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的提出,在引起重大反響、推動學術進展的同時,也逐漸表現出一些局限和缺陷。這表現在概念提出者的有關文章中,更突出地表現在運用這一概念進行文學史研究和寫作的眾多著述中。“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開端部分即最初20年經常處于被淡化、忽略甚至缺席的境地,這種顯然背離文學史事實的情形已經演變成為一種嚴重影響該領域及相關領域進展的理論觀念和研究實踐上的普遍性缺失。這種不利于學術進展的情形應當引起足夠重視并盡快得到改變。
關鍵詞: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理論與實踐;最初20年;普遍性缺失
無論對新時期以來30年的中國文學史研究抱有怎樣靜觀的態度、懷有怎樣審慎的看法,都必須承認,“20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是一個產生了重大影響的學術事件。這一點,從《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和《關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對話》發表后迅速引起的強烈反響中即已清晰可見;而時隔15年之后,當中國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際經歷了一次意味深長的政治文化轉變,當歷史的腳步走近了世紀之交,“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學術影響力則以更加質實更加充分的方式展現出來,受這一概念直接啟發影響的眾多著作、教材以及文章的連續面世,直至當下仍然層出不窮就是最好的說明。
然而在筆者看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特別是被廣泛沿用的文學史寫作實踐,實際上已經存在著一種普遍性缺失,就是對這一概念理論內含的理解和由此指導下的學術實踐愈來愈明顯、愈來愈嚴重地偏離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本意,逐漸背離了這一文學史概念的完整性,造成某些重要文學現象和事實被遮蔽,出現了嚴重的文學史缺席現象。“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中的這種普遍性缺失,在以“二十世紀”、“百年”、“世紀之交”等為名目的眾多著述對“二十世紀”開端的五分之一即最初20年文學的簡單化處理甚至使之明顯缺席的情況中表現得最為集中也最為明顯;而且,隨著有關著述的持續出版,這種普遍性缺失也表現得愈來愈嚴重,以至于達到了難以回避、不可忽視的程度。
一、概念的內涵和特征
《文學評論》1985年第5期在頭條發表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三人完成于同年5月至7月的《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長文,并在該期的《致讀者》中說:“《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闡發的是一種相當新穎的‘文學史觀’,它從整體上把握時代、文學以及兩者關系的思辨,應當說,是對我們傳統文學觀念的一次有益突破。”{1}隨后,《新華文摘》1985年第12期、《評論選刊》1986年第1期即全文轉載。《讀書》1985年第10至12期、1986年第1至3期分六期連載三人的《關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對話》。僅此即可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在當時發生的廣泛影響和引起的普遍關注。
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在闡述“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理論意圖時指出:“這并不單是為了把目前存在著的‘近代文學’、‘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這樣的研究格局加以打通,也不只是研究領域的擴大,而是要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來把握。”他們又指出:“所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就是由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開始的至今仍在繼續的一個文學進程,一個由古代中國文學向現代中國文學轉變、過渡并最終完成的進程,一個中國文學走向并匯入‘世界文學’總體格局的進程,一個在東西方文化的大撞擊、大交流中從文學方面(與政治、道德等諸多方面一道)形成現代民族意識(包括審美意識)的進程,一個通過語言的藝術來折射并表現古老的中華民族及其靈魂在新舊嬗替的大時代中獲得新生并崛起的進程。”{1}
關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內容和意義,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指出:“目前的基本構想大致有這樣一些內容:走向‘世界文學’的中國文學;以‘改造民族的靈魂’為總主題的文學;以‘悲涼’為基本核心的現代美感特征;由文學語言結構表現出來的藝術思維的現代化進程;最后,由這一概念涉及的文學史研究的方法論問題。”{2}他們還指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概念首先意味著文學史從社會政治史的簡單比附中獨立出來,意味著把文學自身發生發展的階段完整性作為研究的主要對象。”又指出:“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個概念中蘊含著的一個重要的方法論特征就是強烈的‘整體意識’。一個宏觀的時空尺度——世界歷史的尺度,把我們的研究對象置于兩個大背景之前:一個縱向的大背景是兩千多年的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一個橫向的大背景是本世紀的世界文學總體格局”③。從另一角度來看,這一概念的意義還有:“在這一概念中蘊含的‘整體意識’還意味著打破‘文學理論、文學史、文學批評’三個部類的割裂。”{4}
可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既是基于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三人當時對于中國文學史研究現狀的理論思考與認識,又是基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人文學術發展的可能性和整體文化環境的激發;是研究者個人學養、個性因素與整體學術氛圍、文化生態相契合的結果。從這兩個角度綜合考察“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邏輯起點和理論支點,則可以說是由于以下幾個方面的綜合作用促成了這個概念的適時產生。
