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蕪先生辭世,留下了“蓋棺”而不能“論定”的余波。癥結(jié)則仍在于1955年所謂“交信”事件。其實對此舒蕪在《〈回歸“五四”〉后序》等文中已多有澄清,并對因自己錯誤而遭致巨大人生災難的師友們表示了深切愧歉。但仍有少數(shù)學者堅持指責舒蕪為“猶大”,甚至無視舒先生一生頗為宏富的學術(shù)業(yè)績。這使“舒蕪問題”作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一份精神案例,仍有辯議、檢討的必要。不過,與其他研究者將目光始終聚焦于“小人物”舒蕪不同,我更愿意將目光側(cè)及相關(guān)“大人物”之上,他們和舒蕪在當年“交信”過程中各自不同的動機和責任,共同構(gòu)成了有關(guān)現(xiàn)實政治和文化傳統(tǒng)的一份沉重的思想“檔案”。
一
“交信”一事是舒蕪“謗滿天下”的主要原因。綠原憶其事云,1955年初批胡風時,“《人民日報》記者曾經(jīng)奉命向路翎、綠原組稿,均被婉辭。于是轉(zhuǎn)而再找舒蕪。舒蕪欣然交出了胡風從前寫給他的百來封信,并按某位文藝領(lǐng)導人的具體指示,撰寫并發(fā)表了《胡風反黨(后改稱‘反革命’)集團的第一批材料》。形勢急轉(zhuǎn)直下,胡風及其‘集團’一夜之間從‘反馬克思主義’變成‘反黨’,進而‘反革命’,隨后株連上千人,涉及人命十余條。”[1]“欣然”一詞不免臆度,同時綠原有意識“遺漏”了某些已引起爭議的細節(jié)。“爭議”發(fā)生在當事人舒蕪和另一當事人林默涵(即綠原文中提及的“某位文藝領(lǐng)導人”)之間。1989年,“胡風案”徹底平反未幾,林默涵即發(fā)表了有關(guān)舒蕪主動“交信”的談話:
大約在1955年4月的某一天,舒蕪來到中南海中宣部辦公室找我。他交給我一本裝訂好的胡風給他的信件,說其中有許多情況,可以看看。當時我認為私人信件沒有什么好看的,就一直放在書架上,沒有重視。隔了一段時間,我偶然拿起來翻了翻,發(fā)現(xiàn)其中有許多暗語,例如“兩位馬褂”(指何其芳、劉白羽)、“豪紳們”(指當時重慶進步作家們)、“官們”、“權(quán)貴”、“老爺們”(指一些共產(chǎn)黨員和黨的負責干部)、抬頭的市儈(指茅盾)、“跳加官”(指當時進步文藝界的活動)等等;還有一些充滿譏諷,憎惡的語言……我不能不感到十分驚訝、意外,也極為氣憤……于是我把舒蕪找來,請他把信中人們不易看懂的地方作些注釋,把信按內(nèi)容分分類,整理得較為醒目一些。舒蕪同意并且很快整理出來了。[2]
此說立即遭到舒蕪反駁。舒蕪在接受奚純訪談時表示,該次見面因于林默涵的通知,而且“我坐下以后,林默涵同志拿出他已經(jīng)看完了的我寫的《關(guān)于胡風的宗派主義》的文章,和我交給葉遙(按:《人民日報》編輯)的訂成一本的一百多封信”。[3]此后,舒蕪還多次反對“交信”(乃至“獻信”)之說,“所謂‘獻信’的事情是不存在的,林默涵在回憶錄中說,‘有一天我將胡風的一百多封來信主動送到中宣部林默涵辦公室,當時就看了,研究了,確定了如何分類,如何編輯’,這不是真實的,那么短時間也辦不到”,[4]“當時并不存在‘交信’的問題。”[5]林、舒回憶“在兩個關(guān)鍵情節(jié)上截然不同”,“其一是誰先找誰,其二是材料的分類題目是誰定的”,“如果林的版本屬實的話,無疑舒蕪當時的主動性和責任更大。如果舒蕪的版本屬實的話,林無疑是在歪曲事實和推卸責任。其中必有一方是不誠實的。”[6]比較而言,林默涵應是“不誠實”的。證據(jù)是:林默涵是黨內(nèi)胡風“思想討論”的主要負責人,他不可能將胡風私信“一直放在書架上,沒有重視”。舒蕪陳述則比較可信。奚純在采訪舒蕪后又采訪了另一當事人葉遙,葉遙說法與舒蕪基本相同。數(shù)年后,葉遙直接撰文記述了這段往事。她回憶,當時她受《人民日報》文藝組負責人林淡秋、袁水拍安排向舒蕪約稿。
