東西,神經兮兮的,可能被魔鬼迷住了。
有時全家要吃飯了,飯菜都端上了炕桌,人們紛紛端起來,吸溜吸溜大口吃著,有的甚至吞下半碗了,我還面對著墻壁,專心在看上面的文字,就遭到父親嚴厲的批評,說我三心二意的,趕快吃,飯都涼了,一直看什么呢,又不能填飽肚子。
我小時候不愛言語,老是沉默著,木木的,覺得家人或鄰里所說的,遠沒有字紙上的好聽,也沒有字紙上的新奇。在跟人們一起時,不管別人怎么起勁兒調侃,天南海北的,我從來不去插嘴,不打斷他們興頭上的話題,只是一旁靜靜聽著。偶爾聽到開心處,覺得有趣兒,就笑笑,以示在場的人,我也參與著,是一伙的,是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
有時母親去串門,我跟上了,一同去鄰居家,走走轉轉。其目的,除了混吃一頓飯而外,主要是看別人家墻上的字紙,字紙上說了些什么,我以前知道不知道,跟自己家里的一樣不。這點兒小秘密,別人可能不會知道,但我自己明白,一直藏在心里,還固執地認為,去別人家看墻上的字紙,上面說了什么,比混吃一頓飯還有意思。
到親戚家做客,我也改不了這毛病,或站在墻壁跟前,或坐在土炕邊上,盯著一張張字紙,仔細觀看。親戚看見了就說,這孩子的心,可能被字紙里的文化吸引住了,心思或許跑到遠處的大山那邊去了,說不定長大后,書讀成了,考上了學校,會有大出息,比如當個縣長什么的,到那時候,說不定我們也要沾沾光的。我聽了后,就想起高帽子不穩人人愛戴這句話,心里美滋滋的,覺得親戚很給面子,凈說好聽的話,來取晚和安慰對方。
時間長了,家里墻上的字紙,被我全看完了,有的重復了許多遍,一點兒新鮮感都沒有,心里空落落的,就開始偷偷搞惡作劇。比如到了晚上,我睡下之后,長長地伸開兩腳,使勁兒蹬踏周圍的字紙,直至踏破、撕壞,使其全部脫落。到了第二天,給母親撒謊說,土炕周圍糊上的報紙已有很多年了,大半已經掉落,再買點兒回來,趕緊糊上。母親也不問個究竟,到底破了多少,有多大面積,以為我說的是真話,就抽空兒到流川集鎮,買來新的報紙,依照破洞大小,又糊上了。
這樣雖然苦了母親,增添了不少麻煩,但我心里高興,因為這樣一來,我又能看到新的字紙了。上面說了什么,有哪些內容,牽扯到一些什么人,最后的結果怎樣,這是我急欲了解的,有時是幾小時,有時甚至好半天,覺得我的黃泥小屋外面,正在發生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大事,還傳揚著不少動人的美談。
房間里最容易破裂的字紙,除了土炕周圍,還有沙發、面柜、寫字桌前后觸墻的部位。由于這些東西經常挪動,接觸頻繁,不免要磕磕碰碰,推來搡去的,次數稍微一多,不出幾個月,字紙就慢慢破裂了,邊角翹起來。我看到后,暗暗催促母親,趕快弄來新的糊上,這樣就又有新的字紙可看了。
有時家里來了客人,讓我放炕桌,我就有意弄破墻上的字紙,以便再次更換。面柜上的炕桌,四角觸著墻面,我用點兒力氣,稍一扭動,墻上的字紙就被扭皺了,破開了小洞,里面的泥土顯露出來,灰灰的。
一次我發現糊墻的報紙,被母親擰成了長卷,藏在墻角衣柜里,壓在衣服下面。我發現后,趁大人外出不在或下地干活時,悄悄拿出來,一張張翻看,十分過癮。有些極為好看,愛不釋手的,就單獨挑出來,卷在一起,藏到自己睡房里,晚上睡下以后拿出來反復閱讀,仔細品賞。
我家土炕北面,放著長長的炕柜,上面碼著一床床被子。靠墻的地方,像其他地方一樣,糊著一張張字紙。一次我去拿被子,準備睡覺時,偶然發現一整張報紙上面,登載著許多極好的文章,還夾雜各種各樣的圖畫,很吸引人,卻一直被被褥堵擋著,從來就沒有發現過,是個很大的疏忽。這些字紙藏得深,粘在了最高處,差不多要挨著房頂了。站在炕上望去,眼前模模糊糊的,一點兒都看不清。
第二天吃過早飯,父母到老墳地里鋤草去了,我悄悄拿來一只木凳,放在炕柜跟前的毛氈上,小心站上去,爬到炕柜上,仔細看起來,正看得入迷時,突然從大門遠處的方向,傳來啪啦啦的一陣響動,聲音很大。我估計是父母干完農活回來了。我怕被發現,就趕緊下地,想在大人進入房間之前,溜回炕上,用被子捂住頭臉裝睡。由于過于緊張,手沒有抓穩,腳下也踩空了,從高高的炕柜上一下子摔下來,重重跌在了炕上,生疼生疼的,半天緩不過氣來。過了很久,等我清醒一點,發覺父母還沒有回來,只是外面刮起了一陣大風,把房檐上擱置的一把鐵锨刮了下來。
在我們那里,親朋好友問相互走動時,都得帶一些簡單的禮品,如冰糖、茶葉、桂圓什么的。而包禮品的,全是一些報紙,上面有好多文字,估計已經用過很多次了,揉得皺巴巴的,不少地方滲透了植物油,顏色都變了,暗暗的,看不大清楚。乘人不在時,我偷偷拿出來,看上面的文字,甚至扯開來,看完之后又重新包起來。
我包上的禮包,與原來的相比大不一樣,不夠緊湊,松松散散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外行干的。母親知道我一人在家悶得慌,又無事可做,只是在看報上的文字,不會偷吃東西,一點兒也沒責怪。
后來人們生活好了,家家修建房屋,都用砌墻磚塊,還涂上了白灰,鑲上了木板,裝潢起來,寬敞明亮,變得闊綽氣派,再也見不到土墻了,更看不到墻上的字紙了。我也考上了一所學校,去外地讀書,可以學到比字紙上更多的文化知識了。
回想起來,老家土墻上的那些字紙,曾長久陪伴過我的成長歲月,由蒙昧而聰慧,由褊狹而廣博,不斷開啟我的心智,揚起我人生的風帆,勇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