其一,世界文學的整體觀念。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在文章中把“世界眼光”置于非常重要甚至是首要的位置。陳平原指出:“如果從文學史上來考慮,‘二十世紀’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世界文學’的形成。在‘世界文學’的初步形成里頭,‘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顯然是相當重要的一個部分。”{5}他還指出:“‘古今之爭’、‘中外之爭’貫串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和‘古’、‘今’和‘外’固然常常聯系在一起,但并非總是如此。”{6}黃子平也曾說:“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就有這么個很重要的特點,世界文化里的多種思潮,從時間上空間上都突然那么集中地拿到中國的土地上來表演,它們互相碰撞、交替、相融。”{7}基于這樣的認識,他們指出:“二十世紀是‘世界文學’初步形成的時代。”{8}“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是在一種充滿了屈辱和痛苦的情勢下走向世界文學的。”{9}“因此,‘世界文學’中的中國文學,就超出了最初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狹隘眼界,意味著用當代的眼光、語言、技巧、形象,來表達本民族對當代世界獨特的藝術認識和把握,提出并關注對一時代有重大意義的根本問題,從而自覺不自覺地,與整個當代人類的共同命運息息相通。”{10}
中國文學與外來文化發生如此密切的關聯并展開如此深刻的交流,這是漢唐時期佛教文化東來之后的又一次重大變革;只有到了20世紀,伴隨著“世界文學”觀念的興起和形成,中國文學才第一次出現了自覺融入世界文學的可能性。這種世界文學史眼光和學術氣度,也只有在新時期到來之際,在經過幾年必要的學術準備和文化調適之后才有可能出現。這當然與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的當代中國新一輪思想解放、社會變革的總體趨勢和走向世界、走向未來、走向現代化的文化思潮密切相關;或者準確地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就是這種新的整體文化走向、文化氛圍在文學史研究領域的一種有典范意義的表現。
其二,宏觀研究的廣闊視野。“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來把握”{1}被著力強調,是這一概念自身規定的一種特點,也是這一課題對研究者的學術素養提出的必然要求。陳平原曾對此有過說明:“我們現在提出建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發表一些基本構想,也就是試圖抓住這種‘總體特征’,使重要的文學現象能夠‘凸現’出來,被把握住。”{2}這就必然涉及“宏觀研究”與“微觀研究”的關系問題,對此,陳平原指出:“這可能也是我們所要強調的文學史研究上的一個方法問題,即從宏觀角度去研究微觀作品。有些朋友誤解我們只要宏觀研究,不要微觀研究,其實我們提出宏觀的尺度正是為了促進微觀研究,使之跳出就作品論作品、就作家論作家的巢(引者按:巢當作窠)臼。”③這樣的論斷固然顯得不偏不倚,穩健全面,但是當結合當時生機勃勃、異常活躍的文化學術氛圍考察中國文學史研究的現狀,結合長期以來中國文學史研究的學術習慣和優劣得失,就可以明顯地看到,他們在此更強調的實際上還是宏觀研究的方法。
“宏觀研究”當時曾在多個人文學術領域興盛一時,僅就中國文學研究而言,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古代文學、近代文學、現當代文學、文學理論批評史等領域均出現了為數眾多的論著與文章,倡導和嘗試進行中國文學史的宏觀研究。這甚至成為一種頗為時尚相當流行的學術思潮。“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恰恰是在這種學術氛圍之中被提出并成為一個有力地推動了宏觀研究方法的重要概念。無獨有偶,在同樣的學術環境下,陳思和的《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也在稍后的1987年出版。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還有多種跨學科、跨領域、跨時期的著作和論文在這一時期面世。因此,“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著重提倡的“宏觀研究”就不能用偶然性或研究者個人的喜好來解釋,而可以認為它應和并推進了這一具有學術思潮意義的研究方法和學術策略。
其三,文化角度尤其是思想史角度。這是受到當時方興未艾的“文化熱”的啟發,對以往經常從單一的政治史角度研究中國文學史帶來的明顯局限深入反思的結果,也是尋求中國文學研究新路徑新角度的努力。對此,陳平原解釋說:“對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研究,我有一個想法,就是既要‘走進文學’,又要‘走出文學’……‘走進文學’就是注重文學自身發展規律,強調形式特征、審美特征;‘走出文學’就是注重文學的外部特征,強調文學研究與哲學、社會學、政治學、民族學、心理學、歷史學、民俗學、文化人類學、倫理學等學科的聯系,統而言之,從文化角度、而不只從政治角度來考察文學。”{4}他還指出:“我們不同于文化學家之處就在于,我們并不是研究文化本身,而是研究整個文化氛圍與作家創作的關系,因此特別注重社會心理的中介作用。”{5}
另一方面,“文化”經常是抽象廣泛無處不在的,而文學史研究的文化角度則必須付諸具體實踐,也就是說,文學史研究的文化角度必須是具體的可以操作的。在這一學術難題面前,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自然地將廣闊的文化視野集中到了文化史的核心部分思想史方面。這主要是因為深受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的直接啟發和深刻影響。此書在冰封乍解的1979年即獲得出版,隨后多次重印,可以說是新時期人文學術領域的一部標志性的著作,那個時代的許多大學生、研究生都是從閱讀這樣的著作開始逐漸走向學術研究的,當然也包括“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三位提出者。這一點,他們在交代這一概念的緣起時就做了說明。錢理群說《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是我讀研究生期間讀到的感覺比較有分量的一本書。他里邊談到中國近代以來的時代中心環節是社會政治問題。我覺得這個特點從近代、現代一直延續到當代。尤其是對文學的發展,影響很大,文學的興奮點一直是政治。這就顯示出一個時代的完整性,也就是說,對二十世紀整個中國文學的發展來說,許多根本的規定性是一致的。”{1}黃子平也說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歷史地承擔起了對于它自身來說也許是過于沉重的思想啟蒙任務,這就使它不能不加入了許多非文學的成份,不能不處處‘照顧’我們民族過于低下的平均文化水平——這種情況,越是在歷史轉折時期越是嚴重,以至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在發展的歷史過程中,曾多次向一般的‘宣傳’工具方面擺動(例如,抗戰初期,解放戰爭時期,建國初期等),這種情況不能不影響到文學自身審美品格的發展……”{2}。他還在文章里提到:“借用李澤厚的術語:社會歷史如何積淀到心理之中。”③可見,從思想方法到基本概念(如“積淀”),從知識背景到話語方式,“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概念都曾明顯地受到李澤厚的影響。