他回憶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重慶和胡風、路翎等人的交往,1945年寫的《論主觀》一文發(fā)表后,胡喬木同志曾找他談話,批評過他,他不服氣,和胡風等曾通信來往等。我問他,“那些信是否還在?”……只清楚地記得舒蕪媽媽動作很麻利,彎腰從雙人床下拉出一個小皮箱,把箱子打開說:“信都在里面哩。”舒蕪同志說,他想根據(jù)這些信寫胡風的宗派主義。我說,那你就給我們寫一篇這方面的文章吧。舒蕪同意。飯后,我和舒蕪商量,胡風等人給他的信,能否先借給我們看看,他說,“可以”。我仔細數(shù)了數(shù)信件,大約一百多封,都是裝在信封內(nèi)的原信,沒有裝訂成冊,我拿出大包里一個用綠色條條毛巾縫的小兜,把信裝進去,小兜塞得鼓鼓囊囊的。我對舒蕪同志說:“放心,信,我一封不會丟,看完如數(shù)奉還。”[7]
葉遙將信件帶回《人民日報》,讀過以后又交給袁水拍、林淡秋讀。三人皆感“吃驚”,“盡管有些內(nèi)容不知指何人何事,但譏諷、謾罵的話大體上是能看懂的”,但葉遙“怕丟失,失信于人”,很快“一封不差地交還舒蕪”。然而事情出現(xiàn)變化,有人從中嗅出了“政治價值”。葉遙回憶,舒蕪交來《關(guān)于胡風的宗派主義》一文后,“袁水拍同志對我說,能否向舒蕪同志再借一下胡風的原信,以便核對原文。我說可以。我到舒蕪家再借胡風的原信,告訴他我們需要核對原文。這時,舒蕪已將這批信訂成冊了。我拿回后交袁水拍同志。以后袁水拍同志將舒蕪的文章和胡風給舒蕪的信送中宣部林默涵同志審閱”,“又過一些天,袁水拍同志告訴我,請通知舒蕪同志到中宣部找林默涵同志談他的文章,我通知了舒蕪同志。”[8]顯然,袁水拍“核對”是假,他和林默涵要用這批私信大做“文章”是真。
葉遙證實了舒蕪的說法。葉遙較少文化名人往往會有的自我塑造心理,而且她在50年代以后與林、舒兩位皆無交往,她的回憶比較可信。最關(guān)鍵的是,林默涵在舒蕪、葉遙提出不同意見以后,未能提出有力的自辯,也表明他作偽可能甚大。綜合各類“版本”信息,舒蕪最后對“交信”一事的概括應是客觀的:“那件事情可以這樣說,甲有一件東西,乙借去了,丙在甲乙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拿給了丁看。甲就是我,乙是當時《人民日報》的編輯葉遙,丙是當時《人民日報》文學組組長袁水拍,丁就是林默涵。當時《人民日報》命題叫我寫一篇《胡風的宗派主義》的文章,文中引用了胡風給我的信中的部分內(nèi)容,葉遙借去這些信核對……葉遙拿到信之后也沒有意識到什么,但袁水拍看后覺得很重要,就送到林默涵那里去了”,“林默涵說,你的文章不用發(fā)表了,人家已經(jīng)不想看你說什么,人家要看胡風說什么……所謂第一批材料就是這么出來的。” [9]
