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夏天,我在中文系畢業任教后,和李嘉言主任雖然不在同一個專業,但接觸卻逐漸多了起來。當時,國內的氣氛一掃胡風事件所帶來的政治陰影,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活開始變得相對輕松。原來發行范圍極小,帶有神秘色彩的內部傳閱的《參考消息》,這時,部分高級知識分子獲得了訂閱的資格。中文系李嘉言、萬曼等教授都訂閱了這份參考資料。但是,按照規定,《參考消息》仍然不得外傳,不能由郵遞員投遞,必須由單位指派的專人直接送達。我被中文系內選為義務送報員,常常書包里塞著一摞報紙,按時敲開李嘉言老師家的大門,把報紙送到他手里。開始的時候是雙方禮貌性質的寒暄;不久也就變得熟悉起來,終至無話不談。
一
1950年至1964年9月“文化大革命”前夕,李嘉言老師一直擔任著河南大學中文系主任的職務(只在錢天起先生兼任系主任的短時間內,他才改任副主任)。歷來在河南大學中文系主任位置上的學者,學術品位都較高。1923年由馮友蘭先生擔任首任系主任,以后任此職者也都在學術上有所創獲。李嘉言老師學養湛深。他任職以來,工作一直勤勤懇懇,從未稍有懈怠。
嘉言老師實行的是教學與科學研究并重的辦系方針。1950年,新的河南大學中文系迎來了第一屆學生(由原河南大學中文系三年級學生和部分法學院轉系學生組成)。為教學需要,在李嘉言主任帶領下,由他與任訪秋、張長弓教授分工合作,共同完成了中文系第一部自編教材:《中國文學史講授提綱》。嘉言老師在為該書寫的《序言》中說:“這個提綱是為了教學需要,在短時間內匆匆寫成的。因此,在取材方面,我們未能盡量的搜羅與挖掘,主要的,我們依據以下三點進行編寫工作:第一,依靠馬列主義文藝理論的指導;第二,和中國的歷史發展相結合;第三,批判我們的舊講義和舊文章。”根據分工,李嘉言老師執筆的是魏晉至唐五代文學部分,張長弓老師執筆的是先秦兩漢部分,任訪秋先生執筆的是宋元明清部分。他們都按時完成了編寫任務。在教材奇缺的情勢下,《中國文學史講授提綱》的及時完成和印刷,保證了當時的教學需要。在教學中,李嘉言老師以身作則,長期堅持開設基礎課和專題課。他開設的《楚辭》,受到了歷屆學生的好評,成為中文系的名牌課程之一。
印象里特別深刻的,是李嘉言老師站在宏觀的高度對科學研究和青年教師培養兩項工作的重視。1935年8月,由朱自清、聞一多先生議定,清華大學聘請李嘉言為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助教。隨后他又執教于西南聯合大學等校。在朱自清、聞一多、陳寅恪等著名學者的指導下,積累了豐富的研究工作經驗。李嘉言老師學術上目光宏闊,富有遠見卓識。他知道:目前的河南大學,要保持國立河南大學的優良學術傳統,就要立足河南,勇于創新,在學術研究上,不能滿足于零打碎敲,小打小鬧,應該選擇優勢專業,對重大學術問題敢于攻關,發出河南大學的獨特聲音。在深思熟慮之后,1956年,李嘉言老師率先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改編全唐詩草案》。草案提出后,在國內有關部門和唐詩研究界產生了強烈的反響,以至幾十年后,學者傅璇琮先生在《文學古籍整理與古典文學研究》一文中還說:“1956年李嘉言先生曾提出《改編全唐詩草案》,引起學術界的深刻關注和熱烈討論,現在新編《全唐五代詩》,已由蘇州大學、河南大學、南京大學等校在全國范圍內組織有關專家編纂。”(《文學遺產》創刊四十周年暨復刊十五周年紀念文集》)。
《改編全唐詩草案》提出后,實行起來卻舉步維艱。一個地方高校,一缺資金,二少足夠的專業人員,還面臨著資料的匱乏。在種種困難的環境下,李嘉言老師竟奇跡般地建立起了國內第一個唐詩研究室,開始了唐詩的整理工作。幾十年來,唐詩研究室經過高文、吳鶴九、佟培基、齊文榜、孫先方、鄒同慶、吳河清等老中青三代專家的持續努力,終于結出了豐碩的成果。
