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在余秋雨和余杰的所謂“二余之爭”中,余杰曾經對余秋雨一再追問:“余秋雨你為什么不懺悔?”余杰列舉了余秋雨在“文革”中的一系列“劣跡”,指出:“我認為,過分地在道德上對逆境中的人的選擇苛求,本身就是不道德的。然而當事情過去之后,自己應當怎樣面對自己的歷史呢?是懺悔、是反思,還是遮掩、偽飾?我認為,對過去的事情持一種什么樣的態度,比事情本身更加重要。”[2]
余杰的追問涉及的實際上是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人應該如何對待自己在特殊年代里做/說出的污點言行?“二余之爭”已經過去10多年,但是余杰的問題仍然有效。實際上,“文革”結束之后,盡管記敘“文革”經歷和“文革”記憶的回憶錄、傳記類書籍出了不少,其中當然不乏對“文革”的批判性反思,但這種反思和批判幾乎無不單純地指向別人(從“四人幫”到地方的造反派頭頭),而從來不指向回憶者、經歷者自己。好像人人都是“文革”的單純受害者,從來沒有污點行為。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巴金先生帶有自我反省色彩的《隨想錄》80年代中期出版后,才獲得了如此高的評價,引發了如此強烈的震動。但是巴金一直是孤獨的。《隨想錄》并沒有帶來知識分子自我反思的熱潮。大家仍然對自己“文革”時期的所謂“不光彩”的一切諱莫如深。即使在今天,具有懺悔精神的中國知識分子寥若晨星,我們還沒有形成以自己為對象的反思文化。最近幾年,出版界似乎興起了回憶錄、傳記的出版熱潮,但寫到“文革”的時候,敢于對自己當時的言行全面如實記敘的同樣很少。由此可見,對自己“文革”時期的污點言行拒不懺悔、百般隱瞞的絕不只是余秋雨一個人(如果是這樣,倒沒有追問這個問題的必要了)。因此,余杰的追問仍然沒有過時,仍然是尖銳的。
光是這點就能夠說明:“文革”沒有過去,它首先在經歷者的心理層面就沒有過去,他們還不敢面對、不敢承認自己那時的哪怕一點點污點言行,還要繼續隱瞞下去,更遑論反思了。在這方面,越是著名的知識分子,或所謂“公眾人物”,其表現越讓人失望,他們既不敢寫官方認為“不正確”的記憶,不敢寫自己了解的內幕,更不敢全面真實記錄自己當時的言行和心理活動。記憶的審查機制依然發揮著不可小覷的力量。“文革”確實還是一個禁區。
正因為這樣,我十分看重最近出版的一個“小人物”的文集,書名叫《復歸的素人:文字中的人生》。作者徐干生,生前為蘇高中的一個普通英語教師,1955年被無辜牽扯進胡風一案,“文革”時期被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毒害青少年”等帽子,長期遭受非人折磨。文集系作者之子、著名旅美學者徐賁編輯,共有三部分內容:一、作者40年代寫的一些文學作品;二、“文革”期間在牛棚和勞改隊寫的檢討、檢查和勞改日記(這種所謂“日記”也屬于交代、交心材料,不是真正的私人日記);三、“文革”后寫的文學作品、翻譯、思想隨筆。其中,第二部分(“剖心洗腦”)與另外兩個部分對比強烈,在文筆上完全看不到作者一貫的那種優美、洗練、從容,但這一部分的特殊見證價值卻最為我所看重。
這是一種特殊的見證,即通過當事人自己在極權社會被迫作出的污點言行,來見證這個社會的非人性。極權社會的一個主要特點就是系統地、體制性地剝奪人的尊嚴,它是一個與人(而不是與數量有限的政治異見分子)為敵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生活的人面臨的是這樣的選擇:要么有尊嚴地死,要么沒有尊嚴地活。如作者自己所坦承的,他選擇的是后者:沒有尊嚴地活。這部分交代、檢討、日記被編者徐賁命名為“誅心的檢討”可謂確當,“誅心”正體現了極權社會最為反人性的一面:它不僅讓別人侮辱你,還讓你自己侮辱你自己,讓你被迫與一個你厭惡的自己為伍,讓你被迫做違心的自我貶低、自我懺悔,檢查自己莫須有的罪行。總之,讓你自己糟踐自己,自己踐踏自己的尊嚴。
一個人在極權制度下被迫做了自我貶低、自我侮辱的懺悔、檢查、交代,違心地檢舉揭發了別人,這是可以得到諒解的。問題是:時過境遷之后,你應該如何對待自己的這些不光彩文字?檢討、懺悔、交代、揭發、檢舉等等,作為“文革”時期的制度性強迫、制度性侮辱形式,很多知識分子肯定都做過。但是除了極少數知識分子之外,大家至今都還裝聾作啞,諱莫如深,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一切。我敢肯定,這些人不可能重獲自己的尊嚴,亦即制度強制一個人通過自己污點言行而被剝奪的尊嚴。
一個人,在特定的、與人為敵、與人的尊嚴為敵的制度壓力下,為保全生命做過違心行為(比如檢舉揭發他人)、發表過違心言論(比如表忠心,寫檢討、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通過百分之百的“真誠”口吻說著百分之百的虛假謊言,這樣的情況,這些我所謂的“污點言行”(它不同于在可以不作惡的情況下有意作惡的行為),不是罪,但不光彩。它們在“文革”時并不罕見。甚至可以說,“文革”之所以是“文革”,就是因為它強迫制造了大量這樣的污點言行。這些人原本是可以原諒,甚至值得同情的,我們不能苛責他們,不能要求人人都選擇有尊嚴地死。但是,社會的原諒,他人的同情,大眾普遍的遺忘,都不能替他找回自己曾經失去的尊嚴,因為這尊嚴畢竟是通過他自己的言行喪失的(即使在強迫的情況下)。這一點,就算別人不知道,你自己卻知道。這個既是受害者又是施害者的人,必須通過一種特殊的作見證行為,即為自己那些喪失尊嚴的言行作見證,自己把自己放在自己設立(而不是他人設立的)的審判席上,才能找回自己的尊嚴。找回這個尊嚴的最好方法,或者可以說是唯一方法,就是真實地暴露自己是如何被迫失去尊嚴的,是如何在非人性的制度面前被迫屈服的。
如何能夠做到這點?什么力量推動一個人在沒有他人威逼,甚至沒有他人知曉的情況下主動暴露自己的污點言行?是什么力量促使一個人在缺乏自我反思的文化傳統的社會主動站出來“自曝家丑”?