“交信”、“獻信”之說不足采信。但胡風私信的公開發(fā)表的確嚴重加劇了“胡風派”的悲劇。當然,對此事學界有所爭論。祝勇認為:“無論舒蕪是否將胡風的信公開,胡風的結(jié)局是早已注定,更改不了的。”[10]余世存也表示:“對于毛澤東來說,有沒有舒蕪,胡風都是逃不掉的。但是,舒蕪確實給了毛澤東一個臺階,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11]這類判斷缺乏根據(jù)。胡風思想與《講話》確實存在分歧,“三十萬言書”更使他難逃意識形態(tài)打擊,但這并不意味著“胡風派”必然會上升為“反革命”,并終遭逮捕、流放之罪。對此,賈植芳有所回憶,
當初批胡風雖然緊張,但畢竟與后來的政治運動還不一樣。在我心里,也沒有特別大的壓力。因為在這以前,有批判電影《武訓傳》和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但這兩次運動都沒有構(gòu)成對當事人的迫害,孫瑜、俞平伯還加了工資,升了職稱……(我)每天喝酒上課寫東西是照常的,并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劉大杰還跑來嬉皮笑臉地說:“老賈,這回恭喜你要升官發(fā)財了。”他說那話決不是調(diào)侃,是有孫瑜、俞平伯為先例的。[12]
賈植芳是不肯“原諒”舒蕪之人,或不足為憑,但朱寨的判斷可再作佐證:“(1955年初批評)有濃重的政治斗爭氣息,但還限于理論問題范圍,還是以理論武器對理論對象的批判。在不少理論問題,比過去有提高深入。當時作家出版社編輯出版了六集《胡風文藝思想批判論文匯集》”,“其中大部分文章的立論和論證是慎重嚴謹?shù)摹!盵13]故賈植芳的后續(xù)判斷極為可能:“‘文革’中我看到劉少奇在一九五五年二月份有過一個關(guān)于胡風問題的指示,他說:‘對胡風小集團,可以開一些會,根據(jù)政策原則,對他采取幫助的態(tài)度,對胡風不是打倒他。’如果按劉少奇的設想,胡風的命運也許和孫瑜、俞平伯一樣”,“但隨著舒蕪公布的胡風的私人信件,整個形勢就發(fā)生了任何人都難以預測的逆轉(zhuǎn)”,[14]“這對我們每個與胡風有關(guān)系的人來說,都是一個晴天霹靂。”[15]
二
舒蕪首當其沖。盡管他并未“獻信”,但如果他不說,文藝界領(lǐng)導又從哪里去“嗅”出可利用的“氣味”呢?連林默涵都表示,“我又沒有特異功能,怎么知道舒蕪會藏有這些‘寶貝信’呢?”[16]信畢竟是由舒蕪手中流出,且將信件整理成冊、加以挑選、配以注釋,皆他親手所為。這是舒蕪的道德虧欠之處。但他最初的確做夢也沒想到這些信會從宗派證據(jù)“跳升”為“反革命”罪證。他晚年的沉痛懺悔實亦因此而發(fā)。雖然個體在特殊歷史語境下的迷誤和軟弱可以理解,且此類事情到“文革”已成“尋常事”,但舒蕪的虧欠仍足以為后人戒。然而問題不應僅止于此:在舒蕪之外,還有哪些人需要為信件的公開發(fā)表負責,他們的動機和責任又何在呢?根據(jù)葉遙等的回憶,這些信件從舒蕪家雙人床底“走”到《人民日報》,還有四個關(guān)鍵人物:袁水拍、林默涵、周揚和毛澤東。
毛澤東無疑是最大責任人。黃秋耘表示:“搞出這個案件,可謂適逢其會!那個時候,(毛澤東)正需要人為地制造一場文字獄來鎮(zhèn)壓一下知識分子的不滿。批判《武訓傳》搞不起文字獄,批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也搞不成文字獄。恰恰在這個時候舒蕪提供了胡風那么多的私人通信,那真是求之不得,如獲至寶啦!”[17]這種看法代表了知識界比較普遍的意見。“告別革命”以來,對毛澤東的檢討與反思已在各領(lǐng)域展開,他對“胡風案”的處理反倒成為末節(jié)。這種“討論不多”的狀況恰是毛澤東成為焦點所致,而非疏漏。