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深入理解魯迅的思想和創作,有兩段話很值得注意,都見于他的書信之中,又都與《猛進》周刊有關。一段在他1925年3月12日致該刊主編徐炳昶的信中:
……現在常有人罵議員,說他們收賄,無特操,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但大多數的國民,豈非正是如此的么?這類的議員,其實確是國民的代表。
我想,現在的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幾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思想革命”。還是這一句話,雖然未免可悲,但我以為除此沒有別的法。而且還是準備“思想革命”的戰士,和目下的社會無關。待到戰士養成了,于是再決勝負。我這種遼遠而且渺茫的意見,自己也覺得是可嘆的,但我希望于《猛進》的,也終于還是“思想革命”。(《華蓋集·通訊》)
另一段在1925年3月31日致女師大學生許廣平的信中:
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
但說到這類的改革,便是真叫作“無從措手”。不但此也,現在雖只想將“政象”稍稍改善,尚且非常之難……
北京的印刷品現在雖然比先前多,但好的卻少。《猛進》很勇,而論一時的政象的文字太多。《現代評論》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卻很顯得灰色,《語絲》雖總想有反抗精神,而時時有疲勞的顏色,大約因為看得中國的內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罷。由此可知見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莊子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蓋不獨謂將為眾所忌,且于自己的前進亦復大有妨礙也。我現在還要找尋生力軍,加多破壞論者。(《兩地書·八》)
看來魯迅曾經寄予很大希望的《猛進》也并不能讓他滿意。這份周刊關注得比較多的是一時的政象,而魯迅最重視的乃是改革國民性,是思想革命——總之是在精神界做持久而有效的工作。早在魯迅留學日本的后期,他就非常看重“精神界之戰士”的作用,指出現在特別需要這樣的人物,因為中國一向“孤立自是,不遇校讎,終至墮落而之實利;為時既久,精神淪亡,逮蒙新力一擊,即砉然冰泮,莫有起而與之抗。加以舊染既深,輒以習慣之目光,觀察一切,凡所然否,謬解為多”(《墳·摩羅詩力說》),因此非得首先在精神領域解決問題不可。在精神界奮斗,魯迅堅持了一生。他知道這個問題不容易解決,但除了堅守陣地盡其在我之外又能有什么別的辦法呢。
魯迅的一生不算長,而“政象”的變化他也看得多了;辛亥革命和張勛復辟尤為他所親歷,后來在小說里均有所表現,這方面可以舉出《懷舊》、《阿Q正傳》和《風波》三篇為例,在這些作品里,一時的政象固然也要寫到,而他關注的中心始終都在思想、文化、精神這一方面。舉凡圓滑應世、善于變化、愚昧麻木、貪圖私利、自欺欺人、心胸狹隘、公報私仇、因循守舊等等,在這里都發露無余。這些毛病其實具有某種普世性,但當它們表現在中國人身上而形成所謂國民性的時候,魯迅深感痛苦,不能容忍。為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他認為非拋棄這些負面的東西不可,非加強精神文明的建設不可。
二
魯迅的第一篇小說《懷舊》發表于辛亥革命以后不久(《小說月報》第四卷第一期,1913年4月25日),所以其中提到的新一輪“長毛(發逆)且至”的消息,不少學者以為即指辛亥革命。盡管魯迅本人說過這篇小說的寫作“恐怕還是(辛亥)革命之前”(魯迅1934年5月6日致楊霽云的信),另據周作人回憶,“這篇文章未有題名,過了兩三年,由我加了一個題目與署名,寄給《小說月報》……承其復信大加稱賞,登在卷首”(《瓜豆集·關于魯迅》),也證明《懷舊》寫得比較早;但該篇的發表已在民國二年,所以某些研究者將它與辛亥革命聯系起來考慮也算是事出有因,這里的關鍵在于不可忘記作品的主題仍然不是也不可能是所謂對于辛亥革命作出深刻總結并指出這場革命的弱點。
事實上這里著重描寫的決非一時的政象的變化,而是國民性的弱點。據作品的描寫,引起塾師仰圣先生(禿先生)、財主金耀宗等人驚慌失措、“狀頗愁苦”而道路上已充滿了逃難之人的原因,“實不過難民數十人”在遷徙流浪,引起了一場誤會,作品里并沒有什么“亂黨”,更不是什么革命。只不過國人精神緊張,神經脆弱,即使是一場虛驚,也已經很難承受了。
