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宗璞在《弦上的夢》中采用了美學分身術:樂珺與梁遐兩個形象,分別代表著自我心靈中兩種相互沖突和搏斗的力量,是同一人物原型性格的兩個不同側面,是作者在知識分子的怯懦猶豫與勇于反抗兩種人格選擇中矛盾和焦慮心境的外化。并未正面出場的“爸爸”形象,是小說人物關系和主題深化的關鍵符碼,凝聚著宗璞個人性的生活經驗,即她對爸爸馮友蘭歷史地位的思考,具有重要的美學意義和歷史文化價值。把這篇小說放在宗璞創作的縱向脈絡中,可以發現其精神特征、美學和文體特征都具有明顯的過渡性。
關鍵詞:傷痕文學;宗璞;知識分子;馮友蘭
一
《弦上的夢》發表于1978年12月的《人民文學》,是宗璞在粉碎“四人幫”之后創作的第一篇小說。據編輯涂光群說,這篇小說送到編輯部時,“天安門事件”還沒有平反,因此小說的內容是“犯忌”的,它的刊出還經歷了一點波折。{1}戴錦華說《弦上的夢》“與宗福先的《于無聲處》、蘇叔陽的《丹心譜》一起,因正面寫‘四五’運動而加入了傷痕文學的熱浪,且成了其間干預并介入現實的力作”。{2}顯然,宗璞的《弦上的夢》像她在20世紀50年代初寫作《訴》一樣,是一次身份的亮相,表明“她對此間主流話語構造的果敢而有力地加入”。③《弦上的夢》作為“傷痕文學”的主流身份當然是不容置疑的,作者本人也有意突出梁遐作為一個時代的“傷痕兒”的身份,從而強化《弦上的夢》作為“傷痕文學”一員的合法性(在接受施叔青采訪時宗璞說梁遐有一個生活原型)。{4}但是,在我看來,這篇小說不僅可以限定在“傷痕文學”這一主流話語構造中作橫向闡釋,而且還應該放在宗璞創作的縱向脈絡中來解讀,這樣做或許可以獲得更豐富的收獲。
宗璞曾說過,他們這一代人的人生道路上,不斷地出現十字路口,因此面臨著一次一次的抉擇。{5}《紅豆》寫的是一種抉擇——知識分子選擇了革命、選擇了祖國的自我慶幸和神圣感。《弦上的夢》寫的是另一種抉擇——在“四人幫”興風作浪的時代逆流中是茍活與自保,還是挺身而出,舍生取義,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在《紅豆》中江玫是自己與自己的另一個自我作戰,在《弦上的夢》中則是樂珺的謹小慎微與梁遐的勇敢抗爭作戰,或者換句話說,《弦上的夢》寫的還是作者面對抉擇時內心中兩個自我的沖突與對話,只不過作者使用了美學上的分身術——用兩個人物分別指代心靈中相互沖突、相互搏斗的兩種力量,樂珺和梁遐根本上就是一個人物,是同一個人物原型性格的兩個不同側面。因此,在樂珺的夢里,兩個人就合而為一:
這天夜里,樂珺作了一個夢。她夢見一次音樂會,她自己在演奏,大提琴發出輝煌勝利的樂聲,聽眾中有一雙黑沉沉的眼睛,隨著她的琴聲流動。這是阿遐!