其四,系統論方法及其他科學方法。錢理群說:“一九八五年據說被文學理論界稱之為‘方法年’。有人把方法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構成世界觀的方法論,對我們來說就是唯物辯證法;第二個層次是一般科學方法,如系統論、控制論、信息論;第三個層次就是具體科學方法,比如說歸納法、演繹法呀等等。”{4}這種統而言之的概括表述其實不具備什么充分的準確性,但也從一個角度反映了當時人文社會科學的多個領域在方法論方面尋求創新與突破的努力。就當時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而言,在信息論、控制論和系統論三者之中,系統論是影響最為廣泛的一種新方法,嘗試運用這種方法進行文學研究、作品分析的著作和文章均出現了多種。有關“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思考也深受當時頗為流行的系統論的影響。黃子平說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就是一個不同于古代中國文學的文學系統。因此文學史的分期應當以文學系統的變換為依據。比如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里頭再細分,就要以里頭的子系統的變換為依據。”{5}非常明顯,這是深受系統論影響的話語表達。又比如,他們曾指出:“雅俗之爭,普及與提高之爭,‘主義’與‘藝術’之爭,宣傳與娛樂之爭,民族化與現代化之爭,貫穿了近百年中國文學發展的每一個重要階段。它們之間的張力也左右了本世紀文藝形式辯證發展的基本軌跡,各類文體的探索、實驗、論爭,基本上是在這一‘張力場’中進行的。”{6}由此不僅可以再次看到廣闊的宏觀視野和雄渾的學術氣魄,還可以清楚地看到運用了“張力”和“張力場”這樣的物理學術語。這也是當時學術風氣的一種反映。可以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的提出和論述、對話,從基本觀念到具體方法,從思維方式到話語表達,經常可以看到系統論等新的科學觀念的影響。這也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前中期的整體學術氛圍和傳統學術方式、學術話語的轉換。
其五,自覺的文學史理論觀念。非常明顯,長期以來,在文學史的編寫實踐和文學史的理論探索之間,中國文學史研究界是長于實踐而短于理論的,甚至經常是在缺少應有的理論自覺、缺少足夠深厚清晰的理論觀念的情況下進行文學史編寫的,加之多種非學術因素的經常性影響,于是造成明顯的文學史編寫中單一化、粗糙化等令人堪憂的局面。對此,陳平原指出:“在每一個層次上,方法都不可能是凝固不變的。但是我們現在談論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涉及的恐怕多半還是具體科學方法,即文學史的研究方法。”錢理群接著指出:“在我們這里,‘文學史理論’在某種程度上還是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盡管每一本文學史專著的緒論、導言里頭都要講一講研究方法,講一講文學史分期的依據,但是真正把‘文學史理論’作為專題深入探討的文章,好像還沒有見到。所以盡管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也很有意義,討論起來也是有困難的。”{7}他們所以產生如此清晰的文學史理論的自覺,除了對幾十年來中國文學史研究和編寫中存在的意識形態化、高產量低質量等普遍性問題的感同身受以外,還當與美國學者雷·韋勒克、奧·沃倫著的《文學理論》一書的影響有關。這本由劉象愚等翻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于1984年11月出版的文學理論著作,令許多在沒有清晰的文學史觀念或單一的文學理論觀念下成長起來的年青學者心胸開闊,靈感頓生。比如,此書的核心內容“文學的外部研究”與“文學的內部研究”以及“文體和文體學”、“文學的評價”、“文學史”等,均對許多中國文學史研究者、編寫者產生了重要影響。當時作為年青學者嶄露頭角的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在思考和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及有關問題的時候,很有可能是受到了此書的直接影響。
其六,以文學語言為媒介的藝術思維立場。這可以理解為是基于對長期以來文學史研究中重思想內容輕藝術形式、重主題內涵輕文體形態的弊端的認識而提出的一種反撥與糾正,也是使文學史研究回歸其自身內部的一種努力。他們指出:“從‘內部’來把握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有機整體性,不容忽視的一項工作就是闡明藝術形式(文體)在整個文學進程中的辯證發展。在中國文學史上,從來未嘗出現過像本世紀這樣激烈的‘形式大換班’,以前那種‘遞增并存’式的興衰變化被不妥協的‘形式革命’所代替。”{2}關于內容和形式的關系,陳平原還曾具體解釋說:“不能把形式看成是單純的表現技巧,而應當看成積淀著豐富內涵的‘有意味的形式’;同樣,內容也總是形式化了的。對于文學作品來講,內容與形式全都統一在其獨特的語言結構中。因而形式革命也就不是單純的形式變更,而是聯系著思維方式、社會心理和審美理想的轉變。只有打破內容與形式關系上的二元論,才能真正理解‘五四’白話文學運動的歷史意義。”③清晰地意識到使文學史研究回歸到藝術形式和語言結構,重視文學的文體形態與藝術思維的統一關系,是我們的文學史理論觀念和寫作實踐在長期停滯不前甚至出現倒退現象之后,在新的文化環境和學術風氣中的一次顯著進步。這種努力雖然還僅是理論層面的,但其蘊含的實踐價值卻顯而易見。
二、理論缺失與局限
后來在回顧那段學術經歷時,陳平原曾這樣說:“當初我們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設想,學術準備其實是不足的。只有在意氣風發的80年代,才會那樣大膽地提出問題。”{4}值得注意的是,原來稱“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為“概念”現在改稱“設想”,這假如不是無意,就可能是一個有意味的改變;至于說對此“學術準備其實是不足的”,是在“大膽地提出問題”,實際上對于如此龐大的問題,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很難說自己的學術準備已經充分,這種學術準備甚至是難以進行準確評估的;還有,提出這個學術設想是在“意氣風發”的年代,這不僅是指研究者的年齡尚輕,而且是指一個時代的文化精神和學術氛圍,那的確是一個令人經常心懷向往的時代。重要的是,這樣的表達可能不完全是對早年學術經歷的自謙之詞,可能反映了一種更加深刻更加理性的學術反思和思想清理。
今天應當指出和關注的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概念本身和當年的提出者自身帶有的學術局限性。這是伴隨著這一重大的理論創新和實踐設想必然存在、必定產生的局限性,只是有的在當時就已經被提出者比較清晰地意識到,有的則是經過較長時間的沉淀之后才愈來愈明顯地表現出來。
首先,“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理論觀念與學術實踐之間必然存在著巨大的差距。這既是由一般意義上的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距離和轉換過程的必然難度所決定的,又是由這一學術概念或設想本身的特有難度所造成。顯而易見,從理論基礎、學術目標、研究視野等方面來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不僅包含著豐富的理論意義,而且具有明顯的實踐價值;不僅要求研究者具有深厚廣闊的理論眼光和知識視野,而且要求對古今中外多個學術領域具有優良的把握和運用能力,還需要相關學術領域取得相應的研究進展并形成對這一領域的有效支持。因此,這樣的學術構想與一般的階段性或通史性文學史寫作實踐大不相同,也與一般意義上的文學史個案研究、思潮流派研究迥然有異。從主觀和客觀兩方面來看,都可以說這樣的學術條件和學術素質極不容易實現。當年的三位年輕學者對所提出的問題的難度和自身的局限性是有著比較清楚的認識的,他們指出:“初步的描述將勾勒出基本的輪廓。從消極方面說,不這樣就不能暴露出從總體構想到分析線索的許多矛盾、弱點和臆測。從積極方面說,問題的初步整理才能使新的研究前景真正從‘迷霧’中顯現出來。……匆促的‘全景鏡頭’的掃描難免要犯過分簡化因而是武斷的錯誤,必然忽略大量精采的‘特寫鏡頭’而喪失對象的豐富性和具體性。不過,從戰略上來考慮,起步的工作付出這樣的代價或許是值得的。”{1}黃子平還說過:“人文科學也是要通過一系列假說來向前發展的。問題在于設想提出來以后,就要用進一步扎實的工作來補充、修正、完善甚至更改我們的概念。”{2}這其實既是為自己的學術構想留有修正完善的余地,又是對這一問題的未來發展懷有期待和擔心。
