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試圖根據(jù)哈羅德·布魯姆早期的浪漫主義詩歌批評與宗教研究,結合他關于經(jīng)典的審美性、原創(chuàng)性、終極性的看法,尤其是對經(jīng)典背后強者作家自我的推崇,來探討布魯姆經(jīng)典理論的淵源、底色與特質(zhì)。
關鍵詞:哈羅德·布魯姆;經(jīng)典;浪漫主義;宗教
關于文學經(jīng)典(“正典”,canon)問題,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以具有高度審美原創(chuàng)性作為經(jīng)典本質(zhì)特征,推崇經(jīng)典背后強者詩人對自我的肯定,強調(diào)經(jīng)典能讓人們懂得承受自身、面對孤獨與死亡等人類終極命題,這些理論觀點與他的前期浪漫主義詩歌批評和宗教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滲透的,如果忽略掉他對于浪漫主義價值的重估和諾斯替主義等宗教體驗,就很難理解他后來何以近乎固執(zhí)地堅守這樣一種經(jīng)典標準。本文試圖結合布魯姆早期的浪漫主義詩歌批評與宗教研究,來探討布魯姆后期《西方正典》中經(jīng)典理論的淵源、底色與特質(zhì)問題。
一、浪漫主義的自我崇拜與經(jīng)典的原創(chuàng)性
哈羅德·布魯姆從少年時期開始對浪漫主義詩歌傳統(tǒng)就一直懷有特殊的偏愛,事實上,對于浪漫主義詩作的熟稔與推崇也的確深刻地影響了他后來對于經(jīng)典問題的討論。從早期關于浪漫主義詩歌分析開始,布魯姆就非常重視作家關于自我、存在等問題的思索,欣賞內(nèi)化的帶有孤獨感的詩歌氛圍,鄙薄所謂社會意義,在其后對于經(jīng)典特質(zhì)的研究中這種觀念表現(xiàn)得更加充分,他質(zhì)疑文學的政治道德意義而推崇內(nèi)化的審美感受所發(fā)揮的作用,認為“審美只是個人的而非社會的關切”{1},強調(diào)經(jīng)典背后“君王”般自我的存在,他希望實現(xiàn)的是更加具有人文色彩、關注詩人主體性的詩歌批評。對于這樣的審美立場既是他一貫的詩學主張,也與浪漫主義詩歌本身的詩性特質(zhì)有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浪漫主義代表著一種高度內(nèi)向化、自我化的詩學,它最大的特征便是熱情地張揚自我肯定、自我崇拜和自由無羈的意志,抗拒一切外在于自己的規(guī)則。浪漫主義詩歌的主角或是臉色紅潤的農(nóng)民或是牽著龍蝦漫步街頭的奇裝異服者,盡管二者迥異其趣,但在蔑視規(guī)則和保持心靈自由的意義上而言卻是同一的。浪漫主義詩人珍視內(nèi)心的沖動和激情,熱衷于不斷檢視自我抑或思考人類的終極性存在。
浪漫主義對于主體自我和精神力量的強調(diào)深刻地體現(xiàn)在布萊克的一段自我表白中——“精神的內(nèi)容是真實的……(物質(zhì)的內(nèi)容)是在謬見之中,它的存在是一種欺騙……我對自己宣稱不要去注視外在的物質(zhì)創(chuàng)造物……它就像我腳上的污垢,并非我原本的一部分。有人會問‘什么?當太陽升起的時候,你沒有看到一團圓盤形的火焰——多少有幾分像一枚基尼{2}嗎?’哦,不,不,我看到的是不可計數(shù)的眾天使大聲說著‘神圣,神圣,神圣是萬能的主耶和華。’我不再質(zhì)疑我肉體的和無所作為的眼睛,我更想質(zhì)疑一扇關乎景象的窗子。我透過它觀看,而不是用它觀看。”{1}精神是永恒、真實的,物質(zhì)則僅僅是一種虛像,機械的自然主義也許會將太陽比作一枚基尼,然而在浪漫主義詩人眼中,它永遠不能停滯于這種膚淺的物象層面,而必須升華出更貼近精神內(nèi)核的體驗,這也就是所謂的“透過”它觀看。