忽然,那在臺上拉琴的不是她,而是梁遐。梁遐用熟練的手法拉出了激昂的直向人的靈魂撲來的調子。
批評家賀桂梅讀出了這種“分身術”,她在采訪宗璞時,直率地問道:“在閱讀您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與文革記憶有關的作品時,我注意到您的作品中似乎一直存在兩種類型的知識分子形象。一種是用自己的頭顱去換取‘人’的尊嚴的勇士,一種是雖清醒但卻有著猶豫、矛盾或怯懦的普通人。這兩類知識分子似乎暗含了一種分裂的人格,一邊意識到需要做一個勇士,同時寫到自己理解但做不了這樣的勇士的矛盾。是不是可以說,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您在浩劫中的某種矛盾和焦慮?”{1}在著者看來,梁遐和樂珺正是賀桂梅所說的兩類知識分子的人格代表,也是作者在兩種人格選擇中矛盾和焦慮心境的外化。
二
從敘事話語的連續性角度來看,樂珺這一形象是作者20世紀60年代小說中經常出現的第一人稱敘述人“我”的延續,也是在新的寫作環境、新的文本結構中的繼續與發展,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外化,她既是一個旁觀者又是一個敘事的視點。在被敘的歷史情境中,樂珺又是一個親歷者,是作品的主人公之一,她雖然清醒,但卻謹小慎微,顯然代表著知識分子“分裂的人格”當中另一個“自我”,即“雖清醒但卻有著猶豫、矛盾或怯懦的普通人”。
梁遐雖然就其在文本中的具體身份,只是一個孩子,是一個在“文革”創傷中成長的少年和青年。但這一形象的想象性身份卻是成年化的知識分子,或者說是知識分子人格中反叛的和英雄主義的那一部分。梁遐在10歲的時候,目睹了自己的父親梁鋒被批斗、挨打的情景,她大聲地呼喊:“爸爸!我的爸爸!”,她以10歲的年紀,卷入了“文化大革命”。
梁遐當時是小學四年級學生,因為和父母劃不清界限,在學校也屢遭批斗。她在批斗梁鋒時大叫爸爸以后,梁鋒單位的高音喇叭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批“大特務梁鋒”時,必提到“狗崽子梁遐”。
就事理邏輯而言,一個10歲的孩子被作為一個政治批判對象和父親“捆綁”在一起,是相當令人懷疑的,它的真實性應該說有相當多的紕漏。但在想象的與美學的邏輯上來說,又是合理的,甚至是創造性的——梁遐這一形象是“傷痕兒”與成年化的、反抗的知識分子的結合體。或者說,從外在形態上來說,她是一個在“文革”中成長的兒童、少年和青年,她的遭遇和經歷具有典型的“傷痕青年”的經驗特征,而她的心態與性格也部分地具有“傷痕兒”的特點,比如她偶爾流露出的玩世不恭。但她性格的早熟(10歲時獨立生活并承擔起給父親送飯的職責)、她在政治上的卓越識見(對江青的譴責)、她過早地卷入“文革”的政治斗爭(和父親一起受批判),就不是“典型的”青少年的經歷與心態,而是具有了成年人的經驗與性格特質。對她的“成年化”的處理顯然寄托著作者的某些想象與意志。準確地說,她就是作者塑造的“用自己的頭顱去換取‘人’的尊嚴的勇士”,代表了作者在矛盾心態中追求正義而又勇于反抗的人格化的自我。這樣看來,梁遐就不僅是一個“傷痕青年”的形象,她還是一個作者人格化的自我,代表著在“文革”中被迫出場的成年知識分子內心中反抗的聲音。
三
在《弦上的夢》中,“爸爸”的出現、他在文本中的結構性位置以及相關的思想領域的拓展,也表明這篇小說不僅是對主流敘事的加入,它有自己獨特的問題意識,是宗璞小說自成體系的思想的一部分。在作品中,“爸爸”的形象并未正面出場,但是,“爸爸”以及他所代表的價值理念——正直的知識分子熱愛祖國,同情、支持進步事業,但都受到當權者的迫害而冤枉致死——卻是小說人物關系和主題深化的關鍵符碼。梁遐是伴隨“爸爸”梁鋒的被揪斗而出場的,她的心靈創傷主要是由“爸爸”的被害致死造成的,因此,她對“四人幫”的仇恨,她反抗的動機,不僅有“國仇”,而且有“家恨”。在這一文本中,“爸爸”是一個缺席的在場者,對“爸爸”的祭奠、對“爸爸”歷史地位的正名,是這部小說重要的敘述動機之一。小說結尾出現的大段議論性的文字也頗能說明問題:
琴聲回蕩沖出了劇場,響徹了天空。那是激昂的、雄壯的、勝利的音樂!這音樂是每個人用自己的心弦拉出來的,是人民用自己的心弦拉出來的!“爸爸!我的爸爸!”梁遐忽然叫了出來。她那清脆的聲音混入輝煌的音樂聲中,飄向了云端。原來在高高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上,出現了梁鋒和許許多多名字,一時間光華萬丈,與日月爭輝。這些名字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也還有很多沒有寫在上面。他們都是極為平凡的人,而他們又都是無比偉大的英雄。他們在我們親愛的社會主義祖國前進的曲折道路上奉獻了自己。雖然犧牲的方式很不相同,但他們都有權力活在億萬人民的心上,從而永垂不朽!