其次,“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提出者原有知識結構、學術能力存在明顯的局限性。這實際上是一切學術活動中所有研究者都必定存在的局限性,只是在面對不同的研究課題、在不同的研究階段上其表現程度、表現方式具有明顯的差異而已。當時三位年輕的研究者也曾清醒地認識到自身知識結構、學術能力的限制問題,同樣表現出高度的學術警覺和小心謹慎。錢理群說:“這樣,我們就會遇到一個自身知識結構過于狹窄的困難。強調從文化角度研究文學,可我們本身對文化沒有多少研究,這是很可悲的。提倡不同學科的朋友共同來研究文學的某一課題,可能是一個辦法。”③他還說:“我覺得‘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個概念還要求一種綜合研究的方法,這是由我們的研究對象所決定的。”{4}錢理群還具體闡述道:“所以我想到‘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個概念客觀上要求的方法,跟我們自己實際上能夠運用的方法,確實是有距離的。我們的知識結構、視野、經歷、興趣、思維特點,都在制約著我們對課題的深入。……我覺得多學科的綜合研究,不僅要求現有的研究人員不斷擴大知識面,改變自己的知識結構,而且要求在人才培養方法、研究工作組織形式上要有相應的變化。”{5}令人感到遺憾的是,概念提出者當時已經意識到的這種局限性,在經過了二十多年之后,仍然沒有多少改變,在某些方面甚至出現了倒退。這恐怕是當時三位年輕學者始料不及的,也是他們今天不希望出現的,更是關心這一問題的廣大研究者不愿意看到的。
再次,對傳統文學的現代價值體認無多,對其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的作用和地位認識不足,過分關注和強調現代新文學特別是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學。一個重要而且明顯的文學史事實是,晚近的中國文學史發展中存在著突出的古今轉換和中西碰撞以及二者的復雜聯系、糾纏演變,許多文學思潮、文學現象就是在這種古今中西的消長起伏、轉換生成中呈現其價值和意義的。這種繁復龐雜的中國文學景觀也只有在這一時期的文學史格局中才得到充分的展現,這是中國文學長久發展歷程中的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因此,在論述和分析“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時候,必須抓住這一具有特殊時代意義和廣泛文化價值的關鍵性特征,恰當地處理文學史上古與今、中與西的關系。雖然“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者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他們指出:“把我們的研究對象置于兩個大背景之前:一個縱向的大背景是兩千多年的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一個橫向的大背景是本世紀的世界文學總體格局”。{6}黃子平也說過:“新詩拋棄了舊詩嚴格的格律和典雅晦澀的文言,但注重意境,注重詩的象征、暗示與抒情,以及意象的組合,跟舊詩的思維方式有不少接近之處。實際上在戴望舒、卞之琳那里中國古典詩和西方現代詩令人驚異地消融在了一塊。也許在這些詩人的創作中最能看出東西方藝術思維在本世紀撞擊之后閃出的火花。”{7}但是,從論文和對話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三位研究者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的中西關系關注得較多,論述也較為充分,這當然是必要的;而對其間的古今關系、傳統文學的傳承嬗變及其現代價值、與新文學的關系等的關注明顯不足,對“兩千多年的中國古典文學傳統”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設想中的價值與地位缺少深切體認,論述頗為單薄,實際上造成了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整體把握上的一種嚴重偏差。因此,存在于晚近中國文學史上的某些重大問題如傳統文學精神與新文學精神、舊文體與新文體、文言與白話、典雅與俚俗等關系就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從而暴露出明顯的理論缺失。
與此密切相關的是,他們對以五四為標志的中國現代新文學則予以特別的關注,不僅在篇幅上談得最多,而且許多問題的理論基點均是從這里出發的,五四新文學幾乎成了他們思考的一個思想原點。陳平原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是從古代中國文學向現代中國文學轉變、過渡并最終完成的一個進程。”{1}這種思考路徑和基本判斷有可能是受到梁啟超《過渡時代論》一類文章影響的結果。實際上,對這種“過渡”的深入認識是需要充分的理論研究和細致的文學史描述才有可能實現的,而中國文學從古典舊時代向現代新時代的轉換演進恰恰是其中一個關鍵性問題。可惜這一問題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陳平原還說過:“求全責備、害怕打破平衡、愛好中庸,這種種文化心理使得‘五四’新文化的先驅者們的創舉至今仍不為人們所理解。這也許就是我們今天談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藝術思維時,總是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五四’,集中到白話文運動和‘文學革命’等問題上的緣故吧?”{2}這樣的判斷和認識當然有其道理。此外,五四文學、白話文運動、文學革命被如此“不由自主”地重視和強調,與當時以中國現當代文學為主要研究領域的三位年輕研究者的知識結構、思維習慣、學術能力也有密切的關系。這既是他們的一個超越同儕的突出特點,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限制。近些年對大陸學界影響甚大的王德威也說過:“我覺得要弄清現代文學的發展,我們必須回到晚清,也必須要兼顧當代,首尾呼應,這樣才能看出這個時代錯綜復雜的脈絡。”③顯然也是以“現代文學”為基點來考察晚清文學的。陳思和指出:“在當代文學的研究者的思考中,不自覺地存在著一種‘五四’的標準。”{4}這種情形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者那里也明顯地存在著。因此,他的告誡就是有啟發意義的:“我們自己把本來很豐富的傳統簡單化了,形成了一個想象的傳統。‘五四’就像茫茫黑夜中的一盞路燈,它照到的地方是核心,是精華,應當珍惜,但畢竟只能是一小部分,而照不到的那些地方非常廣闊。”{5}
最后,個別判斷與表達的失據欠妥,限制和影響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論證深度與縝密程度。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認為:“從一八四〇年到一八九八年這半個世紀中,業已衰頹的古典中國文學沒有受到根本的觸動,也未注入多少新鮮的生氣。”{6}可以從兩個方面考察這種認識的可靠程度:第一,這并不是一個精確的學術判斷,而是具有較大彈性較大空間也就具有較大回旋余地的認識,對其準確程度不宜也不可能做特別準確的要求,因此只能說是體現了作者對19世紀下半葉中國文學總體狀況的一種帶有很大想象成分的觀感;第二,此類判斷的可靠性其實是很難證實也很難證偽的,只能采取宜籠統不宜細致、宜概括不宜分析的做法,假如與其后的文學變革相比較,當然可以認為這種認識是正確的;假如與此前的文學相比較,認為此期的文學也在不可避免地發生著重要的變革也自無不可;還有,文學的演進通常是在漸進的連續狀態中進行的,突如其來的文學革命畢竟不是文學史的常態,因此就不能不說,19世紀下半葉的中國文學實際上已經走在終結傳統、醞釀新變的道路上,它受到根本性的觸動、注入新鮮空氣實際上已經成為一種必然。