相對而言,周揚、林默涵和袁水拍(尤其后兩位)的責任倒真的被“疏漏”了。如袁水拍,由于在“文革”結(jié)束時自殺身亡,現(xiàn)在幾無人再記得他的“首發(fā)”之功。而據(jù)前述葉遙回憶,袁水拍是以“核對原文”為名讓葉遙再次找舒蕪借出胡風信件的,然而袁并未“核對”,而是向林默涵作了“舉報”(亦可能是先“舉報”再找借口借信)。而林默涵在獲知這些私信后,迅速決定以之大做“文章”。而且,在制作“第一批材料”的過程中破例地“沒有送胡喬木同志審閱”,[18]其用心不免陰惻。當時胡喬木受周恩來安排,一直負責胡風思想工作,與胡風實有一定交誼(1955年5月18日晚在毛澤東定胡風為“反革命”時,胡喬木當場表示異議,未果)。林默涵繞開胡喬木,分明是想排除“干擾”,弄成“既成事實”,陷胡風于萬劫不復之地。周揚對這批充滿不實、臆度和誣陷的“第一批材料”同樣欣賞至極,立刻決定在《文藝報》發(fā)表并送呈毛澤東。顯然,在信件公開過程中,袁水拍、林默涵、周揚所起作用遠大于舒蕪,故伍宇稱他們?yōu)椤安邉澱摺保欢邉澱邆儭半[身在后邊”。[19]
且據(jù)當時蘇聯(lián)外交官尤今的日記,毛澤東定胡風為“反革命”的根據(jù),不僅有林默涵等授意制作的“第一批材料”,而且還有來自周揚等人的政治“密告”。后者舒蕪不曾與聞。尤今日記記載,1955年5月25日,他拜訪毛澤東,向毛遞交了蘇共中央5月23日給情報局成員黨的信件,
在進一步的交談中,毛同志提出了一些有關(guān)黨的內(nèi)部的問題。對于反動分子胡風的活動,毛同志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清楚,胡風是一個地下反動組織的核心人物,這個反動組織得到了國民黨或者日本特務機關(guān)的支持。毛同志說,胡風在1925年領(lǐng)導了北京的共青團組織,同一年他通知北京地下黨領(lǐng)導陳毅同志,由于工作艱苦而危險,他辭去共青團的領(lǐng)導工作。那時胡風叫張因達(音譯)。在國民黨時期,胡風在云南軍閥部隊里。這支部隊名義上聽蔣介石指揮,實際上在云南自成一體。他在那個云南軍閥手下的政事部里當頭頭,從事政工工作。國民黨逮捕了胡風兩次,但發(fā)現(xiàn)他很快就自由了,他解釋說是自己逃脫了。在日本政府特別嚴厲鎮(zhèn)壓進步力量和進步人士時期(1928—1937),胡風身處日本。當時,日本政府卻沒有壓制日本作家百花子(中文翻譯),現(xiàn)中共中央委員亦邊(音譯)的妻子,或者胡風。毛同志指出,在這期間,胡風可能就被國民黨或日本特務機關(guān)雇用了。[20]
這里面提及胡風三件有“特務”或“漢奸”嫌疑的政治疑點。這些莫須有的“反動”材料對于毛澤東將胡風從“反黨”升格為“反革命”無疑起了重要作用。與其說公開的私信是壓倒胡風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如說是這些偽證。毛澤東本人對胡風具體經(jīng)歷并無了解,那么這些“密告”材料從何而來?顯然不是來自公安部。公安部1955年下半年才著手調(diào)查胡風案情,而當時在短短一周之內(nèi),胡風“反革命”材料就被呈報給毛澤東,顯然只能來自中宣部周揚、林默涵等的莫須有“制造”。事實上,林默涵在談話中也提及此事,不過他抹去了“發(fā)現(xiàn)”的時間,仿佛此事是公安部調(diào)查取證之結(jié)果。這是林默涵、周揚再次作偽。這表明,林默涵、周揚的確要置胡風于死地。不少學者認為他們“始料未及”,[21]不甚確切。他們不是對政治險惡缺乏直接經(jīng)驗的舒蕪,也非缺乏延安經(jīng)歷的袁水拍。周揚是延安王實味批判的黨內(nèi)負責人之一,撰寫過大獲毛澤東青睞的長文《我們的文藝觀和王實味的文藝觀》。其實,《野百合花》的體制內(nèi)批評和胡風私信比起來,實乃“小巫見大巫”,林默涵、周揚豈不知其中險惡?但他們以最快速度為“第一批材料”配置上莫須有的“假證據(jù)”,難道內(nèi)心沒有一點心照不宣的預謀?