這段文字所描繪的情景出現在樂珺的夢境中,而和“紀念碑”有關的議論性文字完全像是來自于一個外在的敘述人。這樣的“議論”,從敘事學的角度來說,的確相當生硬,不少國外的讀者難以接受是容易理解的。{1}但是,這種勉強的、甚至是冒著風險的“議論”恰恰說明,在作者眼里,這些內容是多么重要,多么難以釋懷,多么不吐不快。這些議論包含的歷史內容與委婉的心曲就不是梁遐這一個“傷痕青年”能夠承載的,它甚至也超出了“傷痕小說”“感傷的、憤怒的、意識形態化的”{2}情緒與主題特征,而是轉向了對知識分子道德品性與歷史地位的思考,是要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上鐫刻上知識分子的名字。或者更進一步說,梁遐對爸爸的呼喚和吁請將那些“極為平凡的人”刻上人民英雄紀念碑,帶有更個人化的起因和動機,那就是作者對爸爸、哲學家馮友蘭歷史地位的思考。
宗璞曾經說:“三十多年來,從我的青年時代起,耳聞目睹,全是對父親的批判。父親自己,無日不在檢討。家庭對于我,像是一座大山壓在頭頂,怎么也逃不掉的。”③但在宗璞的心目中,父親的歷史地位和歷史功績是不能抹煞的,因此,在馮友蘭先生九十華誕的慶祝會上,當北大校長張龍翔不僅肯定了馮友蘭的哲學貢獻,而且充分肯定了他的愛國思想以及在解放前夕擔任清華大學校務會議代理主席,帶領師生護校,在解放后將清華大學完整地交到人民手中的歷史功績時,宗璞不只感到“如釋重負”,而是“有些詫異,有些感動”。{4}《弦上的夢》借助“爸爸”梁鋒對知識分子歷史地位的思辨和議論,使人可以明顯感到作家自己和父親的經歷在起作用。
指出這一點,并不會降低《弦上的夢》的歷史意義,因為歷史從來就是具體的,而文學借助于對個人性的歷史經驗的敘述可以達到普遍性的效果。事實上,宗璞決不是一個以宣泄一己的悲歡為目的的充滿自戀的個人主義作家,她通過對父親和自己經歷的回顧與反思,達到了一種歷史性的認知。在另一篇懷念父親的文章中,她通過對父親經歷和人格的回憶,獲得了這樣的歷史意識:“我想歷史會對每一個人做出公允的、不帶任何偏見的評價。歷史不會忘記有些微貢獻的每一個人,而評價每一個人時也不要忘記歷史。”{5}這里,個人的恩怨已經完全化解,獲得的是特有的曠達、通脫的歷史感。基于此,指出宗璞創作的自傳性,指出她文學經驗的個人性質具有重要的美學意義和歷史文化價值。首先,宗璞和她的父親馮友蘭作為20世紀兩代知識分子的代表,他們的經歷、他們心態和精神的變化與發展過程具有特殊的典型性,以自我為范本,然后通達對歷史的認知、對知識分子心態和精神史的考察,這是一條便捷的、收效顯著的美學道路。其二,宗璞特殊的知識分子身份,使她在認知歷史、社會、個人之間的關系以及傳達這些經驗時有著獨一無二的角度與方法,她的結論不同于主流范式的思考,因此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價值。
四