讓我們再次回到余秋雨與《復歸的素人》的比較:一邊是余秋雨這類“公眾人物”在余杰等的一再公開追問之下仍然堅持為自己的污點言行(比徐干生嚴重得多,已經超出了被動被迫而帶有主動性)進行隱瞞、抵賴和辯解,另一邊是《復歸的素人》在沒有任何人追問和催逼的情況下,主動地自曝自己的“家丑”(而且相比于余秋雨是那樣微不足道),公開那些并非光彩的往事。我們要問的是:公開當事人自己羞愧的事情,到底是為了什么?又有怎樣的意義和價值?
在我看來,《復歸的素人》要回答的正是這樣的問題。作者徐干生自稱“素人”,即平民百姓,一生沒什么遠大的政治抱負,也沒有匡時濟世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在“文革”時是如此,在“文革”后也一樣。我相信他一直保留著自己的檢討、交代、揭發檢舉文字,并不是出于對社會、國家、民族的責任感,而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也就是說,他不愿意和一個不敢面對、不敢公開自己過去之污點言行的那個“我”為伴,因為這個“我”是徐干生厭惡的、不愿與之為伍的“我”,是極權制度強加于他的“我”(盡管通過自我貶低的方式),即使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曾經有這樣的一個“我”,但他徐干生自己知道。這就是徐干生了不起的地方:他必須公開這個“我”,從而告別這個“我”!任何不敢直面這個“我”、公開這個“我”的人,都仍然生活在這個被極權體制扭曲的“我”的控制之下,都不可能重獲尊嚴。
這與編者徐賁給出的解釋是吻合的:“我父親以他的‘文革’日記和檢討參與了對中國社會公共語言的敗壞。他在復歸為一個素人之后,對此是有自我反省的。他這樣做,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能就此改變這種久已被污染的語言,而是因為使用不潔的語言,與他個人的做人原則不符。”(《復歸的素人》,第31頁)作者寫于“文革”后的《共同語言》一文可以證明徐賁的解釋是正確的:“誰都知道,語言或文字,是神圣的,當人類文化發韌時,它幾乎是一切成就中最偉大的成就。可是,今天我們卻在侮辱它。更壞的是,我們用它來侮辱自己。以前,最低級環境中出現的侮辱,現在流行于最高級的空間。從第一個聲音,侮辱到最后一個聲音。從第一個字,侮辱到最后一個字。”[3]可以說,這是作者從對自己“文革”時期的檢討交代語言的分析中得出的深刻結論,是一個人自己對自己的批判和反省。而它所依憑的“做人原則”,不是一種外加的行為規范,也不是社會上流行的習俗,而是一種自己設立的、對自己負責、對自己的行為進行監督的內在戒律。因為即使在今天,我們生活的社會依然是一個沒有自我反思和懺悔傳統,人人爭相隱瞞自己的污點言行,大眾對此也習以為常的社會,一個仍然在說假話,在玷污語言的社會。因此,通過反思和檢討自己以前的不潔語言,來努力回歸語言的純潔性,這種行為不可能是因為外在社會壓力所致。它只能源自個人的良知。據阿倫特的理解,這良知就是“不能忍受自己和自己不一致”。
當然,我說這種行為的動因是個人的,并不是說它不具備社會公共意義。這種公共意義是一種阿倫特說的榜樣意義:雖然整個文化和社會仍然沒有建立起鼓勵人們見證自己污點言行的機制,雖然絕大多數知識分子仍然沒有勇氣通過暴露那個曾經不光彩的“我”進而徹底告別這個“我”,徐干生的見證行為也不能從體制上建構這種反思機制,但是他的見證行為卻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沉睡的黑暗,讓我們意識到:在一個社會規范敗壞,人們不能通過遵循現存規則保證自己行為的德性的特殊年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本書的《奴性平議》一文中,作者這樣寫道:“要從奴性復歸人性,我們已經等不及讓社會學家慢慢地來給我們開出奇效的藥方。在我們等待藥方的時候,不妨自己身體力行,先做起來,做一個能夠擺脫奴性的人,以限制這一疾病的蔓延。”[4]在我看來,把用不潔語言書寫的悔過書和檢討書公開發表,這個“先做起來”的行為就是向告別奴性邁出了一大步。
[1][3][4]徐干生:《復歸的素人》,徐賁 編,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204—205、203頁
[2]余杰:《想飛的翅膀》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年,第2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