在疑似的動亂行將到來之際,上層人物擬采用“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術”,首先保護好自己的財產和地位;當然這一套決不能做得太露骨,造反的“亂黨”很可能曇花一現,因此禿先生深刻地指出:“此種人之怒,固不可攖,然亦不可太與親近。昔發逆反時,戶貼順民字樣者,間亦無效;賊退后,又窘于官軍”,所以非掌握好時機和分寸不可,否則將無法向重新掌權的方面交代。魯迅把這種混世的思想和圓滑手段撕破了給人看。作品中感慨地說,像“第一智者”禿先生一類的人物,“能處任何時世,而使己身無幾微之痏,故雖自盤古開天辟地后,代有戰爭殺伐治亂興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獨不殉難而亡,亦未從賊而死,綿綿至今,猶巍然擁皋比為予頑弟子講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言之,或曰由祖宗之遺傳;顧自我言之,則非從讀書得來,必不有是。非然,則我與王翁李媼,豈獨不受遺傳,而思慮之密,不如此也”。
儒術已經深入骨髓,運用起來十分老到。魯迅后來多次談起傳統士大夫的這種權術,他寫道——
我看不見讀經之徒的良心怎樣,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而這聰明,就是從讀經和古文得來的。我們這曾經文明過而后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里,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華蓋集·十四年的“讀經”》)
一做戲,則前臺的架子,總與在后臺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雖然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為它悲喜,于是這出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的,他們反以為掃興。
……看看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于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于變化,毫無特操,是什么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
魯迅稱這種人為“做戲的虛無黨”。到晚年,魯迅還專門寫了若干文章,對一味利己不講節操的傳統思想給予嚴正的剖析,魯迅指出,這些人表面上尊孔讀經,而其實乃是“獻教,賣經”(《且介亭雜文·儒術》)。《懷舊》中這位私塾先生對大財主“三大人”的尊重遠遠超過對儒家圣賢的崇拜,這就是他的“儒術”。
與上層的善于“做戲”相比較而存在的是下層社會的麻木。王翁、李媼在動亂行將到來時,一如既往,“弗改常度”。他們身處社會最底層,不怕失去什么,同時也并不指望通過“犯上作亂”來改變自己的處境。魯迅后來塑造的一個著名的農民形象——閏土,也以麻木為其特色。
魯迅后來說,中國“一般的老百姓”“與當前的政治完全無關。他們對誰掌權誰不掌權這類事毫不關心,像螞蟻或者蜜蜂那樣生活著。他們是與政治無關系的存在,這是有國家以來便如此的。怪不得即使中國到了亡國的時候,中國人這個民族也永遠不會亡”(轉引自野口米次郎《與魯迅談話》,陳福康譯,《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4期)。
三
如果說《懷舊》還只是魯迅在小說創作方面的熱身之作,那么《阿Q正傳》乃是他成熟的果實,甚至可以說代表了他的最高水平,產生過極其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阿Q正傳》明確寫到了辛亥革命,而作者關注的中心仍然是國民性的弱點,是國人精神界的問題。據歐陽山回憶,1927年3月15日,魯迅在廣州惠東樓太白廳參加南中國文學會成立座談會,其間談到《阿Q正傳》,有這樣的一段——
阿Q確實是結合了許多人的特點寫出來的,也是我們國民性的弱點。這弱點是歷朝歷代那些讀孔孟之書的人,那些吃人的人,那些統治者們培養起來的。因為這些人搞了宗法社會、封建社會出來,規定那么多宣揚封建文化、倫理、道德的書籍讓青年和小孩子去閱讀,還提倡什么貞節牌坊,在社會上又是尊孔,又是拜神,又是講鬼怪,所以就造成了這么一種中國的國民性,它同民主科學是不能并存的,它使中國變成了一個積弱的國家,不能奮發圖強。文學如果能夠把這些東西揭露出來,是會使大家警醒的。(《光明的探索》,《人民文學》1979年第2期)