另外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觀點并非三位年輕學者的首創,而是淵源有自,主要來自一批從現代新文學立場出發關注晚清文學的集新文學家與學者于一身的著名人物,比如胡適1922年發表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和周作人1932年發表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就都持有類似的看法,陳子展發表于1929年的《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和發表于1937年的《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中也有相近的認識。關于這一問題,陳平原的看法更加大膽也更加徹底:“拿‘近代文學史’來說,從一八四○年鴉片戰爭到一八九八年戊戌變法,半個多世紀里頭,幾乎沒有什么文學,或者說文學沒有什么根本的變化。”{7}鴉片戰爭至戊戌變法時期的中國文學有無“根本的變化”已如上述;至于說這“半個世紀里頭,幾乎沒有什么文學”,即便使用了留有余地的“幾乎”二字,仍然不能不說,這樣的論斷不唯過于大膽,且顯然不切實際。宏觀研究、整體觀念需要的不僅僅是研究者的襟懷氣魄、靈感才情,更需要具有深厚的史實根柢和扎實的微觀功夫,特別是不應遺漏重要的微觀現象或者出現關鍵性細節的判斷失誤。“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作為一項具有開拓意義和創新價值的研究設想,也自然如此。對于這一文學史觀念的重要價值和突出貢獻而言,雖然上述考慮不周、判斷失據之處只能算是偶然性的智者之失,但仍然不能不指出,這種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瑕疵會直接關系到一個整體學術構想的科學性和可靠性,其帶來的影響可能是明顯的。
有意味的是,在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概念或設想并產生重大影響之后,三位提倡者后來并沒有繼續進行深入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系統研究和全面建構,似乎也沒有就這一課題繼續研究下去的打算,而是將主要學術興趣轉向了其他方面。黃子平到香港從事現當代文學與文學批評的教學和研究工作;留在北京大學的錢理群在周作人、魯迅和現當代文學的多個學術領域成就斐然;只有陳平原對這一問題持續過一段時間的興趣,他除了進行中國小說史、散文史、現代學術史、大學教育、圖像晚清等多個領域的研究之外,還完成并于1989年出版了《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據說原計劃多人合作的多卷本《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到目前也只出版了這一卷。同時還與夏曉虹合作編選并于1988年出版了《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后來其他人編選的另外四卷才陸續出版。這些研究當然可以看作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延續,但是畢竟不同于嚴格意義上的這一課題的全面研究。個中情由,恐怕很難用“但開風氣不為師”這樣瀟灑暢快的詩句予以有力的解釋,除了三人學術興趣的不斷拓展和自然轉移之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本身具有的極大學術難度、對研究者提出的非同一般的要求和挑戰、這一學術概念或理論設想與學術實踐之間的巨大距離,以及這一概念或設想包含的某些不確定性,是否也是其在三位提出者那里停滯不前的一個重要原因呢?
對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問題的反思,錢理群1999年發表的《矛盾與困惑中的寫作》是深刻有力的。他指出:“今天回過頭來反思‘20世紀中國文學’這個概念,我仍然認為它的基本精神是站得住腳的,并且已經事實上為學術界普遍接受,當然也還有不同的意見,這也是正常的。……今天看來,當時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具體理解分析,又確實存在著一些問題。……我今天認識到的問題主要有三:一是受到80年代樂觀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時代氛圍的影響,我對中國社會與文學的現代化的理解與前景預設是充滿理想主義與烏托邦色彩的;……與此相聯系的,就是受到‘西方中心論’的影響,‘撞擊與回應’的模式的印記是十分明顯的。……第三方面的問題,也許我自己是更為嚴重的,這就是歷史進化論與歷史決定論的文學史觀的影響。{1}”他還說:“如果說80年代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時,思想比較單純,也充滿了自信心,看準了某一點,就毫無顧忌地,旗幟鮮明地大加鼓吹;那么到了90年代,思想就變得復雜了,腦子里充滿了‘問題’與‘疑惑’。……徑直說,我沒有屬于自己的哲學,歷史觀,也沒有自己的文學觀,文學史觀。因此,我無法形成,至少是在短期內無法形成對于20世紀中國文學的屬于我自己的,穩定的,具有解釋力的總體把握與判斷,我自己的價值理想就是一片混亂。我不過是在矛盾與困惑中,勉力寫作而已。……因為我是‘20世紀中國文學’概念的提出者之一,很多朋友期待我能夠寫出一部《20世紀中國文學史》,這樣的期待對我的壓力是不難想見的;但我今天卻要公開坦白承認:在可以見到的日子里,我大概是無力完成這樣的使命。……我對當年對‘20世紀中國文學’概念的倡導并不后悔,那是遲早要解決的課題,只是現在我不愿也無力多談罷了。”{2}這樣的思想內省和學術反思是清醒深刻的,也是具有重要啟發意義的,非深切體會到其間的艱難與沉重者定然發不出這樣的感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學術魅力與所有研究者必須面臨的理論困境和實踐難題,由此亦可見一斑。③
三、實踐中的普遍性缺失
二十多年過去,中國文學研究和研究者以及周遭的學術文化環境都發生了深刻的甚至是根本性的變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或設想在當時和后來都產生了廣泛深刻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僅是即時性的,而且是歷時性的,直至目前仍在延續;這種影響不僅僅是文學史理論方面的,而且是文學史寫作實踐過程之中的。這當然主要是指這一重大理論創新的積極貢獻,也必然包括它本身難以避免的局限性和在被接受與運用過程中出現的種種問題。
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在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設想之后,基本上沒有繼續進行這一課題的系統研究。有趣的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不僅被許多人認同,出現了大量的沿用者,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一批批研究者持續進行著各種各樣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研究和寫作,名目繁多的著述層出不窮,欲罷不能。實際上,在如此眾多的有關“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著述中,高水平的成果并不多見,一些著作、教材和論文反而愈來愈多地表現出明顯的理論缺失和實踐失誤,以至于造成了文學史研究和寫作中的普遍性缺失。
如果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提出時遺留下來的缺陷主要是理論創新過程中難以完全避免的,還是一種伴隨著重要學術貢獻而并生的不足的話,那么,后來的許多追隨者和應用者在文學史撰述、教材編寫、論文寫作中一再出現而且愈演愈烈的缺失就是在沒有對有關問題進行深入系統研究的情況下簡單生硬地搬用這一概念造成的。按照學術發展的正常邏輯,這樣的狀況本來是應該減少或避免的。可惜的是,這一概念的提出者當初的擔心成了明顯存在的現實,他們所希望的“用進一步扎實的工作來補充、修正、完善甚至更改我們的概念”{1}的情形似乎并沒有出現。在相當一部分著述中,不僅當初的某些理論缺陷沒有得到修正和彌補,反而被放大變得更加嚴重;還出現了一些當初始料未及的新問題。