這里涉及“心靈/自然(mind/nature)”這一對概念。在布魯姆眼中,浪漫主義詩歌并不體現(xiàn)詩人對于自然的追求或者與自然的和諧,而是他們在追求自身的心靈力量并運用想象與自然對抗。這也許與通常我們對于浪漫主義詩歌的直觀感受并不十分一致。譬如為人們所熟知的浪漫主義代表詩人華茲華斯便常常在詩作中坦露自己對自然的向往與喜愛,他吟詠簡單質(zhì)樸的田園生活。就像普遍的觀念所認為的,華茲華斯對于工業(yè)化的都市所帶來的種種痼疾感到排斥,在他眼中,自然是更為完整和健康的,是他渴望回歸的故鄉(xiāng)。然而布魯姆卻表示,浪漫主義詩人不會從社會轉向自然,而是會從自然轉向自身,內(nèi)心是比自然更完整的東西。在布魯姆看來,浪漫主義詩人不會僅僅將目光停留于自然的物象,而是力求感悟深層的精神內(nèi)涵。所以,他認為布萊克和雪萊等浪漫主義詩人都是反自然的,“自然”永遠不能被作為解釋浪漫主義詩人的充分的語境,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相關因素,詩人需要從中取走一些東西,但是他們的主要目的在于超越它以實現(xiàn)真正的自我體認。
在對華茲華斯詩歌及其影響的分析中,布魯姆概括了一個“浪漫主義的自我神話學”。他說:“在《徒步遠足》中,孤獨者的形象是浪漫主義最基本的原型的一個典型代表,這種人與他人不相往來,整天沉浸在自己的過分的自我意識中……(這是)對浪漫主義的自我神話學作的最充分的陳述。”{2}在后來的《西方正典》中,布魯姆也一再強調(diào)經(jīng)典是面對每個人自身的,是內(nèi)省的,并認為很多“強者作家”都具備一個包羅萬象的君王般的藝術自我,任何偉大的詩人都在永久地敏銳地傾聽自我,這是其全部創(chuàng)造活動的源泉,代表著旺盛的生命力,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對浪漫主義自我意識的一種回應。
有研究者將布魯姆的美學立場定義為“唯我主義”③,的確如此,這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源自他所繼承的浪漫主義精神——一個大寫的“我”。在他眼中,海明威和托爾斯泰等作家也都在文字間注入了深刻的自我崇拜,把他們的自我融入事物的本性之中。經(jīng)典作品中也許不一定會流露出強烈的自我意識,但是一定會標有作家的明顯個人印記。布魯姆認為有些作家在寫作中會故意隱匿自我,以盡量客觀冷靜的姿態(tài)來描述對象,有些則毫不掩飾地熱情頌揚,但這是作為敘述者的自我,在其背后的作家自我則無一例外都是非常強大而有力的。文學的經(jīng)典性就形成于創(chuàng)作者主體性的高揚,布魯姆認為“在陌生性意義上而言的原創(chuàng)性超越其他一切品質(zhì),是能夠使一部作品成為經(jīng)典的品質(zhì)。”{4}而布魯姆所謂“陌生性意義上而言的原創(chuàng)性”,就是強力作家與前輩大師們“競爭”(agon),對抗強大的文學傳統(tǒng)所產(chǎn)生的深刻的“影響的焦慮”的結果,他們“渴望寫出偉大的作品”,“渴望置身他處,置身于自己的時空之中”,“渴望與眾不同”,從而“獲得一種必然與歷史傳承和影響的焦慮相結合的原創(chuàng)性”。{5}
