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末曾到重慶開會,會議所在地沙坪壩及附近的紅巖嘴已經變得不認識了。開幕式上我發言歷數了曾經到過的重慶地方,卻發現當地的年輕人也聽得茫茫然一頭霧水。世事變化之快,如果不用適當的文字記載下來,抗戰重慶文人的足跡將很難實地尋覓了。
我自己25年前是尋過的,起因是為寫《沙汀傳》。當時我發了個愿,為了能把作家的生活狀態和寫作情境結合得更緊密,決心下力氣把沙汀一生走過的地方都走上一遍!后來因了各種緣故,這個“走上一遍”難免打了點折扣,但多數的地方真的去過了。比如從偏僻的沙汀故鄉安縣縣城一直走到雎水鎮(與地震的北川縣近在咫尺)、秀水鎮;比如找到了艾蕪、沙汀同班讀書的成都鹽道街省一師原址(還剩下一堵墻是原物)、兩人“文革”遭囚禁的昭覺寺;比如“左聯”時上海的居住地閘北德恩里、青島的距野路等,加上抗戰期間重慶的角角落落,我都一一踏訪過。
重慶訪問的地方都與“文協”有關。“文協”全稱“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是抗戰中團結了大多數作家的一個民間組織。1938年3月于武漢成立,老舍名為總務組組長(后改稱總務部主任),可這個會沒有設會長、副會長,老舍就是名實相符大當家。同年7月底,老舍、蕭伯青(“文協”前期專職干事,繼任者為梅林)、老向、何容四人攜“文協”印鑒文件上船,標志著“文協”西遷。8月中輾轉到達重慶,先在青年會落腳,兩個月后由會員蔣碧薇、郭有守等介紹租得臨江門橫街33號的三層樓屋四間,做了“文協”總會在渝的第一個會所,對外正式辦公。1939年的“五三”、“五四”日寇首次對陪都進行大轟炸,臨江門離重災區很近,所幸文協總會得免于火。這年年底沙汀由延安回川,安置好家屬后到重慶報到,他的工作一是為延安“魯藝”物色教員,二是在周恩來的助手徐冰指導下聯系、團結“文協”的作家。所以他到紅巖南方局接上關系,在曾家巖50號八路軍駐渝辦事處即“周公館”報到后,當日就到臨江門“文協”總會去了。一進門撞見劇作家宋之的。他們在上海認得,一起在四馬路的紹興館子喝過花雕。宋之的為人豪爽熱情在戲劇界是有名的,人稱“宋大爺”,當他聽說沙汀還沒有找到住所落腳,便立刻邀請他住到他們華裕農場去。
華裕農場位于重慶銅元局,那里住的清一色是剛從慰問前線返渝的“文協”作家戰地訪問團的成員,包括訪問團副團長宋之的和懷孕的妻子王蘋,羅烽、白朗夫婦,葛一虹等。銅元局是個地名,在長江南岸。1986年6月13日重慶市文聯的王覺幫我安排一位熟悉地理的郭同事,不辭辛苦陪我從菜園壩與當年沙汀他們一樣的擺渡過江(現在有了大橋),到達對岸的銅元局。農場已成昨日黃花,但作為場部的扁長的四合院仍在。農場為胡子昂抗戰中所建,去銅元局的當天先就采訪過胡子昂的侄子胡甫臣,聽他講那個農場由他哥哥胡甫章和一名姓陳技師管理的情況。陳技師親友的故事是沙汀寫兵役題材的原型,而與文化人來住都是經過其兄同意的。四合院的住法:正房是他們家和羅烽夫婦,左廂房是宋之的夫婦和沙汀,右廂房是農場辦公室。我都一一“參拜”,自然已是破敗不堪。當時胡甫臣是個中學生,一家人和作家們關系融洽。他母親會開中醫方子給文人瞧病,他自己幫羅烽抄過《滿洲的囚徒》的稿子,替沙汀抄過《H將軍在前線》。這個H將軍即賀龍,是在香港發表個別篇章時不得不用的隱名,后出版單行本改作《隨軍散記》。《霧重慶》的作者宋之的1956年早逝,1987年3月12日我在八一電影制片廠的宿舍訪問這段往事,面對的只能是宋的夫人、名導演王蘋了(導過電影《槐樹莊》等)。她回憶了“文協”作家們的居住情況,平時各自閉門寫作的寫作、編雜志的編雜志,吃飯在王蘋這兒搭伙(沙汀說王蘋的烹調拿手好戲是“黃豆紅燒牛尾”),休息時一伙人也會打打麻將。這很有點集體宿舍的味道,自由散漫,但很是抱團。另一同住者葛一虹,抗戰前在上海是左翼戲劇家聯盟成員,這時是“文協”的候補理事、《中蘇文化》常務編委,后來曾對向林冰的“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是民間形式論”提出駁難,一時引人注目,為抗戰文學史的一大事件。