第一,由于理論意識的淡薄和理論觀念的偏狹,造成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的理解不完整,對“二十世紀”最初20年的文學史歷程不了解、不重視,致使“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實際上變得嚴重殘缺不全。這一概念的倡導者指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不是一個單純的“物理時間”,而是一個“文學史時間”,這是“把上限定在戊戌變法的一八九八年而不是純粹的一九○○年”{2}的主要原因。但是一些研究著作對這樣的“文學史時間”或文化史時間沒有深切的認識,在進行“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種種著述時,可以相當隨意地處理這本來相對清晰也有一定可行性的時間分界線,造成對提出者一再強調的這一文學史概念必備的“整體意識”的嚴重曲解。最常見的操作方式是許多著作對“五四”以前的文學史真實狀況的明顯隔膜和簡單化處理,也就是經常性地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最初20年當作可有可無的前奏或序幕,往往是稍作皮毛式的交代處理之后,就迅速進入他們擅長的“五四”及其后文學的敘述。一種非常常見的情況是,在討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問題和進行有關著作、教材寫作的時候,作者通常只是根據自己已有的知識結構、學術能力和主觀意愿過于隨意地安排內容,而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沒有認真體會并嚴格把握,通常只是一般性地提及一些屬于近代文學史常識的問題,比如梁啟超等的“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王國維的文學理論與批評,黃遵憲的“新派詩”,王韜的報刊政論文章,梁啟超的“新文體”散文,李寶嘉、吳沃堯、劉鶚、曾樸等的譴責小說,林紓的小說翻譯,蘇曼殊的哀情小說與精神痛苦、南社的文學活動與所謂“鴛鴦蝴蝶派”等,然后就發揮長處以大量篇幅描述“五四”以后新文學的發展,而對在“二十世紀”最初20年間影響巨大甚至處于文壇主流地位的傳統文學理論與批評、宋詩派與“同光體”、后期桐城派與湘鄉派古文、再度興盛的駢文、傳統戲曲的再度興盛與重大變革缺少應有的關注,將這處于古今嬗替、中西交匯的關鍵時刻、本來紛繁復雜、豐富生動的20年文學史描繪得貧瘠而單一,仿佛這一時期的文學狀貌與存在價值只是“五四”文學的序幕和預演。這實際上是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的傳統文學極為隔膜、缺乏了解的表現,也是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發展歷程中的古今關系即傳統文學與新文學的復雜關系與密切關聯視而不見、缺少解會的表現。這樣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必定暴露出明顯的理論缺失,也當然無法避免寫作實踐中的嚴重失當。正如陳思和所說:“并不是說20世紀文學只有‘五四’,而是我們這個學術圈就是在被人為構筑起來的‘五四’傳統下思考的,而看不清之外的東西。這樣界定,20世紀文學的意義大大縮小了,視野就束縛住了。”{1}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史時間”的缺失就是非常明顯的,造成的后果也是非常嚴重的。{2}
從單純的時間范圍上說,占“二十世紀”五分之一的時間竟然被忽視甚至忽略,必將造成研究對象上的嚴重遮蔽與殘缺,這樣的研究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服人的;從文學史的時間概念來說,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二十年左右,正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醞釀與發生的時期,這個開端影響和決定了其后許多時候、許多方面的文學走向與基本面貌,對隨后一個世紀的文學發展歷程具有關鍵性的意義。因此,這種大片的文學史時間和文學史實的缺失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造成的影響必然是非常嚴重的。
第二,由于知識結構的欠缺和不思彌補,采取舊文學與新文學二元對立的立場,缺少對舊體文學的體認,甚至對舊體文學不予理會,無視其現代價值,不關注傳統文學在中國文學現代轉換過程中的重要作用。這種情況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三位提出者本來就存在的局限性有一定關系,不幸的是,這種既不通達也不科學的思維方式和處理方法在后來的多種著作中被不斷重復并發展延續。這種情況與長期以來學科分界的過于瑣細、一些研究者特別是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人士對傳統文學缺少應有的了解、特別是對傳統文學的現代價值缺少體認有著直接的關系;當然,很多時候兩軍對壘、非此即彼的思維定勢也對人們認識傳統文學與新文學的關系造成不利影響;更加深層的原因則是近代以來特別是“五四”以來中國文化進程中革命話語、激進主義思潮經常占據主導地位造成的影響。陳思和對此有過具體論述:“我們把‘五四’現代文學的分類作為標準,作為文學史的制高點,像燈塔一樣。往前看晚清,往后看整個20世紀,所有與‘五四’有關的,都被抬高和尊崇,都是有意義的,比如黃遵憲的‘詩界革命’,比如梁啟超的‘新小說’,還有翻譯小說,翻譯劇本,等等;而與‘五四’無關的都是沒有意義的。所以在這個燈塔的照射下,很多與之無關的東西都被推到了暗影中,沒有得到應有的認識。比如舊體詩,就是這樣的處境。”③在許多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為名目的著作中,不僅舊體詩的處境如此,詞賦、古文、駢文、章回小說、文言小說、傳統戲曲、說唱文學等傳統文學樣式的命運均與此相似。陳思和還指出:“我們如果把新舊文學的分界暫時懸置起來就會發現,晚清文學的傳統作為文學的某些因素并沒有消亡。”{4}王德威也意識到:“五四文學可能是被我們典范化神話化了。”{5}因此他明確指出:“我所謂‘被壓抑的現代性’,可以指陳三個不同方向:(一)它代表一個文學傳統內生生不息的創造力。這一創造力在迎向19世紀以來西方的政經擴張主義及‘現代話語’時,曾經顯現極具爭議性的反應,而且眾說紛紜,難以定于一尊。然而‘五四’以來,我們卻將其歸納進腐朽不足觀的傳統之內。……(二)‘被壓抑的現代性’指的是‘五四’以來的文學及文學史寫作的自我檢查及壓抑現象。在歷史進程獨一無二的指標下,作家勤于篩選文學經驗中的雜質,視其為跟不上時代的糟粕。……(三)‘被壓抑的現代性’亦泛指晚清、‘五四’及30年代以來,種種不入(主)流的文藝實驗。”{6}他還曾繼續闡述道:“我覺得這個時段太重要了。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沒有晚清,何來五四?》,在大陸引起了很多議論。后來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全書,就是《被壓抑的現代性》。在序言里我提到我的觀點,晚清復雜的文學面貌、晚清的活力,還有晚清文學上種種不可思議的實驗,都不是五四那一代所能企及的。……晚清其實有很多文學、思想、文化的資源,提供了五四一些最重要線索。……我認為五四重要,但是晚清一樣重要,你能從中看出整個文學、文化史里非常微妙、細膩、輾轉周折的改變。”{7}這樣的看法對于我們長期以來的學術現狀是有針砭作用的,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和相關研究領域也是有建設意義的。可惜的是,真正意識到傳統文學的現代價值特別是對新文學的創造和發展之價值的研究者并不多,而能夠將這種理論意識運用于實際的文學史研究和寫作中的人就更少。