回憶文章里的這些說法,可以從魯迅公開發表過的文章中得到印證。他曾經提到塑造阿Q這一形象是為了“寫出一個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集外集·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后來又說寫《阿Q正傳》是想“暴露國民性的弱點”(《偽自由書·再談保留》),“我的方法是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到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并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且介亭雜文·答〈戲〉周刊編者信》)。他固然是在寫小說,同時也是以精神界之戰士的姿態對國人作一當頭棒喝,促進啟蒙和改革。
研究國民性問題,提倡“改革國民性”,建設新的精神文明,乃是魯迅思想的基本點之一。魯迅早年下決心棄醫從文,就是因為他看出了“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吶喊·自序》)。
所謂國民性也就是民族性,魯迅有時稱為“民族根性”。(《熱風·隨感錄三十八》:“民族根性造成之后,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的。”)中華民族有著許多優秀的素質,例如刻苦耐勞、酷愛自由、富于革命傳統等等;而同時也有它的弱點,很大的弱點,魯迅歷來重視研究這后一方面,痛下針砭,推動改革,表現出高昂的愛國熱情。
“國民性”或“民族性”與階級性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有,正如魯迅所說,“若根據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經濟’(也可以說是根據于經濟組織或依存于經濟組織)之說,則這些就一定都帶著階級性,但是‘都帶’,并非‘只有’”(《三閑集·文學的階級性》)。阿Q身上既帶有階級性,也帶有國民性,帶有精神勝利法之類的常見病,這是可以并行不悖的。
就這一個阿Q而言,他“有農民式的質樸、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且介亭雜文·答〈戲〉周刊編者信》)。這里最后一句極其重要,魯迅在這里寫的是一個農民出身的游民即流氓無產者,他身上的問題既有國民性的弱點,也有游民的特色,而游民能量很大,從古到今都是中國社會上非常值得注意的一個群體。
《阿Q正傳》以阿Q與革命的關系為線索展開情節。阿Q對革命先是深惡痛絕,繼而神往快意,最后因為革命的好處沒有自己的份而打算到衙門里去告狀——他竟然又反對革命了。流氓無產者歷來是善于變化,不講什么原則和操守的。
魯迅相信中國國民性中自有革命性,但許多人會帶著舊思想來革命。這一看法對于人們深刻地把握中國歷史至關重要。
自欺欺人,是魯迅指出的國民性又一大毛病。
阿Q身上這種非常突出而醒目的精神勝利法,魯迅在雜文里也曾多次提到,并且下過一個定義,叫做“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是正路”(《墳·論睜了眼看》);他又說,這乃是“華夏傳統”中“小巧的玩意兒”(《華蓋集·忽然想到(十一)》)之一。魯迅說:“我們仔細考查自己,不再說誑的時候應該到了。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時候,也就是到了看見希望的萌芽的時候”(《華蓋集·補白》)。
瞞和騙,特別是自己欺騙自己的心理和言行,現在仍然并不少見。
四
魯迅小說《風波》以張勛復辟為故事展開的背景,但作品的主題不在于反映政局的變化,更不是為“階級斗爭的長期性和復雜性”這一命題做圖解。張勛復辟事件作為小說的背景只是提到一下,本意仍然在于魯迅一向致力的描寫“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作品的重點仍在寫社會,寫人心。魯迅后來說過“張勛的姓名已經暗淡,‘復辟’的事件也逐漸遺忘,我曾在《風波》里提到它……”(《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提到而已,關注的重點并不在此。
張勛復辟的時候,曾以宣統皇帝的名義發布過一份詔書,其中并沒有強調一定要有辮子。趙七爺以意為之,假傳圣旨,無非是裝腔作勢,借以嚇人。此人乃是一個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鄉下老板。國家大事基本不清楚,私人的怨仇卻非報不可,并且特別喜歡利用似乎有利于自己的某種政治形勢來報私仇,從古到今,這樣的事情人們看得還少嗎?
