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儉期、宋之問在神龍元年因依附張氏兄弟遭貶。與盛唐、中晚唐貶謫詩人相比,沈宋具有明顯人格缺憾,他們的被貶也近于罪有應得,但他們在貶謫詩歌中始終表達著無罪遭貶的怨憤與悲傷,這種心態頗耐人尋味。其成因,可以從中國專制政治背景、神龍見利忘義貶謫的不公正、古代哀怨文學傳統、詩歌的傳播功能等多角度進行分析。
關鍵詞:沈佺期 宋之問 詩歌 神龍貶謫 哀怨文學 傳播
中圖分類號:I 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11)01-0066-04
神龍元年(705),武則天退位,中宗復辟,張易之、張昌宗被誅,武后朝重要的宮廷詩人沈儉期、宋之問因諂附張氏兄弟被貶。初唐詩人們雖屢有遭貶,但大量創作貶謫詩文則從沈宋等神龍逐臣開始。因此,研究其貶謫時期的創作,對于了解唐代乃至整個中國古代貶謫文學的總體特點都頗具意義。
一、沈宋貶謫詩歌中的怨憤與悲傷
在沈宋貶謫詩歌中,忠而被謗、負冤受屈的怨憤、悲傷情緒非常突出,控訴命運的不公,宣泄苦悶,成為其貶謫詩歌突出的主題之一。但沈宋實際并非無罪遭貶,這種怨傷心態就有了耐人尋味的內涵。考察這種心態的成因,也成為了解中國古代貶謫文學的一個切入點。
如沈佺期在被彈、系獄和遭貶之后所作諸詩中,一直強調自己蒙冤。在初因受賄被彈劾的時候,沈佺期就辯稱那些罪狀純屬誹謗——“我無毫發瑕,苦心懷冰雪”,他認為,自己得罪的原由是“平生守直道”、故而遭到“眾所嫉”,“萬鑠當眾怒,千謗無片實”,而自己之所以系獄良久則因為“臣子竭忠孝,君親惑讒欺”,審判者“事間拾虛證,理外存枉筆”。他稱自己反復自省也沒找到任何錯誤:“一朝逢糾謬,三省竟無虞”。故當傳聞皇帝駕幸長安時,寄望能有直言如東方朔者,為自己洗清冤屈:“扈從由來是方朔,為申冤氣在長平”。㈨在長流驩州之后,沈佺期也沒有悔罪心理,反而認為自己是白璧無瑕,忠信見棄,如他在《赦到不得歸題江上石》詩中說:“自幼輸丹懇,何嘗玷白圭。承言竄遐魅,雪枉間深狴。”自謂從小以赤誠待人,品行端正,何嘗有污點,然而卻仍然首陷刑獄、后流荒徼,內心怨氣溢于言表。
宋之問亦如此。他被貶瀧州參軍,附貶所途中,作有《自洪府舟行直書其事》,回顧生活經歷:“揆己道德余,幼聞虛白旨。貴身賤外物,抗跡遠塵軌。”自詡從小就聞說清靜空虛的道理,鄙視功名富貴;并回顧自己在官場的行跡:“妙年拙自誨,皎潔弄文史。謬辱紫泥書,揮翰青云里。事往每增傷,寵來常誓止。銘骨懷林丘,逆鱗讓金紫。安謂釁潛構,退耕禍猶起。”認為自己行事已頗為謹慎,沒想到禍事仍然降臨到自己身上;而其所以被貶,乃是因為遭到誹謗:“黃金忽銷鑠,素業坐淪毀。”這種怨憤不平在他稍后的詩作中仍有發泄,如“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
沈宋確實依附二張,他們委曲求全、諂媚諛主、缺乏風骨氣節的人格頗具典型性,被貶并非無辜。觀其人品,也確有瑕疵,翻閱史書,可以得到較翔實的印證。如《唐詩紀事》卷十一謂宋之問曾求為北門學士,但因口疾,武后未許以官職,宋之問為此事耿耿于懷,終身以為恥。仕途中,宋之問前附張氏兄弟,后歸武三思,景龍中諂事太平公主,后安樂公主得勢,又往諧結安樂,最后遭太平舉報而貶越州。睿宗時被流欽州,后玄宗賜死貶所,可見其為人一貫投機鉆營,缺乏操守。
由此看來,沈宋之貶實際上是一種合理的懲罰。懲罰的目的在于使之悔過、自警,但沈宋不但全無反省,反而堅稱無辜,而流貶生活又確實給他們造成了身心的雙重磨難,所以在他們的詩中,在詩中普遍流露出一種忠而被謗的怨恨、哀傷氣息。他們反復使用“逐”、“投”、“竄”、“放棄”和“羈囚”、“逐臣”一類詞語,著力渲染負冤受屈的程度,加強心理上的被棄感。如“問我投何處,西南盡北蠻”、“誰念招魂節,翻為御魅囚”、“家在東京里,身投南海西”、“北極懷明主,南溟作逐臣”……仔細體味這些詩句,不難發現,其中充溢著自感委屈而又無可奈何的傷痛情懷。
二、沈宋怨傷心態的深層緣由
分析這種怨傷心態的深層緣由,似可得出如下認識:
1 初唐政治文化背景導致沈宋缺乏反省及自責
根本而言,佞臣是高度中央集權制無可避免的產物。自秦以來,先秦民主風氣摧殘殆盡。在中央集權政治的控束下,君主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其旨意言行幾乎不受制約,不容辯駁,不可更改。而為人臣者,身家性命都掌握在君王的喜怒之間。一言不慎,即可能導致流貶或被殺厄運,甚或牽連九族。如無堅強正直的信念支撐,臣子們為趨利避害的本性所驅動,就很容易滑向諂諛。
而高宗、武后朝政局變幻不定,更使得不少士人隨人俯仰,行無特操。即使忠直如狄仁杰、張說也曾或迫于酷吏淫威而自誣保命,或屈節事張昌宗、武三思之徒,表現出懦弱的一面。武周后期,二張得寵,權勢熏天。與二張交好,便是與武后接近;得罪了二張,就可能得罪武后。加之武后明令李嶠等人搜納天下文士,入二張掌管的控鶴府、奉宸府從事文學、編撰活動,這樣,二張實際上是代表武后招募文學之士,因此,沈宋對其傾心依附,以保仕途無虞,也是不難理解的。
此外,高宗、武后朝是儒學衰微時期。《舊唐書·儒學傳》云:“近代重文輕儒……高宗嗣位,政教漸衰,薄于儒術,尤重文吏……及則天稱制,以權道臨下,不吝官爵,取悅當時。其國子祭酒,多授諸王及駙馬都尉。……至于博士、助教,唯有學官之名,多非儒雅之實。”由于高宗、武后朝皆不重儒,使得兩朝文士儒學觀念普遍淡薄,普遍缺少遠大無私的政治抱負,也缺乏秉正直行的氣節,在人格上顯得卑弱。
在上述政治文化背景濡染下,沈宋表現出了卑弱、齷齪的人格特征,并毫無反悔之意也就不難理解。
2 神龍貶謫本身的不公正加重沈宋的受屈感
一方面,中宗對與二張交往文士的貶逐有擴大化的傾向。當時已有大臣指出這一點,如張廷珪即認為:“易之兄弟榮盛多時,趨附之徒,天下大半,欲盡殺之,則罪不加眾;欲少殺之,則法難畫一。在都城者,乍可有數;遍四方者,未知幾人”,所以建議“自非至親,及于謀首”皆應原宥。但中宗并未采納這些意見,貶逐了大量官員。這當中,有些人的被逐就顯得比較冤枉,比如王紹宗,“性澹雅,以儒素見稱,當時朝廷之士,咸敬慕之。張易之兄弟,亦加厚禮。易之伏誅,紹宗坐以交往見廢,卒于鄉里。”據此可知,不是王紹宗主動結交二張,而是二張出于附庸風雅或慕其才華的心理,主動接近并禮遇王氏。就其交往本末而言,王紹宗本無過錯,但仍被貶謫,廢歸鄉里。
另一方面,同樣諂附張氏兄弟的楊再思等人卻未受懲罰。據《資治通鑒》載,楊再思“專以諂媚取榮。……時人或譽張昌宗之美日:‘六郎面似蓮花。’再思獨曰:‘不然。’昌宗問其故,再思日:‘乃蓮花似六郎耳。”而神龍元年,懲罰眾人的同時,楊再思卻不必受罰,“為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西京留守”。這樣的處理,顯然有欠公正,難以令人心悅誠服。所以沈宋并未對自己與二張的交往進行反思,更不認為此番被貶是咎由自取,反而覺得受了冤枉,并由己及人,聯系自古以來才士、寒士的遭際,引發了對“士”之命運的思考。
沈儉期《從驩州廨宅移住山間水亭贈蘇使君》就有這樣的質問:“古來堯禪舜,何必罪驩兜?”驩兜是堯臣,舜繼位后,驩兜因依附共工,被放逐至崇山。沈儉期以驩兜自比,固然有為自己開脫之意,同時也深刻觸及了封建政治的本質:在激烈的宮廷斗爭和新舊君主交替之際,部分臣子被罪被貶乃是必然的,說到底,他們不過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而已。
退一步講,即使沈宋本身人品有瑕,也需辨別出夸大其詞、落井下石、乃至人云亦云、以訛傳訛的因素。比如不少史書和論者都提及的宋之問自嶺南逃歸、告密求榮一事,實際上據新發現的宋氏佚詩《初承恩旨言放歸舟》可以知道,宋由瀧州貶所返回洛陽是遇赦放歸,而告密其實是其弟宋之遜所為。沈儉期考功受賄案被彈一年仍未定罪結案,次年才因附二張而流放,大約受賄一案控方證據也較薄弱。這也正如子貢所說:“紂之不善,不如是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以彼衡此,頗可發人深思。