其實,傳統舊文學與現代新文學是相容相生并且可以互相轉換的,一方面傳統文學往往直接影響著現代新文學的存在方式和發展方向,正是傳統文學的存在才成就了現代文學的價值;另一方面傳統文學的某些精神內涵、表現方法、存在形態往往是新文學必須汲取的資源,舊文學與新文學之間必然構成彼此依存的密切關系。對這一點缺少解會與體悟,不僅直接傷害了具有現代價值的傳統文學,也不可避免地間接傷害新生的現代文學。許多研究者正是在如此關鍵的問題上出現了重大失誤且渾然不覺,這就不能不極大地限制和影響“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進展。
第三,由于創新精神的欠缺和開拓意識的不足,使一些研究在理論觀點和文獻資料方面缺少實質性的進展,造成一些成果的水平低下或出現大面積的簡單重復。學術創新通常從兩個方面表現出來,一是理論觀念的創新,一是文獻資料的創新,當然有時候也可能出現兩方面同時創新的情況。無論哪一種創新,其前提和基礎都是研究者要具備良好的學術意識和執著精神,都需要長期的艱苦努力才有可能逐步實現。“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作為一個新的理論概念或學術設想,既需要更加有力的理論支撐,從邏輯思辨的角度豐富充實、發展完善,又需要更加厚重的文獻支持,從材料史實的角度對一些重要問題進行實證性研究。可是實際情況卻不總是那么盡如人意。這一概念提出之后,以此為名目的著作就陸續出現;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特別是臨近世紀之交的時候,此類著作、教材和文章就明顯地愈來愈多,甚至可以說出現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熱潮。這些年大量的有關出版物中,許多只是簡單地重復運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或類似的名詞概念,并沒有真正在理論上或文獻上有所創新,甚至在有的著作中連真正的學術感想都很難看到。這種迅速大量出現、缺少學術創新和學術個性的情況在教材類著作中表現得尤為突出。一個比較典型的現象是,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或相似的名稱出版的教材或專著已有多種,通常是一二主編攜眾人分頭迅速完成各自的一部分,然后由主編組織或拼湊成為一部完整的書稿并迅速面世。且不說這種“人多好干活”的“大躍進”式的操作方式的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的興起和長期延續帶來的各種形式的名實不副與不利影響,以及一些人“主而不編”的怪現狀的存在,僅就此類著作的學術質量而言,就不能說是值得信賴的。因為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假如不是對這一領域的重要問題進行過較長時間的潛心研究,想要有效地駕馭“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樣的學術難題并取得較高水平的研究成果談何容易?因此,從這些低水平成果的產生過程來看,出現簡單重復、缺少創新實在并不奇怪甚至是必然的,但是從對學術研究的正常發展和持續進步的期待的角度來看,這種情況的存在和延續就是特別令人擔憂的,也是需要盡快改變的。
第四,由于某些研究者前沿意識的欠缺和研究中的自我封閉,對有關學術領域的研究進展并不掌握,致使一些著作名實難副,甚至使“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淪為一種有名無實的包裝手段和出版策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被提出的二十多年來,特別是世紀之交大規模出現回顧與前瞻熱情的幾年間,出版了為數眾多、種類繁雜的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百年中國文學”、“世紀之交中國文學”為名目的文學史、思想史、思潮史、流派史、專題史、叢書、個案研究專著和教材,這種寫作、編著和出版熱潮當下仍在延續之中。由于某些研究者個人水平和學術能力的限制、前沿意識的欠缺,加之對有關研究領域的情況特別是最新進展不掌握,致使一些出版物存在明顯的問題。最主要的問題仍然是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開端部分即最初20年——也就是一般所說的“近代文學”的后半部分的關注不夠,認識不足,經常對之進行簡單化、邊緣化的草率處理,這似乎已經成了某些“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者的一種習慣。這種狀況不僅會明顯限制和影響“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發展,而且對與之關系密切的學術領域如古代文學、現當代文學、文學理論批評史的不利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任何研究者都是有其學術限度的,任何研究都有其局限性,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中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與不足,原本極為正常,而且是必然的。問題是有關研究者應當更加清醒地認識自己在面對這一研究課題時的長處與短處,弄清這一課題的內在規定和對研究者提出的必然要求,以求更順利地進入有關領域的學術對話,特別是要反思和認識自己研究中的局限性,以收取長補短之效。其實,長期以來特別是近30年來近代文學研究界取得的豐富成果已經可以有力地支撐“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概念的漸趨成熟和研究實踐,比如在近代文學史、近代文學批評史、近代詩歌、散文、小說、戲劇、作家作品研究、思潮流派以及文獻史實研究等方面,均出現了一定數量的較高水平的專著、教材和論文,這些成果不僅是近代文學學科建設和研究進展的明顯表征,而且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也有著直接的推動作用,對相關領域的研究進展也具有明顯的啟發意義。可惜一些“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者特別是從現當代文學或文藝學出發的有關研究者,真正注意并準確把握近代文學研究進展的人并不多,這種狹隘的學科觀念和學術習慣已經愈來愈明顯地限制了相關領域的研究水平。
還有一種屢見不鮮的現象是一些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百年中國文學”、“世紀之交中國文學”之類名目出版的著作,其實是名不副實的。一些著作不僅不能全面地展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歷程,不能反映這一特殊歷史時期文學發展的主要問題,而且存在著明顯的主觀隨意傾向,經常是不顧“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特殊規定性和題中應有之意,只是根據自己的理解任意處理這一原本需要充實完善的新生概念,對本來有可能成熟起來的概念采取為我所需、任意取舍的態度,也就是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及相關表述在一部分人那里已經成為一種包裝手段和出版策略。特別明顯的是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當成了“中國現代文學”或“中國新文學”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某些本來應該稱為“中國現代文學”、“中國新文學”的著作,也趕時髦式地使用了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相關的名稱,其內容并未有什么改變,只是為自己的舊貨色作了一點時尚的外表妝扮而已。從這一角度來看,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二十多年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進展并不十分明顯,而以此名目出版的著作卻非常眾多的原因了。應當明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不應當、也不可以成為“中國現代文學”、“中國新文學”的同義語。