同樣的,七斤也不懂政治,不懂革命,他的辮子是在城里被動地被剪去的。小說寫道,七斤雖然家在住村,但已經不是地道的農民;從祖父到他本人,三代人幫人撐船,每天進城,所以見識比一般的農民多,生活水平也比一般農民高——這只需看他用一支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就清楚了。在終生捏鋤頭柄的地道農民看來,像航船七斤這樣經常進城的人,進款多,見識也多,已經要算是“飛黃騰達”了,因此給予相當的尊敬。中國的情形歷來是鄉下人進了城或進過城就能提高自己的地位。即如阿Q,大家對他本來毫不重視,但當他跑到城里去干了些不明不白的勾當、有了滿把的銅錢和銀錢和一堆見聞以后,大家便覺得他變得相當“醒目”,對他轉而采取“與其慢也寧敬”的態度。可是就在城里,七斤被剪掉了辮子。辛亥革命沒有革到農村來,城里則風行剪辮子,七斤算是受到了革命新潮的洗禮;而一心向往革命的阿Q則因為怕被剪掉辮子再也不敢進城。魯迅各篇小說之間頗具內在的聯系,而這里更表現出具體的關聯。
七斤算是比較開通的,他在辮子被剪掉以后并沒有像某些人那樣又留起來,在鄉民們面前談起城里的新聞來,還流露出驕傲的神情。但這只不過表明他因為經常進城而自我感覺良好,并非對于辛亥革命對于國家大事有什么真切的了解;所以當他聽到“皇帝坐龍庭”的消息以后立刻就傻了眼,哭喪著臉,愁得連飯也吃不下去了。他為自己的沒有辮子而提心吊膽,在實行報復前來威脅他的趙七爺面前完全無所作為,精神緊張,“仿佛受了死刑的宣告似的”。只有后來聽到確實的消息,說皇帝不坐龍庭了,他的生活和情緒這才漸漸恢復到正常和平靜。
舊時代的老百姓雖然不懂政治,但并不缺乏這一方面的敏感。作品里說,當趙七爺穿起竹布長衫打上自家門來,七斤嫂便迅速聯想到七斤曾經罵過他,而現在“皇帝坐龍庭”了,于是她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機”。七斤嫂洞察時世,思維相當敏捷。等到十多天以后,她走過茂源酒店門前,看到趙七爺坐著念書,辮子又盤到頭頂上,而且不穿那件竹布長衫,又立刻得出一個重要的推論:“皇帝是一定不坐龍庭了”。中國人關于國家大事,往往會有這樣敏感的推測。這樣的描寫令人想起許多往事,例如數十年前“文化大革命”中人們如何根據報上的新聞和小道消息加以綜合思考,以推測形勢的發展和變化。
圍繞航船七斤之辮子的“風波”,就其不過是一場虛驚而言是一幕喜劇;而就七斤本人及其家屬、鄰里的始終沒有任何覺悟而言,則是一場深刻的悲劇。當時的農民和其他體力勞動者毫無社會地位,又忙于生計,沒有條件關心和過問政治,國家政治生活中的種種變動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們完全不甚了了,只有聽任有權勢者和命運的擺布。魯迅像他所欽遲的果戈里一樣,“以不可見之淚痕悲色,振其邦人”(《墳·摩羅詩力說》),他用自己的作品生動形象地告訴人們,中國革命要想獲得成功,亟須喚起民眾特別是廣大農民的覺悟;否則,在一番熱鬧過去之后,很可能還是原先那副老樣子。
《風波》里的小丫頭六斤在表達主題方面承擔著重大的使命。她一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后來七斤帶進城去,花了四十八文釘了十六個釘才能重新使用;幾年以后,那只破碗依然如故,而六斤則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新近裹了腳,一瘸一拐地走路,她這時的年齡大約還不到十歲。裹腳原是一種可悲的陋習,魯迅歷來十分反感,據說他早年立志學醫的動因之一就是希望學得本領來救治中國婦女的小腳。張勛復辟在農村引起的風波十多天便過去了,而多少年流傳下來的毫無道理的老傳統舊習慣,卻以一種不見任何風波的方式深入潛沉地繼續發揮作用,其流毒之深廣,簡直難以估計。《風波》以最年幼的六斤一瘸一拐地走路結束,分明流露出魯迅深刻的悲憤和哀傷,引導讀者去思考精神界革新的問題。