1987年4月28日我在北京虎坊橋他的住所訪問過他,他提出華裕農場的文人還有名導演章泯和其夫人蕭三的妹妹蕭昆,章泯一度是與藍蘋(江青)有關系的。這樣一算,住在農場的戲劇家就占了上風,可見在抗戰中話劇作者與小說作者互相無成見地往來,關系比戰前、戰后都要密切。老舍自述拿起筆寫劇本的經過,其中就包括與戲劇界朋友的往來增多,影響所及,才會和宋之的合寫《國家至上》,和趙清閣合寫《桃李春風》。葛一虹回憶自己在華裕農場約過沙汀的稿子,沙汀那時將在延安寫完的賀龍長篇報告拿出去發表,并寫連續性的華北敵后見聞。王蘋、葛一虹都看了我在銅元局拍的照片,對華裕農場自己住過的院子、房間做了確認,然后在背后鄭重簽名。現在成了我的珍藏。
臨江門的“文協”總會雖然簡陋,老舍卻形容為“開窗面江,清風徐來”,有好風景看(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會務報告·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五日報告》)。這個會所我已經無從尋找,因為1940年霧季(冬季)一過,4月日機恢復轟炸,臨江門會所難逃此劫,兩間半房子遭毀,但總務部與兩三會員仍然在那里堅持工作。到6月再炸,市內房屋大片燒毀成廢墟,水電系統悉被破壞,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樓就葬身火海了。我們讀老舍的“文協”報告,有這次轟炸的敘述:
到六月十九與二十兩日,重慶變成了火海。總務部無法不退出城去。幸而,我們在春初即在南溫泉預備下了幾間房——這幾間房就發生了很大的作用。總務部把重要的文件都運到南溫泉,干事與有家眷的會員們也都移到那里去。這樣南泉便成了文協的第二個家。(老舍《一九四一年總務部報告(三月二十日)》)
這第二個會所的房子均是草舍。四川的草舍簡易極了,立四根木頭為柱,竹片糊泥為墻,竹篾綁在梁柱上蓋了茅草便為頂,現在要尋這些房子當然是不可能的。但還有蹤跡可循,因為“桃子溝”這個名稱還在,沙汀記得很清楚,梅林、歐陽山、草明、楊騷、白薇、臧云遠、陳學昭曾住在那里,他自己也短期在此棲身過。我1986年尋到南溫泉容易,可要看建文峰下的桃子溝景象就難了。因為年輕人已經不知道何謂桃子溝。但當我根據沙汀提供的線索說出張恨水也住了“文協”的三間房,而且是與他們隔溝相望的時候,南溫泉管理處竟然殺出個老師傅來,說那他就知道了。靠了通俗小說大家張恨水的名聲,我才站在了一條干涸的溝邊,想像當年兩岸居住的“文協”作家們誰賺了筆稿費就在河坎上吆喝一聲,從各間茅屋檐下就會冒出些衣冠整齊或衣冠不整的文人來,相邀走到附近茶館、飯鋪去的情景。后來我在張恨水的傳記里也讀到了對桃子溝張宅的描寫:“這是個四時有花的美麗地方,前有建文峰,后有仙女峰,門前有條溝,有根獨木橋通向對面山腰,每當山洪暴發,洪水像一條渾黃的巨龍,呼嘯著從他家門前翻滾而下。大雨過后,林木格外清新葳蕤,清晨霧靄如縷縷輕紗繚繞著群峰。”如果說到文協的“國難房子”,就不那么美妙了:“關門稍出一點力,全屋搖動,黃泥紛紛下落。風一吹,茅草蕭蕭。若遇大風,茅草就要被卷走。要有雨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拿出所有的盆盆壇壇接漏,書案上要蓋上油布。恨水把它題作‘待漏齋’,他又仿陸游詩意,把他的書齋兼臥室題為‘北望齋’。”(石楠:《張恨水》)這即南溫泉“文協”草舍足夠繼杜甫草堂之全部意境處了。