布魯姆并不只是在一般意義上肯定這種創(chuàng)作主體的自我崇拜,他還在建構一種美國文化精神的意義上尋找這種“自我”。布魯姆將自己定位為一個愛默生主義者——“沒有歷史,只有傳記(no history, only biography)”{6},任何意識形態(tài)語境都是需要超越的,惟有強者詩人自我實現(xiàn)的神話才真正具有詩學價值。愛默生是對美國文化精神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的詩人,他告誡人們要信任自身、依賴自身,其學說非常具有感染力,其學說被認為是美國的世俗宗教。他曾經(jīng)這樣宣示美國精神的新紀元,認為“我們依靠別人的日子、我們漫長的學習其他大陸的日子,漸進結束了。”{7}愛默生關于“自我”的肯定為美國精神的建立提供了充分的可能性,他認為人們需要相信自己是創(chuàng)造世界的力量,那種認為自己是自然世界的遲來者、世界在很久以前便已經(jīng)完成了的觀念是有害的,他還以極其高漲的熱情宣稱“我”就是上帝,只要“我”將自己從肉體、欲望和個人意志中那些脆弱與不潔的部分中解救出來,就可以達到自我的這種神性。對于先哲與他們曾經(jīng)創(chuàng)造的歷史,愛默生提醒后人不必過分謙遜和膜拜,“人應當學會發(fā)現(xiàn)和感受他自身心靈內(nèi)部瞬息劃過的微弱的光芒,這要勝過流連于詩人和先哲天空的光輝。不注意自我的思想——只因這思想是人自己的——會使人自我消解。在每一部偉大的著作中我們都可以辨識出我們自己的忽視掉的思想:它們以一種帶有陌生感的尊嚴重新回歸到我們這里。”{1}布魯姆認為愛默生最重要的天才即在于,他認為我們在文學中感受到的光輝本就是我們自身的,閱讀就是找回本屬于自己的東西。雖然愛默生的學說已經(jīng)成為了美國人的世俗信仰,但是這一信仰的實質(zhì)正在于不輕易信仰任何東西,它警告我們不要盲從任何規(guī)定好的形式。“祈禱意味著意志的疾病,信條則意味著智慧的疾病”{2},從這個被布魯姆稱為是自己最喜歡的愛默生的句子中不難讀出這位偉大詩人充沛的自信力。舊有的世界不應該成為我們的負擔,而是等待超越的對象,神圣的自我永遠可以實現(xiàn)這一偉業(yè),只要我們懂得如何面對自己和相信自己。
惠特曼是布魯姆文學經(jīng)典序列中所確認的美國詩歌源頭,是他極為推崇的“美國風土的詩人”(“the poem of our climate”),布魯姆盛贊他成功而永久地改變了美國的聲音和形象,改變了美國人的自我和美國宗教。而布魯姆對于惠特曼詩歌的贊賞很大程度上也在于惠特曼對“自我”的歌唱,他將惠特曼理解為一個真正的忠實于自我的浪漫主義詩人,反對從社會政治層面理解惠特曼,認為“對惠特曼的解讀必須要超越于‘民主詩人’,雖然惠特曼堅稱這是他自己的身份,但他實際上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猶疑的和個人化的詩人,遠比他自己公開標明的情形要復雜”③。他借用斯蒂文斯的看法,認為惠特曼“不是神靈,但他與日出日落共進退,吟唱著分裂的自我和那不可知的靈魂,點燃了比自然之火還明亮的火焰”{4}。斯蒂文斯被布魯姆認為是20世紀美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布魯姆強調(diào)他在其詩作中高聲唱出了自我之歌,宇宙萬物都是圍繞著“我”、聽從“我”的召喚的,晚風吹拂橡樹枝葉的沙沙聲是在為我嘆息,群山之上的天空因為我的疲乏而沉睡,朝日升起時的萬道霞光是在為我歡快地吶喊,整個宇宙都在吟誦著關于“我”的歌,這是一種尼采所說的強迫星辰繞著自己運轉的強力意志。在布魯姆看來,斯蒂文斯是在尋找著“一個時代,在這個時代里崇高正是‘自我’的一面鏡子”,{5}而這個“自我”是帶有布魯姆所想象的美國精神特質(zhì)的。同樣,狄金森的《斜光》之所以被他奉為美國詩歌的巔峰之作,是緣于它意味著“一種新的完全個人化的自我依賴,一種重大的廢名行動,一種否定之舉,其深刻性和辯證性足以媲美尼采和弗洛伊德的散文”{6}。