四、余論:類似的缺失及其他
中國文學史的編寫雖然興起的時間不長,不過百年,但早已成為中國文學研究界的顯學之一。這一學科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取得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存在的問題也同樣明顯。比如實踐多而理論少,重復多而創新少,因襲多而開拓少,就是長期以來存在并仍在延續的問題。上文所述“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和著作撰寫、教材編寫中的種種問題,其實也是整個中國文學史學界的普遍性不足在這一具體領域的集中反映。因此可以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和寫作中的種種缺陷,在其他時段的中國文學史研究中也普遍存在,只是表現方式和表現程度有所不同而已。
一個普遍性的突出問題是對文學史上出現的失誤、教訓、倒退的關注和研究不夠。長期以來,中國文學史研究界做得最多的是對作家作品、思潮流派等諸多文學現象的進步、功績、貢獻、經驗、啟示等等的研究和認識,這些成為文學史研究的主要任務,本來無可厚非。但是假如文學史研究中僅僅關注這一側面而不及其余,特別是缺少了對經常與文學史的進步性共生并存的失誤、教訓、倒退等的關注和研究,就必然會出現明顯的偏差,受到影響的將不僅僅是文學史的另一半,而很可能是文學史的全部。以往的文學史也經常提及某些不足,但習慣性的處理是將這部分內容置于最后而匆匆地一筆帶過,常見的表達也就是“階級的和時代的局限”之類,極少作具體深入的分析,更疏于對這些失誤、教訓進行全面深入的清理和具體細致的學理化研究。這是中國文學史研究界長期存在至今仍在延續的一個普遍性問題。這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中當然也明顯地存在。其實,文學史的教訓同樣值得注意。而且,從嚴格的學術意義上研究文學史的失誤、教訓的難度和價值決不亞于研究其成就與經驗;何況二者本來就是并生共存的,難以截然分開。進步與落后、貢獻與失誤、經驗與教訓、收獲與損失等相對范疇并存共生的文學才是鮮活豐富的常態的文學,只有對這兩個方面進行同樣有深度的學理研究的文學史才有可能是比較接近本相的文學史,對這一點,中國文學史研究界須有足夠的認識。
另一個明顯存在的問題是對某些特殊時期的文學歷程、特殊人物和現象的忌諱而缺少研究,文學史的整體性、連續性和相關性被破壞,文學史研究的整體水平也受到明顯影響。在一些特殊的歷史時期,由于眾多的學術和非學術因素的影響限制,產生某些學術禁區和敏感地帶,一些問題被忌諱或存在一定風險,是稍微了解一點中國當代學術史和文化史的人不難理解的。但是當這種嚴重影響學術正常發展和污染文化環境的非學術因素煙消云散之后,假如一些研究者仍然自我限制,放棄追求與創新的可能性,仍然習慣性地重復著以往的思維習慣和學術方式,仍然有意無意地躲避那些本來不應該被遮蔽的文學史事實,從而給文學史研究帶來影響和損失,就不能不說主要是研究者的責任了。新時期以來,伴隨著思想解放、學術研究中自由精神、獨立意志的再度被喚醒,中國文學史研究中的一個令人欣喜的變化就是不斷深化與持續拓展的良好趨勢的形成和延續,以往的許多學術禁忌被逐漸突破,文學史的另一半也被呈現出來,許多重大的理論觀念問題和具體的實踐問題取得了有目共睹的進步。但是,仍有一些問題的研究或處于停滯不前的狀態,或尚未得到深入研究,以至于影響了文學史研究的全面進展。僅就“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來說,比如對舊詩與新詩、文言與白話的是非功過、“五四”時期激進主義文學觀和文化觀、延安整風時期的文學、新中國成立后十七年文學的經驗教訓等,就不應該回避,至少不應該停留于現在的水平上。特別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文學的重大失誤和沉痛教訓,更應當從嚴格的學術意義上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真正發掘出那個時代文學與文化的深層內涵,以及造成那種慘狀的歷史和現實原因。這些都可以說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關鍵時刻和要害問題,對這些文學的經驗教訓、成功失敗的研究,通常會影響甚至決定這一歷史時期文學史研究的整體水平。
還有一個比較突出的問題是中國文學“現代性”研究的主觀隨意化傾向。中國文學的“現代性”之說,為海外舶來的新觀念之一,蓋由海外學者李歐梵、王德威等發之,隨后即有一批大陸學者相與追隨而研究之。在數年之間面世的多種成果中,也出現了堪可注意的普遍性問題。首先是邏輯起點問題,即如何準確把握“現代性”的內涵和如何恰當運用這一概念的問題。對“現代性”的理解在國外就莫衷一是,在中國同樣也有各取所需的情況存在,這就必然動搖這一課題的學術前提。錢理群也曾發出對世界與中國的現代化和后現代化問題之前提的追問:“什么是現代性?如何看待西方的現代化道路(模式)?什么是我們(中國、東方國家)所需要(追求)的現代化道路(模式)?”{1}其次是運用范圍和學術基礎問題。在如何考察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生問題上,有的著作的處理明顯地表現出先入為主隨意取舍的傾向,比如在選擇李寶嘉、王韜、黃遵憲、劉鶚、蘇曼殊、林紓、曾樸、李劼人等人和他們的創作進行個案分析的時候,{2}是否有足夠的把握認定所選擇的是足以揭示那個時代文學精神和“現代性”的典范?進行這種研究的學術基礎是否有足夠的把握認定所選擇的是足以揭示那個時代文學精神和“現代性”的典范?進行這種研究的學術基礎是否已足夠牢固?王德威指出:“我們對文學的‘現代性’問題談得太多了。談現代性時,我們往往忘了與現代性最有趣的對話層面‘歷史性’。”③對有關文學領域的真實情況特別是重要現象的把握有欠缺,必然出現過于主觀隨意化的傾向。由于單向度的線性思維習慣的影響,對“現代性”的單純關注和過分強調必然制約對文學史同時具備的其他層面價值的必要關注。中國文學的“現代性”雖然從一個比較新穎的角度研究問題并取得了一些重要成果,但實際上“現代性”的概念如何恰當地被使用、究竟是否符合中國文學發展實際的問題并沒有真正解決。這種情況的存在,也不能不阻礙“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觀的真正建立和持續發展,同時也將對相關研究領域造成不利的影響。
總而言之,筆者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或設想本身特別是它被運用過程中存在的多種問題,并將對20世紀最初20年文學的草率處理或幾乎忽略不計視為一種普遍性的缺失,只是希望建立更科學規范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理論觀念和實踐基礎,建構一種基于扎實的文學史事實和可靠的文學史觀念的盡可能科學合理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時空結構和文體結構,使此項研究回到更真實的歷史現場和學術軌道中,思考推進這一領域及相關領域的研究進展之法;并非危言聳聽,亦無以過苛之論抹殺該領域及相關領域取得的多種重要成果之意,更無從狹隘的學科角度出發過分強調20世紀開端的五分之一——即“近代文學”的后一半的文學史價值之心,只不過是基于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理解陳述一個文學史和學術史事實。實際上,近代文學作為一個豐富而巨大的文學史存在,作為整個中國文學史歷程中的一個具有關鍵性意義的環節,其地位和價值早已當然地確立并在自然地呈現,是不需要借助與依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或其他任何概念來顯示和證明的。
【責任編輯楊站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