周揚罪責還表現(xiàn)在阻礙有關(guān)“胡風案”的正常調(diào)查。由于胡風私信和周揚、林默涵等人的“密告”皆跡近猜測,在毛澤東將胡案定為“反革命案”后,中共中央還是安排了以公安部為主導的調(diào)查取證。但周揚破壞了這項工作的正常開展。親與其事的王康回憶,當時經(jīng)過內(nèi)查、外調(diào)與審訊,均未發(fā)現(xiàn)胡風有“反革命”事實。1956年下半年,公安部、最高檢察院、最高法院“三長”會議認為,將把胡案定為“反革命”性質(zhì)的根據(jù)不足。但這一可能給胡風帶來“復活”機會的調(diào)查被周揚橫加阻撓,
王康向陸定一建議召開一次10人小組會議,進行研究,陸定一同意并確定了開會日期。王康通知辦公室準備“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與胡風的申辯書,隨同開會通知一起發(fā)出。可是,會議通知發(fā)出一兩天,陸定一到外地視察工作,又隔幾天,周揚打電話通知王康,他與羅瑞卿商量說胡風問題是毛主席定的,怎么能夠開會討論?周揚說他與羅瑞卿決定這個會議不開了,你通知10人組成員,并收回發(fā)出的會議材料。王康只好照辦。[22]
這是周揚不可推卸的罪責。林默涵、周揚不是最后決定者,但不能因此把他們的責任一推了之。有研究者即將胡風案完全歸之于毛澤東,無形中抹去了周揚等的責任,認為“在當時的情況下,周揚只能無條件照辦,絕不會‘不同意’”。[23]周揚等的責任不在于不敢對抗毛澤東的錯誤決定,而在于處心積慮地利用毛澤東參與制造了這樁“冤案”。這是“舒蕪問題”牽涉的舒蕪以外的復雜性。
三
毛澤東、周揚、林默涵、袁水拍和舒蕪都應受到追問:他們的動機、責任以及文化的政治的原因各自何在?依我看來,毛澤東有他自己的理由,舒蕪的軟弱可為后人戒,周揚應該檢省,袁水拍、林默涵之所為則深令人憎惡。
在領(lǐng)導新中國的二十七年里,毛澤東發(fā)動過一系列越來越猛烈的思想批判和政治批判,“胡風案”牽涉面相對較小。他為什么會發(fā)動如此之多給無數(shù)家庭留下噩夢記憶的運動呢?楊憲益在其舊體詩集《銀翹集》中嘆曰:“開國應興文字獄,坑儒方顯帝王威。”這類解釋與毛澤東治國訴求有所隔閡。1949年初期毛澤東個人聲望已達極點,無需通過批判某位文藝人物來樹立“帝王”之威。他之屢屢發(fā)動思想斗爭和權(quán)力斗爭,與他對思想現(xiàn)狀和接班人治國路線的不滿有關(guān)。在中國統(tǒng)治人物中,毛澤東毋寧是一位孤獨而另類的領(lǐng)袖。按鄒讜的界定,他可謂一位“激進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烏托邦主義者、浪漫主義者”,[24]這具體表現(xiàn)在他把“群眾”放在比精英集團更重要的戰(zhàn)略位置上,恰如蕭延中所言,“毛澤東政治哲學的理論核心和基本特征,即關(guān)于20世紀中國人民擺脫受壓迫、被奴役的地位,走向自由與幸福的學說,這一基本的思想傾向和理想追求,是支配他終其一生探索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愛護人民、依賴人民、拯救人民,甚至為人民作主,是他永恒的思想靈魂。”