這種對絕對、永恒的上帝式自我的肯定與崇拜曾被以賽亞·柏林概括為“浪漫主義信仰滾燙的中心”{7},在那里,“瞬間、碎片、暗示、神秘的微光——這些才是捕捉現(xiàn)實的唯一路徑。”{8}這也正是大衛(wèi)·費特對于布魯姆的浪漫主義“想象”給出的解釋,即這種想象是依靠自身途徑而獨立達成的啟示性幻想,是稍縱即逝且沒有明確指示物的。{9}布魯姆認為心靈不能被束縛于某種自然物中,它所獲得的感受雖然不能憑空產(chǎn)生,但卻是靈光一閃的剎那,與任何明確的自然現(xiàn)象都沒有依賴關系。浪漫主義詩歌高度內(nèi)在個人化的情感體驗和原創(chuàng)性的展現(xiàn)依賴的就是主體這種強大的想象力,布魯姆非常欣賞那些語言汪洋恣肆的幻想性詩歌,推崇雪萊等人精致而陌生的詩句,“想象”被他視為浪漫主義詩歌理論的全部中心,是一種對于反叛與創(chuàng)造的膜拜。“我們的生命畢竟就是……一場‘持久的苦難和孤獨’。只有一種力量,即想象能夠拯救生命”{1}。浪漫主義有著不屈的創(chuàng)造的意志,帶有狄德羅所說的罪犯式的藝術氣質(zhì):蔑視規(guī)則,熱愛權利、崇高和輝煌,不愿也不屑被正常的生活所約束,因此超拔的想象是其突出的精神標志。
在對浪漫主義文學的研究中,布魯姆非常重視那些具有超凡想象力的詩人。這一天啟式想象的論斷在詩人布萊克身上體現(xiàn)得非常充分。布魯姆崇敬他身上那種重新想和重新看每件事情的勇氣,并曾經(jīng)引用他在臨終前四個月所寫的一封信,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已經(jīng)離死亡的大門非常切近,變得非常虛弱,成為了一位蹣跚衰弱的老人,但這些并不妨礙我的精神、生命與永存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想象力,雖然這愚蠢的身軀在日漸衰退,在上述那些方面我卻正變得一天比一天更強大。”{2}在布萊克與布魯姆的眼中,想象力的意義都可以達到人的最本質(zhì)屬性的高度。而且,這種想象力的實現(xiàn)是晦澀的、神性的,帶有一些神秘主義的味道,為“天啟”所激發(fā),是一種超驗的感受性。于他們而言,可以對庸人解釋清楚的事情便不值得去留意。布魯姆認為,在感覺世界和理智世界之間,總是存在著一個中間地帶,在宗教觀念中它意味著世俗世界中的神圣存在,而在文學的眼光里,則意味著詩的想象,一種審美感受力的空間。藝術想象即是作家強大主體的自我實現(xiàn)方式,能夠創(chuàng)造出作品的“陌生性”(strangeness),亦即“一種無法同化的原創(chuàng)性”。③他認為莎士比亞最高超的技藝便是卓越的想象,惠特曼則具有一種神話般清新的創(chuàng)新性,每一位強者詩人都有著杰出的想象能力。布魯姆在描述很多詩人的經(jīng)典性時,其實就是對其啟示性想象的描述,譬如在論述伍爾芙時,布魯姆寫道:“每一次新鮮的領悟與感知都會引起現(xiàn)實在她面前搖曳不定,而思想只是出現(xiàn)在她那受恩時刻邊緣的暗影。”{4}事實上,這樣一種物我合一、以內(nèi)在本性去融合和親近外物來體察世界本質(zhì)的方式,在具體表現(xiàn)形式上,稱其為超驗也好,靈感也好,都是經(jīng)典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必然會經(jīng)歷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反過來又成為文學經(jīng)典性得以生成的一個內(nèi)在質(zhì)素。
