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黃發”“鮐背”及“耇”

摘 要：“黃發”“鮐背”“耇”都是上古漢語中常見的表示年老或年老之人的詞語。為何“黃發”“鮐背”“耇”可以代指年老，各種辭書和著作對此作出的解釋不盡相同。本文在總結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分別對這三個詞作出進一步的解釋，認為“黃發”即指老人白發不純，泛黃的現象；“鮐背”指老年人臉上的“老年斑”；而“耇”，情況較為復雜，可作“駝背”與“老年斑”兩解。

關鍵詞：黃發 鮐背 耇

古代漢語中表示“長壽”的詞語較多。這可能與中國歷史上尊老敬老的傳統有關。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長壽代表了祥瑞，所以年老之人得到了社會的普遍尊敬。人們傾向于選擇“白發”“老年斑”等能表現老年人特有生理特征的詞語來代指年老。《爾雅·釋詁》：“鮐背、耇、老，壽也”。《方言·卷一》：“眉、棃、耊、鮐，老也。東齊曰眉，燕代之北鄙曰棃，宋衛兗豫之內曰耊，秦晉之郊陳兗之會曰耇鮐”。上古時期產生的這些詞語，都表示年老或代指高壽的老人。為何“黃發”能夠表示“長壽”？“耇”的造字理據又是什么？《爾雅》《方言》中記錄的這些詞，各種辭書論著要么沿襲舊說，要么獨樹一幟，解釋不盡相同，往往造成讀者的困惑。本文試對存在爭議較多的“黃發”“鮐背”“耇”三詞作出解釋，分別論述于下：

一、黃發

這個詞的字面意思為“黃色的頭發”，代指年老，亦指高壽的老人。這個詞語在上古漢語中用得較多。《詩經·魯頌·閟宮》：“黃發臺背”，晉代陶潛《桃花源記》：“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然而，老人白發者居多，黃發者少見，“黃發”為何有“長壽”之意？各書對“黃發”為老人的一種壽征并無疑義，而對它的得名之由卻有大致三種不同的解釋：

1.老人發落之后又生出來的黃頭發。如《爾雅》郭璞注：“黃發，發落更生黃者”。

2.老人頭發變白之后，久又變黃。《詩經·南臺有山》及《詩經·行葦》之孔穎達《正義》引舍人說云：“黃發，老人發白復黃也”。

3.“黃發”即為“白發。周建成、馮汝權《“黃發垂髫”的“黃”是黃色嗎？》一文引用了《文選·南都賦》：“于是乎鯢齒眉壽鮐背之叟，皤皤然被黃發者，喟然相與歌曰……”，從“皤皤然”修飾“黃發”來證明“黃發”即“白發”。

我們需考證一下究竟哪種說法更具說服力。

“白發”指老人，這沒什么問題，而“白發落而復生黃發”，無生理學上的例證可考；有人從語音的輾轉聯系上證明，“黃發”即為“白發”之義，但此說未免有點牽強。因為“黃色”是一種常見的顏色，“黃”是一個十分常用的詞。若“黃”有“白”義，為何古籍中只見“黃發”一詞，而無其他“黃”作“白”義的詞語呢？因此，只有“白發復黃”這種說法較為可取。

《爾雅今注》《爾雅譯注》兩書釋“黃發”一詞時，就采納了“老人發白，白久則黃”這種解釋。王琪《上古漢語的社會稱謂》一書中，對“黃發”一詞解釋得較詳細，也認為“黃發”指“白發轉黃”。王琪在書中還談到，人進入老年后，可以根據頭發的顏色來確定年齡漸增的三個階段：“斑白（白黑混雜的頭發）”“白發”“黃發”。“黃發”代指八九十歲的老人。

“白發復黃”這種生理現象并不多見，那么“黃發”有沒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釋呢？

我們認為“白發復黃”是有可能的，因為從我們的日常經驗判斷，白紙時間越長則紙張就會變得越。老人白發時間久了變黃，也許只是白發微帶一些枯黃，色澤暗啞不明的樣子，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黃發”，而較之于“雪白”之發，更顯蒼老，故為“長壽”的代稱。

在這里，我們需要說明的是，早在先秦時代，“黃發”就已泛稱老人或年老，“黃”不再具有實指義。這也可以更好地說明上面《文選·南都賦》：“皤皤然被黃發者”并不能證明“黃發”即“白發”。“皤皤”（《說文》：“皤，老人白也。”）修飾黃發，只能說明“黃發”已泛指老人，失去了“黃發”的字面意義了。那么將上句譯為“白發蒼蒼的老人”，要比將“黃發”理解為“白發”更合理。漢語詞匯中不乏這樣的例子。例如現代漢語中的“黑板”一詞仿譯英語中的“blackboard”，指供教師課堂上書寫用的一種教學工具。現在的“黑板”有白色、綠色等其他顏色，可我們并不需要說“白板”“綠板”，但有“白黑板”一說。用“白”修飾“黑板”，并不能說明“黑”有“白”義。“皤皤然被黃發者”，其理同然。

二、鮐背

“鮐背”又作“臺背”。《詩經·大雅·行葦》：“黃耇臺背，以引從翼”。箋云：“臺之言鮐也，大老則背有鮐文”。孔穎達正義引舍人說云：“老人氣衰，皮膚消瘠，背若鮐魚”。劉熙《釋名》云：“九十曰鮐背，背有鮐文”。