[25]而且,他堅信社會主義革命及其制度可為“人民”謀取最終的幸福。為此,他毫不留情批判任何與他的思想相沖突的文化人物,摧毀任何與他的治國政策不一致的政治人物,并整體性地抑制傳統(tǒng)中國的精英階級,如具有獨立話語訴求的知識分子和把持資源的權(quán)力階層。胡風的悲劇即發(fā)生在這一背景之下。就草根政治情懷和非民主的政治土壤而言,毛澤東的所作所為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但這構(gòu)成了20世紀知識分子的悲劇的前提。
舒蕪最大的虧欠不是示信于人,而是對信件的注釋。若論前者,則胡風在“三十萬言書”中已先引用舒蕪給他的私信。胡風共計7次引用舒蕪私信,并由之得出舒蕪是“反黨分子”的結(jié)論。雖然胡風是負怨而為(針對此前舒蕪的《從頭學習》),但他的借私信以攻擊對方的做法,引起舒蕪的不滿和效仿完全可能。故舒蕪對葉遙無意或有意透露胡風私信的存在,不是最關(guān)鍵的。最要害者是他不應“曲解”胡風私信。即便有林默涵的授意或“指示”,其中也應存在舒蕪個人可操作的彈性空間,但舒蕪未對胡風“筆下留情”。何以致此?原因復雜,或是一念之差(譬如要與胡風爭勝),或是軟弱(懾于林默涵所代表的中宣部權(quán)威)。但另外兩種原因則多有爭議。一是舒蕪自述的思想轉(zhuǎn)變之因,一是不少學者論定的前程考量。前者當屬部分事實(有少數(shù)學者不愿承認),此處不作細論,后者則可見于何滿子的批評。他認為,“舒蕪應該知道此事的厲害,用私信羅織成罪的非同小可”,“他的下狠心是考慮自己的前程而經(jīng)過熟慮深謀的。”[26]此說實亦不妥。縱觀舒蕪一生,以布衣始,以布衣終,他的最大愿望,不過是要在京師文化昌盛之地做一學者,以不負家學,以不失自我期許。而這點“前程”,在1952年底即由于馮雪峰等人的賞識而得實現(xiàn)(由南寧文聯(lián)副主席調(diào)任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到1955年,舒蕪確實無甚“前程”需要通過“出賣”師友來謀取。從這點看,舒蕪缺乏政治智慧。而在道德上,他的虧欠亦是事實。不過,舒蕪的人格并沒有跌出今日知識分子的一般水準,更沒有低到周揚尤其袁水拍、林默涵的程度。
學界較少注意周揚尤其袁水拍、林默涵在所謂舒蕪“交信”事件中的幕后操作。三人之中,周揚對胡風有借機報復之嫌,置之中國濃厚的派系文化土壤中,實亦有可理解的成分。周揚、胡風恩怨至久,但1949年以后,兩人地位懸殊,周揚逐漸掌管文藝界,而胡風根本不為中央核心層信任,故盡管胡風感到周揚處處掣絆,但周揚對對自身權(quán)力已完全不能構(gòu)成威脅的胡風,實已不再視為真正的競爭對手(1952年初他曾通過彭柏山謀求與胡風和解,但未被胡風接受)。而讓周揚真正對胡風痛下“殺手”,毋寧因于胡風在“三十萬言書”中對周揚“反黨”的大篇幅論證。這使胡、周矛盾正式步入“一方全贏、一方全輸”的派爭模式。借用政治權(quán)力剿除對方,這種中國官場派爭的基本手段由是登場。周揚借毛澤東之手清除胡風,實是中國政客的基本斗爭技術(shù)的表現(xiàn),并不能說周揚品質(zhì)特別低劣(其實胡風上交“三十萬言書”亦含此目的)。相對而言,袁水拍、林默涵的作為,即使按照中國人的現(xiàn)實道德水平,也稱得上“卑劣”二字。袁水拍、林默涵都是出身左翼的文人(林還有延安經(jīng)歷),在早年革命理想歸入現(xiàn)實體制之后,他們事實上成為握有權(quán)力和資源的文藝官員。