二、宗教情懷與自我的終極反抗
在布魯姆看來,浪漫主義詩歌天啟式的想象以及超越意識形態(tài)因素、回歸詩人自我心靈的訴求與時代整體的文化背景有關,其中宗教是至關重要的因素。譬如,當時英國的宗教傳統(tǒng)倡導心靈的獨立性,認為人們只需依靠自身而并不需要任何外部力量便可以與上帝對話,“這一宗教異端的主要特征就是它堅持理智和精神的獨立性,堅持在道德問題上個人決斷的權利,堅持每一個心靈內(nèi)部的個人之光,唯有這樣,才能夠理解《圣經(jīng)》——并且認為,應當允許所有的人在他和上帝之間,不需要任何的中介或屏障。”{5}這種嶄新的宗教觀念帶來了一種激動人心的希望,自此人們無須借助所謂仁慈的僧侶集團,僅需依賴自身便可以獲得救贖。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作用下,在文學領域里,浪漫主義詩人極力倡導詩歌是個人自我的實現(xiàn),是優(yōu)先于神學和道德哲學的,它的意義不需要依賴于神學、哲學來顯現(xiàn)。
布魯姆認為,所有的宗教都是一種詩歌的流溢。其實這句話反過來同樣是成立的,他的詩學觀念同樣有其宗教信仰的投射,就像美國的一些研究者所分析的:“他認為閱讀經(jīng)典不會使人們成為更好的公民,也談不上促進社會的進步,同時,這種閱讀也并非為了娛樂或消遣,有時它帶來的甚至是一種強烈的苦痛,那么這項痛苦事業(yè)的最終目的究竟是什么?‘西方經(jīng)典的全部意義在于使人善用自身的孤獨,這種孤獨最終的形式是與死亡的相遇’,這種指導就是一度歸于宗教的職責范圍的,從根本上來講布魯姆是在世俗的寫作中尋找宗教體驗:‘因為我本人偏好在莎士比亞或愛默生和弗洛伊德的文本中尋找上帝的聲音,根據(jù)我的需要,我對但丁戲劇的神性可以毫不費力地注意到’”{6}。在布魯姆看來,“經(jīng)典是具有宗教起源的詞匯”{7},因此,他用來界定“經(jīng)典”的“canon”一詞不同于“classic”,在后者的等級感之外是帶有濃厚宗教意味的。
從被布魯姆譽為“美國經(jīng)典的核心”的惠特曼的詩作來看,生命是漂泊的,永遠在渴望寧靜的歸宿,“我們變遷無常的、自己也不明白來自何處的,如今羅列在你眼前,而你在那里走動,或者靜坐,無論你是誰,我們在你足下的漂流物中躺臥。”{1}而“死亡”則是當一切歸于寂滅時必然迎來的最終命運。既是必然如此,也就無需恐懼,所以他說:“可愛的和緩的死亡來臨了,起伏地環(huán)繞著世界,安詳?shù)貋砼R了,來臨了。白天、黑夜,所有人、每個人,遲早會來臨的柔和的死亡。”{2}布魯姆將早期惠特曼的總體詩歌意象概括為“黑夜”、“死亡”、“母親”和“大海”,具有無邊的延展性,也是原初的、令人敬畏或安寧的力量。無須具體的描摹,單從這幾個意象來看,一種終極思索的意味便已撲面而來,而這正是布魯姆所認為的偉大作品必須具備的品格和勇氣。在分析斯蒂文斯等人的詩歌時,布魯姆也作出了類似的解讀。在后來的《西方正典》一書中,布魯姆多次論述經(jīng)典與生命、死亡等終極命題的密切關系,一再諄諄教導人們放棄淺薄的愉悅,要去追求更為深刻的自我反省。無論是在對浪漫主義詩作的分析還是對“經(jīng)典”的研究中,布魯姆都不止一次地流露出對人類生存孤獨感的體認。