在李嘉言主任主持系務的十幾年內,左的思潮的干擾不時襲來,給他扣上了“只專不紅”,“重科研輕教學”等一堆帽子,甚至1958年還以群眾運動的方式“拔”他的“白旗”。這些,在一段時間內曾經使他身心憔悴,欲言又止。可是,總體上看,在系主任的位置上,李嘉言老師做到了力所能及的堅守,從而使中文系在學術研究上有所突破,一批成果先后問世。李嘉言先生的《古詩初探》,任訪秋先生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論集》,萬曼先生的《白居易傳》、《唐詩敘錄》、《現代作品選講》,呂景先先生的《修詞學習》,青年學者徐士年先生的《古典小說論集》等,出版后都產生過一定的學術影響。當時,在中文系勤奮從事學術研究的,還有目錄學家劉紀澤教授,30年代就出版了《漢魏六朝韻譜》的語言學家于安瀾教授,以及早年在清華學報發表現代派詩歌研究論文的楚詞研究專家孫作云教授(后調本校歷史系),現代詩人兼研究家李白鳳教授等。他們的研究成果都相當豐厚。
在師資培養方面,李嘉言老師也未雨綢繆。在他的倡議下,中文系先后選派張中義、趙明、張振犁、李春祥、劉增杰等一批青年教師赴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華東師范大學進修或讀研究生,后來又陸續推薦了多批優秀畢業生報考兄弟學校的研究生進行深造。這批研究生先后學成歸來,他們和外出進修返校的青年教師一起,構成了中文系教師較雄厚的后備力量。這一切,當然是由中文系系領導集體完成的。錢天起先生、萬曼先生、呂景先先生、廖立先生、傅鋼先生、何望賢先生,都在不同階段做過不少工作。但在決策過程中,李嘉言老師作為系主任發揮的作用卻是不容忽視的。
二
我還想換個角度,單純從個人親歷的幾件事,談談對李嘉言老師的直接感受。身為系主任,李嘉言老師的學術研究本身,帶有明顯的示范作用。嘉言老師是研究唐代著名詩人賈島的專家。他的《賈島年譜》是20世紀30年代初年在清華大學讀書期間完成的,發表于《清華學報》。《賈島年譜》于1947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單行本。出版之前的1945年6月,李嘉言老師在撰寫的《賈島年譜·自序》中,簡要回顧了《賈島年譜》從論文發表到出版的漫長歷程:“一九三六年春,《譜》始創于北平之清華園,一九三八年春初易稿于國立臨時大學,同年秋二易稿于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及一九四一年四易稿成,凡五經寒暑,三易厥居。其間因值國難,流竄遷徙,或志趣旁轉,心為他役,功有間斷,紕繆疏漏,自所難免。”這段百字文,言短意長。它是李嘉言老師治學精神的集中表現:一是一絲不茍的嚴謹精神。他是在五經寒暑,三次逃難遷徙的惡劣環境下,沉下心來對年譜進行精益求精修改的;二是嘉言老師虛心的治學態度。對于聽到的不同學術意見,嘉言老師善于冷靜鑒別。如對岑仲勉先生提出的部分意見認為合理,他就對年譜“酌加修改”;對于另一位學者所提的建議,他也錄“先生之說以備考”,表示了對讀者的尊重。李嘉言老師每在教師集會上談到科學研究時,經常強調的也就是這種鍥而不舍,持之以恒,既自信又虛心的治學精神。他的治學實踐是河南大學中文系寶貴學術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李嘉言老師看來,青年教師的培養工作,是一項極為復雜而又在短時間內難以收到成效的工作。培養應該是在潛移默化的點點滴滴的具體過程中實現的。在日常工作中,嘉言老師行事低調,再加上自身溫和的氣質,使他很容易和人親近,與青年教師溝通感情。古代文學專業的不少青年教師,都是他家里的常客。即使非古代文學專業的年輕人,也很愿意和李主任親近,請教問題或訴說苦惱,如兩地分居之苦(那時候不少青年教師的對象大都在外地或農村,戶口無法調進城市)。他總是耐心地傾聽著,主動幫助出主意,想辦法,用循循善誘的方法,滋潤著這些涉世不深、情緒容易波動的年輕人的心田。即使某些具體問題一時難于解決,他也盡可能讓他們獲得精神上的安慰。李嘉言老師對我的關愛,就給我留下了溫馨的永存。
1961年暑假,對我的家庭來講可說是雙喜臨門。分居三年后妻子終于調到了學校,隨后是妻子懷孕。雖然千辛萬難,又終于在鐵塔一街找到了一個23平方米的“大”房子(那時候,青年教師能住上七、八平米的房子已經心滿意足。這樣大的房子事先連想也不敢想)。我和妻子都沉浸在幸福的感覺里。有了住房不久,有一天李嘉言老師突然光臨。系主任拜訪,我們受寵若驚,手足無措。他微笑著擺擺手,平靜地說:“別張羅,我只是來看看房子。”說著,他在屋子里來回踱步,眼盯著房頂,仔細地瞅了一遍又一遍,說:“現在大家住的都是舊房子,要小心,查查漏不漏雨,結實不結實,有問題就早點叫學校來修。”嘉言主任當時還囑咐了一些別的話,記不清了。他走后,妻子感動地說:“系主任是個老人了,還跑這么遠來看咱住的房子,替咱們操心,他的心真細呀!”