謀取更佳的升遷機會或保持現(xiàn)有職位成為他們行政生涯中的重要目標。兩人與胡風皆無直接個人恩怨,但包含大量“犯禁”內(nèi)容的胡風私信讓他們從中嗅出了令人興奮的個人機會。袁水拍是林默涵下級,林是周揚下級,兩人應該都從胡風私信中看到了邀寵于周揚乃至于更高領(lǐng)導人的絕好機會。為達成此目的,林默涵還特地繞過了胡喬木。袁水拍假借“核對原文”為名從舒蕪手中再次取得信件,林默涵要舒蕪整理、注釋信件,肯定不是因于林自稱的對胡風的“氣憤”。[27]當然,袁、林皆已不在,如此推測兩位是否誅心之論呢,何況兩位在文學上都還有一定成績。觀察一個人需要比較長的時間。譬如舒蕪一生除了所謂“交信”之外,再不曾有類似污點。這表明,這類人物在本質(zhì)上并不屬于“壞人”之列。而袁水拍、林默涵則不然。林默涵不但在“反胡風”中對胡風羅織成罪,后來“反右”打擊丁玲、馮雪峰時同樣深文周納、穿鑿成獄,事實上成為周揚的“左臂”“右膀”。也因此,在文藝界影響平平的林默涵“反右”后竟然被破格提拔為文化部副部長、中宣部副部長。袁水拍的依靠對象不是周揚,而是江青。70年代中期,袁水拍也榮登文化部副長的高位。這類無原則、無節(jié)操甚至“以別人的血染紅自己頂子”的卑劣行為,實在不可原諒。
四
“舒蕪問題”不僅涉及所有當事人的道德承擔問題,實際上也折射出兩種體制與文化的當代病癥。一、1949年后為快速現(xiàn)代化而實施的單位制度,對知識分子的生存空間、精神方式與個人寫作形成了制度性干預,恰如雷蒙·阿隆(Raymond Aron)所言:“所有的解放都會有產(chǎn)生新型奴役的危險。”[28]即如舒蕪而論,他也不是從來就軟弱的。上世紀40年代在重慶與胡喬木辯論“主觀”概念時,亦可傲然而去,然而單位“生產(chǎn)”了知識分子對體制甚至對領(lǐng)導的“組織性依賴”。二、由傳統(tǒng)政治而沿襲而來的派系文化,深深“鑄冶”了當代知識分子的心智。他們以利益關(guān)系為基礎(chǔ)結(jié)成各種不同的非正式群體,彼此為爭奪理論合法性和權(quán)力資源而展開復雜的利益博弈,即便沒有政治壓力亦“斗爭”不已,無形中“遺落”公義、原則甚至道德底線。這兩種當代病癥皆是民主、自由的敵人,而在這種病態(tài)文化中如魚得水的林默涵、周揚一類知識分子,更是民主之大敵。倘若這類體制、文化不經(jīng)大的“革新”,1955年的“舒蕪問題”必將反復上演。
不過,就舒蕪個人而言,與“胡風案”有關(guān)的“這一個”舒蕪大致可以休矣。“另一個”舒蕪則應引起我們的充分重視,這就是在古典文學研究、二周研究與隨筆寫作等方面皆留下累累碩果的學者舒蕪,亦是以家學傳承自命、以學術(shù)立身的老一輩文化人舒蕪。1949年“舒蕪先生被歷史牢記,若在三十年前,可能僅因為胡風一案。三十年后,則不同了,他的著作一部一部地出,其思想的深度、廣度、高度,堪稱高峰”。[29]我深以為然。
[1]綠原:《試叩命運之門——關(guān)于“三十萬言”的回憶與思考》,《新文學史料》2002年第4期。
[2]林默涵述、黃華英整理:《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林默涵問答錄之一)》,《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
[3]舒蕪答問、奚純整理:《第一批胡風材料發(fā)表前后》,《新文學史料》1990年第1期。
[4]舒蕪口述,見祝勇:《存在的代價——透過舒蕪看“迷失”》,《黃河》,1999年第6期,第89頁。