研究布魯姆的宗教背景,也許我們可以從經(jīng)典文本的這種生存孤獨中讀出更多的東西。布魯姆稱我們每個人在墮落為造物之前都身處地獄之中,因而每個人都能體驗到曠野中的自由,體驗到美國想象中整個的孤獨,自由和孤獨的體驗是人類最早最深刻的體驗之一。布魯姆一直表示自己是古代和現(xiàn)代諾斯替主義的虔誠信徒。所謂“諾斯替主義”(“Gnosticism”),最重要的一個觀念便是人類在宇宙中的孤獨境遇,認為生存是嚴酷的,人類置身的這個世界是知識的反面的產(chǎn)物,它遠離愛和關懷,代表著一種無序、邪惡、統(tǒng)治與壓迫,宇宙并非像希臘哲學家所認為的那樣具備理性甚至神圣的法則,并因此值得被膜拜與虔誠地溝通,它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阻礙人的自由。人因為具有知識而決定了他只能是這個無知世界之中的異端,于是他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種對周遭環(huán)境的懷疑、疏離與那種深重的脆弱與孤獨感。人有著一顆高貴的靈魂和澄明的內(nèi)心,然而正是這種優(yōu)越性決定了他被離棄的命運。諾斯替主義將“靈魂”拆解為“靈”與“魂”兩個不同的部分,認為“魂”受制于肉體,代表著無可逃離的規(guī)定性、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而“靈”則代表著自我存在的精神核心,它不可被定義,也拒絕臣服于任何預先決定的本質(zhì),是一種自由的、自我決定的力量,代表著最優(yōu)越、最古老、永不淪為墮落的受造物的一部分,它從根本上懷疑任何權威的合法性。
在布魯姆對于經(jīng)典作品的分析中,時常可以看到他對孤獨境遇的關注,無論對葉芝、華茲華斯還是卡夫卡等人的論斷,存在本身的緊張感都似乎格外吸引布魯姆,對他而言,經(jīng)典正是為了幫助人們擴展自身孤獨的生存。被認為是浪漫主義傳統(tǒng)最后支柱的詩人葉芝,布魯姆稱其復燃了浪漫主義的天才觀念,并賦予它一種悲劇性的尊嚴,內(nèi)在的孤獨感是葉芝最根本的詩學禱告,這位偉大的詩人告訴我們只有當人們意識到自己一無所有時,才會忽然發(fā)現(xiàn)黑暗變?yōu)楣饷鳌⑻摽兆優(yōu)樨S饒。布魯姆也十分推崇華茲華斯的《荒屋》等詩歌,認為華茲華斯最不可思議的天才便在于“他教會人們?nèi)绾胃型硎芩说母鞣N顛躓困頓”③,他筆下的人物往往帶有一種質(zhì)樸的哀傷,譬如那位眼光凝重而孤單的老乞丐,他費力地搜尋袋中的食物,手顫抖著,卻極力不讓面包屑散落,盡管碎屑還是不可避免地散落一地。布魯姆認為這個形象樸素地呈現(xiàn)了人的尊嚴與意志,我們讀過之后同樣會感同身受的原因則恰恰在于孤獨的生存是每個人始終都要面對的。而那些敏感的強者詩人則對這種處境更為清醒,他們就像拜倫所描繪的那樣一些離群索居的人,由于渴望超越而安于孤獨,并追求和享受這種孤獨,歡愉在他們看來是膚淺和麻痹性的,“他幾乎渴求不幸,即使風景變換,仍將尋找深處的陰影。致命的輕蔑在他心中,對一切……他總是陌生人,在一息尚存的世界里……高昂地飛騰或深深下沉,同那些人一起呼吸,他覺得是判決……”{4}。布魯姆深受尼采超人意志學說的影響,認為痛苦往往代表著比歡樂更深刻的體驗,他在現(xiàn)代作家中十分推崇卡夫卡,認為后者是當代猶太人的焦慮大師,深刻地展現(xiàn)了意志與存在之間的沖突,他的情書表達了世界上最為忐忑焦慮的心情,他的小說則永遠帶有一種壓抑和扭曲感。卡夫卡曾經(jīng)在日記中稱自己總是感到內(nèi)心世界的那個時鐘走得飛快,幾乎像是著了魔,然而外部世界的那個時鐘卻始終僅僅以平常的速度費力地走著。{1}這種卡夫卡式的不協(xié)調(diào)正是諾斯替主義傳遞的情緒,即那種被拋進一個異質(zhì)世界中而感受到的深刻孤獨。