作家們借以躲避空襲的另一重慶文化重鎮是北碚。我數次到過這個離市區50公里外已完全城市化的昔日嘉陵江邊小鎮,參觀被稱為“老舍故居”的小洋樓。這次又去,但因是星期一停館,弄得許多第一次慕名而來的中外青年教授只能悵惘地繞房團團轉。這房實際上應稱“林語堂老舍故居”才比較準確,它本是林語堂買下的一幢小樓(北碚蔡鍔路24號),周圍還有附屬性的平房,但現在是孤零零地立在高聳的住宅大樓群中央,如我們許多建筑文物一樣被割斷了周邊的文化帶,啞在那里。后人已不大知道最初老舍因這里聚集了黃桷鎮復旦大學、東陽鎮通俗讀物編刊社、北碚國立編譯館、禮樂館的眾朋友,便常來住住而已,直到1943年11月胡絜青和孩子由北平趕來團聚,才定居下來,并開始創作《四世同堂》。老舍說得一點不含糊,原先“文協”便計劃在北碚安家的:“在碚的會員比在南溫泉的還要多,大家都以為有設會所的必要,并推老向、以群、蕭伯青等幾位先生負責租房”。待到(1940年)“六月中,林語堂先生奉命出國,即將北碚寓所的大部分房屋讓與文協,作為北碚會所。林語堂先生所有的木器都未帶走,他聲明借給文協使用,這樣,沒有費什么事,北碚的會所便成立了。”(老舍《一九四一年總務部報告(三月二十日)》)
但是“有了北碚與南泉作文協的兩翼”(老舍語),重慶城里的會所仍然不可或缺。這時,華裕農場的兩位大將宋之的、葛一虹再次發揮作用。他倆不知如何能這般消息靈通,聽說范長江的青年記者協會有房子被震壞準備遷出,但房屋稍加修葺實在是可用的,于是便給“文協”的總務部通風報信,總務部當機立斷,下手租房。這就是1940年12月“文協”在重慶的另一個總會所在,一直運行至1946年,成為著名的戰時文藝界集聚地的張家花園65號。
許多人都帶了溫熱的感情憶及這個地址。我在訪問華裕農場后,曾在王覺指引下走訪了張家花園,看到的只是由觀音巖下坎起始的一面坡,沿坡走了幾個來回,試著體驗一下當年作家們前來要費的力氣。我搜集現代文學插圖,見過胡風、梅志夫婦與孩子在張家花園高大門板前的合影,后來收進書里。但是我沒法想像門內的一切,無從知道沙汀或茅盾怎樣臨時擠住在以群的房間里,沙汀還能寫出他的短篇代表作《在其香居茶館里》。我很長時間以為張家花園是一座大院,里面文人你來我往,充滿了故事。可是自訪問了葛一虹,他幫我打破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文學化的圖景,還我一個真實的張家花園。據他說,從大門進去是個天井,后手是廖夢醒一家所住的樓房,左手是“文協”的三層樓,而“文協”所租的只是一層的四間屋子罷了。二層與三層并不屬于“文協”,但都是文藝界的朋友輪番居住,簡直是臨江門的翻版。集體宿舍的味道,又與華裕農場相近。我說了沙汀回憶的一些“住客”,有的葛一虹表示首肯,有的就直搖頭。因為他是這所樓房的具體介紹人及真正的房客,所以他當場撕下這一天的臺歷,為我畫了一張草圖。過了一星期,1987年5月4日他突然寫了封信來,又畫了一張更詳盡的張家花園“文協”樓房居住使用圖(又用了這一日的臺歷紙)。按圖示:這樓每層是四間屋子,中間為走廊,一邊兩間。一層的四間為“文協”所租用,右手是個套間,外屋是“文協”會議室,里屋是梅林辦公室兼臥室;左手兩間,一為以群住,一為客房。“文協”的工作并不輕松,但從一開始所定的規矩,四個部的正副主任都是白盡義務,抗戰八年,沒有拿過一分錢的工資或津貼!老舍這個主要負責人,不住會址卻要自尋出路,為“文協”辦公花費的信件、郵資都需自掏腰包。起初租臨江門的房子三間,規定只有一個專職干事駐會領薄薪,但老舍堅持一旦可能就再租一間留作客房,供會員隨時使用,并將此事寫進了文協報告中。現在因業務繁忙雖增了以群,但還是只有“客房”而沒有“領導”住房的。這個一層的平面圖,無疑就是“文協”抗戰精神的寫照。(附圖)而二三樓自己花房費租用的朋友,僅戲劇界的就有宋之的、葛一虹、史東山、舒繡文、鄭君里、陳鯉庭等多人,這也是華裕農場的一個縮影。
那幾天,在重慶會議之后主人請大家去合川釣魚城參觀。路經草街子的時候,高速路的一側閃出了“陶行知學校”的標牌。我不禁想起八十年代曾經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從北碚乘船加步行去踏訪這個當年能大聲唱蘇聯歌曲,給一片樹林起名“普希金林”,文學系主任是艾青、音樂系主任是賀綠汀的了不起的學校。其實這也是個“文協”文人集中的地方,也有話可說。但因篇幅關系,有朝一日我有興致再續寫個“古圣寺陶行知育才學校訪問記”做本文的姊妹篇吧。
2011年1月10日“三九”第一日北京仍無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