[5][9]趙倩:《舒蕪:走出“胡風事件”》,《時代人物周報》2004年8月18日。
[6]鄭也夫:《我之“舒蕪觀”及其他》,《博覽群書》,2001年第5期。
[7][8][18]葉遙:《我所記得的有關(guān)胡風冤案“第一批材料”及其他》,《文藝報》1997年11月29日。
[10]祝勇:《存在的代價——透過舒蕪看“迷失”》,《黃河》1999年第6期。
[11]余世存:《在迷失和回歸之間——我眼中的舒蕪》,《書屋》2000年第1期。
[12][14][15]賈植芳:《我的人生檔案》,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18、218—219、222頁。
[13]朱寨:《中國當代文學的思潮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95頁。
[16]林默涵述、黃華英整理:《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林默涵問答錄之一)》,《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
[17]黃偉經(jīng):《文學路上六十年:老作家黃秋耘訪談錄》,下,《新文學史料》1998年第2期。
[19]伍宇:《舒蕪和“胡風集團”案件》,《黃河》1997年第3期。
[20]《毛澤東談胡風、饒漱石特務嫌疑》,《尤金日記》(譯自前蘇聯(lián)解密檔案),http://www.chinaelections.org,2005年10月17日。
[21]如李輝先生認為,“舒蕪整理出的信和胡風的檢討,送呈毛澤東審閱。毛澤東大筆一揮,定胡風等人為‘反黨集團’。形勢驟然發(fā)生巨變,周揚等人也毫無思想準備”。見李輝:《胡風集團冤案始末》,人民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196頁。
[22]黎辛:《關(guān)于“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新文學史料》2001年第2期。
[23]孫國林:《毛澤東與黨的文藝總管周揚》,《黨史博采》2006年第6期。
[24]鄒讜:《中國革命再解釋》,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74頁。
[25]蕭延中:《劃時代悲劇的剖析與理解》,載《晚年毛澤東》,春秋出版社1989年版。
[26]何滿子:《學者的“偽裝必須剝?nèi)ァ薄f舒蕪和胡風冤案》,《上海戲劇》1997年第5期。
[27]“老實說,當時看到胡風在給舒蕪的信中對這么多黨和非黨作家抱著這樣仇視的態(tài)度,帶著這樣憎惡的感情,我不能不感到十分驚訝、意外,也極為氣憤。我們雖然不同意他的文藝觀點,但黨組織是一直把他看作進步的文藝工作者,看作一家人的,怎么也想不到他在背后會采取這樣的態(tài)度。”見林默涵口述、黃華英整理:《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
[28][法]雷蒙·阿隆:《知識分子的鴉片》,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頁。
[29]方竹:《不幸的思想者舒蕪》,《中華讀書報》2010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