布魯姆也曾多次直接就以“諾斯替主義”的說法來形容某些經(jīng)典作家,例如葉芝,“寫到午夜時分上帝將贏時,他是指死亡會勝利,因為上帝與死亡在葉芝的各種諾斯替式景象中,幾乎是同義的。”{2}他認為狄金森有著詩人中最為出眾的心靈,她在闡明美國宗教上是無人可比的,而布魯姆眼中的美國宗教正是“把奧菲士主義、超驗啟示主義和諾斯替教融合成民族意識”③,狄金森所作的便是對這種意識的審美體現(xiàn),這是她最突出的原創(chuàng)性。此外,布萊克、狄更斯、卡夫卡都有著一種諾斯替式的觀點,“大法庭好比卡夫卡的審判庭和城堡,是一種諾斯替式圖景:法律已被宇宙的主宰即造物主篡奪了”{4}。他對貝克特的分析也同樣借助了這種宗教觀念。在他看來古代諾斯替教是異端神學中最消極的,在它的體系里,由于一位偽造物主惹下某種禍端,導致創(chuàng)造物等同于墮落,所以諾斯替教是抵制繁衍的,借用博爾赫斯在《死亡與羅盤》中提到的說法,他們認為“鏡子和父親都是可惡的,因為兩者都使人類數(shù)目增長”。為了抵制墮落的繁衍,造物主甚至制造了大洪水,而貝克特筆下的漢姆正是這樣一種偽造物主,他“渴望摧毀所有生命:人類、動物以及自然。”{5}諾斯替式景象往往與宇宙的消極和無序、生存的困頓等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我們無可逃避的孤獨命運,而我們所能做的只有善用這種生存的孤獨,一如經(jīng)典文學那樣。
布魯姆曾經(jīng)研究過宗教中的“天使”、“夢”與“復活”問題,對于人類靈性中的復活形象懷有深深的敬意,認為這些形象見證著人類的需要和欲望,它們既代表著人類的局限,也意味著一種超越的可能。他曾經(jīng)深入地研究過美國的“摩門教”,認為其創(chuàng)始人約瑟夫·史密斯具有一種強大的宗教想象力,而摩門教最重要的宗教想象便是人與上帝的同一。這一教派認為人和上帝同樣是起源性的,力圖消除上帝與人之間的區(qū)別。這在西方宗教中是少有先例的,布魯姆認為它體現(xiàn)了美國民族獨特的宗教信念,即神與人同樣有血有肉,“美國宗教的上帝根本不是造物主的上帝,因為美國人根本不是受造物,因此,美國人至少是上帝自身之內(nèi)的一部分。”{6}美國精神在本質(zhì)上否定高踞于人的心靈之上的造物主,上帝不過是萬物之中的一物,同樣具有局限性。在摩門教教旨中,勤奮與遵守普遍法則是人的美德,這種德行可以幫助人像上帝本身一樣實現(xiàn)不朽。
在對摩門教的研究中,布魯姆分析了他們的一個非常特殊的教義——為死者施洗。他認為這其間所反映出的對待死亡與誕生的態(tài)度是一種巨大的追尋羅曼司行為,施洗本是為了生者靈魂的純潔和凈化,而摩門教徒則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持之以恒地為自己和他人的祖先進行施洗,由摩門教徒代替這些逝去的人接受洗禮,在執(zhí)事呼喚生者的名字之后,代替者就浸沒在水中完成儀式。這一教義被布魯姆認為是約瑟夫·史密斯最大膽和最值得稱道的創(chuàng)新,因為在這背后體現(xiàn)出一種巨大的宗教熱情和拯救的雄心,也正體現(xiàn)著他們對復活或永生的巨大熱忱。
布魯姆認為莎士比亞的麥克白情結中傳遞出對末日審判的渴望,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性嫉妒則實際上掩蓋著對不能永生的恐懼。事實上,布魯姆正是將經(jīng)典看作一種復活或永生的方式,“自由和孤獨的自我從事寫作是為了克服死亡……我們共同的命運是衰老、疾痛、死亡和銷聲匿跡。我們共同希望的就是某種形式的復活,這希望雖然渺茫卻從未停息過”{7},因為“詩可以使世間最善最美的一切永垂不朽;它捉住了那些飄入人生陰影中的一瞬即逝的幻象”{8}。
【責任編輯張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