3 古代貶謫文學傳統的垂范影響了沈宋詩歌的情感模式
中國歷史上歷來不乏忠直之士遭誣見棄,作為貶謫文學的開創者,屈原、宋玉、賈誼在楚辭漢賦中早已奠定了怨的基調。比如怨恨君昏臣佞,讒言害忠,黑白顛倒、命運不公等,到了唐代,“進退出處的驟變,哀樂死生的無常,人生前景的飄忽,現實苦難的重歷,無時無刻不在攪擾著眾多貶謫文人的心境,并使他們的關注對象由社會轉向自我。”這是貶謫文學怨傷情調的共同成因。
當沈、宋在貶謫路途上跋山涉水,當他們登上大庾嶺回望故鄉,自然會受到這種文學傳統的影響,因而很自然地將自己的遭貶與那些忠而被謗的古人聯系起來,發出不平之鳴。其作品也就繼承了屈宋以來的貶謫文學傳統,重在抒抑郁之情,發不平之鳴。如沈佺期在《枉系二首》中就自比為“曾家子”、“姬公旦”、“公冶長”等人;在《三日獨坐驩州思憶舊游》、《答魑魅代書寄家人》中更以屈原遭貶自況。宋之問兩次貶逐途中所作詩文,都并未對自己所托非人、媚附取榮進行反思,而一直認為自己是受人讒害、蒙冤遭貶。如在《祭杜學士審言文》中,宋之問歷數屈原、揚雄、王、楊、盧、駱等古來命運多舛之才士,借以喻友喻己;在《早發韶州》、《經梧州》、《登粵王臺》等詩中也多次提到受冤被貶的賈誼、虞翻等人,將一己遭際與之關合,抒發不可抑止的怨憤與傷痛。
當然,就詩作的表現深度而言,沈宋詩歌專注于一己之得失,感情宣泄多于理性思考,視界狹窄,詩境單薄,不能與屈、賈等人的賦作相提并論,但在情感、心態上,則不自覺的繼承了前人傳統。
4 詩歌的傳播功能使得他們有意識地在詩中渲染銜冤負屈的感受
從創作動機言,沈宋的詩歌除了感慨、瀉怨、安撫心靈之外,還有以詩代簡,希望經傳播以達圣聽并獲得同情和拯救的意圖。
作為著名詩人,沈宋等人的作品在當時能得到較為快速廣泛的傳播,正如《舊唐書·宋之問傳》所云:“之問再被竄謫,經途江、嶺,所有篇詠,傳布遠近。”詩歌的傳播功能使得他們的作品可以承擔起傾訴內心苦悶以達圣聽的使命。沉淪南荒之時,無法面見君王,詩歌成為他們向朝廷、君主傳遞心聲的最佳工具。基于自我拯救的目的,在詩歌中,沈宋反復描繪貶地生活的苦難,傾訴命運的不公正,表白自己的忠貞以及對重歸朝政的渴望、對君王的熱愛。他們渴望這樣的詩句能打動統治者,從而脫離困境。
如神龍逐臣們著名的端州驛題壁詩,即在一定程度上具此目的,“不難看出,題壁多集中在館驛宮觀寺廟巖洞等處。這些地方交通便利,游客眾多,借助題壁這一方式來顯示自己的文采風流,能收到很好的宣傳效果,這恐怕是帶有普遍性的創作心理”。而作為遭流貶人員,在驛站題壁,抒寫哀怨,一則互相共鳴,二則聚合起來發聲,誠如論者所謂:“謫臣行經同地,先后留詩慰解聲援。或許借著詩作的發表,共同形成一種聲音,以期得到執政者的注意,矜憐悃忠,還得清白,獲得釋罪召回。”像沈儉期的《答魑魅代書寄家人》、《初達驩州》,宋之問的《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這些詩,都是一邊傷今,一邊憶往;一邊寫現實之不堪忍受,一邊表戀闕思君之丹心。冀望這些詩能傳到朝廷,以獲得在位者乃至皇帝的憐憫和拯救,應該是其寫作目的之一。
既然如上所言,沈宋的詩作還存在著一個間接傳播的目的,那么,他們對自己人格的表白以及類似忠而被謗、無罪見逐的陳述,也就自然包含有某種自我開脫、自我洗刷的用意。于是,前引沈佺期“自幼輸丹懇,何嘗玷白圭”、宋之問“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這些信誓旦旦的話語,就都值得細細考察和推敲了。
三、結束語
貶謫給沈宋的詩歌帶來了新的面貌,但并沒有讓他們脫胎換骨。宮廷時期的諂媚;貶謫時期的憤激、哀怨,都出自同樣的卑弱人格。所以當他們脫離貶謫重歸宮廷后,生活方式與詩歌創作也重回宮廷時代的老路子。也因為這種人格的缺陷,使得他們的貶謫詩歌中缺乏道德人格的力量、缺乏理想抱負的光輝,這一提升,要留待盛唐以后的詩人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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