銘記在我心頭最難忘的一件事,是嘉言主任對我專業學習的幫助。20世紀60年代初,我列席參加了在李嘉言主任宿舍客廳召開的系主任會議。會議休息的時候,我在李主任的書架上,意外地看到了三本現代文學史著作:陳炳堃先生著《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1931年上海太平洋書店出版)、吳文祺先生著《新文學概要》(1936年上海亞細亞書局出版)、李一鳴先生著《中國新文學史講話》(1943年上海世界書局出版)。那時候,解放初期出版的王瑤先生著《中國新文學史稿》,雖然史料豐富,但因為這部著作受到了左的思潮嚴厲的批判已無法流通。平時,我們能夠看到的幾部中國現代文學史,多是口徑一致,內容雷同。書架上這三本解放前出版的現代文學史著作,粗粗瀏覽幾眼,似乎在我眼前展開了一個新的世界。我有點愛不釋手,邊聽會邊拿在手里翻著看。這一切,讓嘉言老師看到了。散會后,他把我留下,拍著我的肩膀小聲說:“你喜歡看,就拿去看,送給你。”他看到我有些猶豫,接著又說:“我不教現代文學了,留著也沒有用。”當時我心里高興,可總有些不好意思。嘉言老師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老師的書,就是學生的書,快拿去!”直到今天,這三本現代文學史著作,還靜靜地站在我書架的顯眼位置。看到了書,恍若眼前浮現出了老師慈祥的面容。對于解放前出版的這三本現代文學史,我當時雖然并沒有完全讀懂,但對于書上和當時流行的現代文學史截然不同的描述,自己卻頗感新奇,甚至有點思想混亂。比如,當時使用的現代文學史,把五四以后的文學史和五四以前的文學史說成一“新”一“舊”,截然分開,好像五四文學革命是突然從天而降;而吳文祺的《新文學概要》卻寫得痛快:“從上面看來,可見新文學的胎,早孕育于戊戌變法以后,逐漸發展,逐漸生長,至五四時期而始呱呱墮地。胡適之、陳獨秀等不過是接產的醫生罷了。”還有,這三本解放前的現代文學史,對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都評價很高,而我們當時使用的現代文學史,對胡適卻只剩下嚴厲的批判了。這三本現代文學史的觀點,在上課的時候我當然沒有介紹,宣傳;但它使我對學術上某些流行的觀念,也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狂熱,理直氣壯地緊跟著人云亦云了。
李嘉言主任在北京全聚德請赴京老師吃烤鴨,也是當時傳誦的一段佳話。1958年秋天,李嘉言主任和中文系師生一起,奉命停課上太行山“采鐵礦”(事后證明,近千名師生幾個月挖出來的只是一堆石頭)。當時教師集體住在太行山南麓一個小山村的破房子里。每天清早,青年教師就背著錘子、鋼釬,上山打眼放炮,老教師在山上干些雜活。三個月后,聽說北京的高校開始復課了,學校決定派人去取經。李主任率領中文系不同專業的幾位教師,從焦作直接坐火車去北京。我和同行的幾位老師想得都比較簡單:怎樣復課,講什么內容,我們取了經,到時候比葫蘆畫瓢就行,北京開什么課咱就開什么課,跟著他們走,不用多操心。在火車上,還有的老師說,咱們要順便逛逛北京,享受享受。大家七嘴八舌,議論了一陣北京的名吃,最后一致決定吃烤鴨。誰掏腰包?人們心里早有默契,看著系主任的臉,異口同聲地喊:“吃大戶!”李主任其實早已預料到結局,眨眨眼說:“吃大戶就吃大戶,管得起!”邊說邊用手拍拍胸前的口袋,意思是這里有的是錢。考察結束的那天,李主任果然把我們領到了全聚德。在場的老師都是第一次吃烤鴨,新奇而略帶矜持,美美地享用了一餐色澤金黃,皮薄肉嫩,香氣撲鼻的烤鴨宴。以后,雖然吃烤鴨的機會多了,但再也找不到那次在全聚德吃烤鴨的感覺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李主任和系里許多人都受到了沖擊。按說,和遭受更殘酷迫害的老師比較,李主任受到的沖擊還不算最厲害。可他的身體卻明顯地衰老了。在這個讓正直的知識分子為國家前途深深擔心憂慮的年代,胸中濃得化解不開的郁積,壓得先生透不過氣來的精神折磨,終使年僅57歲的李嘉言主任過早地離我們而去!
和李嘉言老師的交往,是我人生中一次美麗的相遇,它已經深深地收藏在我心靈的深處。李嘉言老師的全部精神遺產,也將會永遠地進入河大人的文化記憶。
2010年5月14日于河南大學
【責任編輯楊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