舊說多認為“鮐背”指老年人背部有跟鮐魚背一樣的斑紋，因而指年老或年老之人。今人的著作中也有對此說持不同觀點者。

《爾雅今注》：“海魚名，背隆起。……老年人駝背”，《爾雅譯注》也認為“鮐背”即“駝背”。

以上兩種解釋從不同的角度考察了“鮐背”有“長壽”義的得名之由，舊說重在顏色，今注重在形體。要搞清楚哪種說法更合適，我們首先要對“鮐魚”有所了解：

《現代漢語詞典》：“鮐魚，身體紡錘形，頭頂淺黑色，背部青藍色，腹部淡黃色，兩側上部有深藍色斑紋。生活在海里，是洄游性魚類。”詞典里明確說明鮐魚背部有斑紋，但并沒有說“背隆起”，只提到“身體紡錘形”。

所以，我們認為“鮐背”得名于鮐魚背部的深色斑紋。然而舊說“背若鮐文”仍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人老之后，皮膚變得消瘠、發黑，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故《論衡·無形篇》：“人生至老，身變者，發與膚也。人少則發黑，老則發白，白久變黃。發之變，形非變也。人少則膚白，老則膚黑，黑久則黯，若有垢矣。發黃而膚為垢，故《禮》曰‘黃耇無疆’”。

我們發現舊說多以鮐魚背部的顏色、斑紋來比附老人的生理特征，但解釋得不夠到位。“鮐背”指老年人的膚色如鮐魚背部的顏色，并不是專指老人背部的皮膚顏色像鮐魚。“大老則背有鮐文”這一解釋說服力不夠。首先，“老人背有鮐文”，沒有生理學上的依據。因為我們一般所說的“老年斑”“壽斑”，多指老年人臉上出現的黑斑；其次，“老人背有鮐文”不是一個外在的長壽特征，不易被作為“年老”的代稱。

綜合以上材料，我們可以得出明確的結論：“鮐背”，鮐魚背部有深色斑紋，與老年人臉上的“老年斑”相似，故以“鮐背”來代指年老。

三、耇

“耇”是現在不太常用的一個古漢語詞匯，早在先秦時代，這個詞就已經泛指老年人了，所以很難找到具有說服力的解釋。

《方言》：“燕代之北鄙，謂耇為棃。”郭注：“棃，面色似凍梨也”。舍人曰：“耇，覯也。血氣精華覯竭，言色赤黑如狗矣。”孫炎曰：“耉面如凍梨，色似泛垢，老人壽征也。”這些解釋都認為“耇”得名于老人發黑的膚色。《說文》《釋名》也有相同的解釋：

《說文》：“耇，老人面凍梨若垢，從老省，句聲。”《釋名·釋長幼》：“耇，垢也，皮色驪顇恒如有垢者也，或曰胡耇咽皮如雞胡也，或曰凍梨皮有斑點”。

傳統的解釋多持此說，但后代也有人提出了異議。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認為：“當訓老人背傴僂也。”今人也有贊同此說的。《爾雅今注》：“‘句’，即‘勾’，彎曲。年老叫‘耇’，是由于人年老常曲背（駝背）”。引俞樾《群經平議》：“耇即痀之異文，皆受義于句”。“痀”，《說文》：“曲瘠也。”《揚雄方言校釋匯證》也認為“耇”當訓為“駝背”，認為從“句”的字都有“曲”義。

那么，“耇”當訓為“色黑”還是“曲背”，這個問題不好判斷。若從語音角度看，“耇，古厚切”，“垢，古厚切”，“耇”與“垢”在《廣韻》里的反切是一樣的。而“句（gou）在《廣韻》里的反切為“古侯切”。“耇”應訓為“膚黑若有垢”。但從“耇”的字形結構上看，“耇”解釋為“駝背”也有一定的道理。

再觀察其他一些表“長壽”的字，如“耄（mào）、耆（qí）、耋（dié）”。《說文》：“年八十曰耋，從老省從至。”“耆，老也，從老省旨聲”。這些從“老”的字，它們的聲符大多都只單純表音，所以我們認為“耇”的聲符“句”也應是一個單純表音的聲符。再者，從中國人的文化心理上來說，老年斑被稱為“壽斑”，而稱老年人為“駝背”應該是一種不夠尊重的稱呼，駝背一般不會作為“壽征”。本文更傾向于將“耇”解釋為：老人皮膚發黑，面部有色素沉淀，如有垢。

今人的著作中論及這三個詞的，要么沿用舊說，要么不做解釋，只說“壽征”。本文對前人的不同見解，做出了造詞理據上的一些解釋，得出了自己對這三個詞的理解。其中有些仍存在爭議的說法，如對“耇”的不同解釋，需要在以后作進一步的考證，并進行深入的探究。通過對這三個詞的考證，可以使我們對漢語中表示“年老”的詞有更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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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周建成，馮汝權.“黃發垂髫”的“黃”是黃色嗎？[J].古漢語研究，2004，（1）.

（李樹珍 甘肅蘭州 西北師范大學文史學院 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