如果將《弦上的夢》放置到宗璞小說的整體鏈環中來看,無論其精神特征還是其美學和文體特征,都具有過渡性的意味。作為“文革”后的第一篇小說,它對“文革”經驗的敘述是間接的、側面性的,一方面具有“傷痕小說”對“文革”進行批判與反思的主題,另一方面還具有對父輩知識分子歷史地位正名的潛在意蘊,而后者顯然是作者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小說中一個重要主題的延續;在敘述方式的設計上也顯示出脫胎于《紅豆》、《不沉的湖》和《知音》的痕跡,如樂珺雖然以第三人稱的身份出場,但她相對于核心人物梁遐而言又是一個旁觀者和審視者,承擔著類似于《不沉的湖》和《知音》中第一人稱敘述人“我”的敘述、組織和評價功能(結尾處大段的議論就來自樂珺的夢),宗璞小說的這一敘事結構所反映出來的基本就是作者自我與時代思潮的微妙關系:作為知識分子置身于波詭云譎的時代大潮中,難辭被改造的命運,但是父親馮友蘭的高大身影遮擋了宗璞出場的時機,暫時讓她免受正面的、激烈的沖擊。因此,她能夠以一個游離者、旁觀者的身份審視、分析知識分子的地位與命運問題。這種與知識分子尤其與自我身份特別吻合的“不即不離”的特殊文本特質,顯示出作者在生活中的特殊位置和她認知生活時的特殊視角。
標志著作者以“歷劫者”而不是“旁觀者”真正出場的是中篇小說《三生石》,它是宗璞將自己的經驗與知識分子命運作對位思考并且在敘述方式上不作任何“偽裝”的真正起點,《弦上的夢》是宗璞小說創作的一個中轉站,是她創作過程中的一個過渡作品。
【責任編輯武新軍】
·新書架·
河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孟慶澍的《歷史·觀念·文本——現代中國文學思問錄》是一部以史料實證為基礎、同時吸收了新文化史某些方法的文學研究論著。全書圍繞歷史、觀念、文本三個關鍵詞,對從晚清至當下的重要文學與歷史問題進行了具體而深入的討論。全書分五章,包括附錄共24萬余字。第一章從雜志形成、發展的外部因素,包括人際互動以及出版機構等角度切入,重新釋讀《甲寅》和《新青年》之間的淵源,以微觀史學的方法,再現新知識分子如何圍繞報刊雜志這一新興言論空間進行交往和互動,構筑思想和文化網絡、制造新議題的歷史過程。第二章在借鑒知識社會學理論的基礎上,對中國現代輿論的生成進行了考察。作者把新文化運動視為此前長時段知識積累的產物。這些知識與新式教育、近代出版等社會性因素,共同構成了新文化運動得以發生所必備的一整套資源譜系。民初政論雜志既是此資源譜系的一部分,又參與并主導了這一時期知識生產的過程。作為知識分子的一種新型交往模式,政論雜志成為輿論的主要表現形式以及公共領域的特殊結構和主體,改變了原有的知識生產方式。因此,從公共性的角度來看,新文化運動或可稱一次成功的輿論事件。第三章重點論述了左聯與“自由人”的論戰,通過重構歷史現場的方式,對胡秋原等人的文藝觀念進行了細微的梳理,再現了中國左翼文學錯綜復雜的歷史語境。第四章對《綠波傳》、《閑話并耕》等文的鉤沉辨析,展示了作者近幾年來在史料發掘方面的具體收獲,其中對《駱駝祥子》英譯本在美國文壇傳播狀況的整理,有助于引起學界對“現代中國文學經典在海外”這一課題的重視。第五章則把視線轉回當代,對汪曾祺、閻連科、莫言等人的小說進行文本細讀和政治歷史批判。附錄收入作者近年來在《讀書》等刊物發表的學術批評,亦有一得之見。全書立足于本土文學、歷史體驗,以當代問題意識和反思精神,作跨學科的重構與批評,頗能體現作者提倡的“在地的文學史研究”進路。其部分內容在國內學術刊物發表之后,曾被《新華文摘》、《人大復印資料》等轉載,引起了學界的關注。(孟慶澍:《歷史·觀念·文本——現代中國文學思問錄》,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