魯迅一向不十分看重“一時的政象”,他更重視社會問題和思想文化問題。魯迅晚年引用并發揮列寧的意見道:“真正的革命者,自有獨到的見解,例如烏略諾夫(按即列寧——農)先生,他是將‘風俗’和‘習慣’,都包括在‘文化’之內的,并且以為改革這些,很為困難。我想,但倘不將這些改革,則革命即等于無成,如沙上建塔,頃刻倒壞。”(《二心集·習慣與改革》)《風波》的結尾,已隱隱然具有這樣的意味,或指向這一思想。思想家魯迅總是能通過獨立的思考,得出一系列重要的結論。精神文明的建設,國人思想的現代化,一向是他最為關注的事情。
五
魯迅在談到中國“國民性”的時候,曾經提到過若干西方傳教士對此的觀察,認為其中亦有可取之處。
他提得比較多的是美國傳教士斯密斯(A.H.Smith1845—1932,中文名明恩溥)的《中國人的特性》(現有匡雁鵬中譯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魯迅讀過此書的日文譯本《支那人氣質》以后,認為其中自有確論,應當引起我們的反省。魯迅寫道:
第一章就是Smith說,以為支那人是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精神略有亢奮,就成了戲子樣,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都裝模裝樣,(較之)出于本心的分量,倒還是撐場面的分量多。這就是因為太重體面了,總想將自己的體面弄得十足,所以敢于做出這樣的言語動作來。總而言之,支那人的重要的國民性所成的復合關鍵,便是這“體面”。
我們試來博觀和內省,便可以知道這話并不過于刻毒……(《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
接下來魯迅對中國國民性的這一側面進一步作出挖掘,提出“做戲的虛無黨”或“體面的虛無黨”這一深刻的概括。后來魯迅又曾專門寫過關于“面子”的文章。事實上所謂“面子”、“情面”一類傳統的觀念仍然在困擾著我們,“撐場面”、“搞形式”的事情亦復層出不窮。
到晚年,他還在一篇短文中表示“希望有人翻出斯密斯的《支那人氣質》來。看了這些,而反省,分析,明白哪幾點說得對,變革,掙扎,自做功夫,卻不求別人的原諒和稱贊,來證明究竟是怎樣的中國人”(《且介亭雜文末編·立此存照(三)》)。
當然,魯迅并不認為斯密斯或其他傳教士對中國的觀察全是對的;斯密斯在他的書中列舉中國人二十六個方面的特點(其中主要是毛病),頗多惡意的歪曲和攻擊,“過于刻毒”,魯迅不加理睬,實際上是予以“默殺”了。魯迅認為一個僅僅到中國轉了一圈的外國人是不容易真正了解中國的;即使他在中國待了多年,因為受到原先本民族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影響,對中國這樣一種復雜的異質文化也是不容易有深切理解的,妄下結論,就尤其要不得。所以他也曾對另一個美國傳教士威廉士(S.W.Williams1812—1884,中文名衛三畏)《中國》(按原題《中國總論》)一書的某些奇談怪論予以尖銳的嘲笑,他又曾指出美國作家賽珍珠(即布克夫人,P.S.Buck1982—1973)盡管在中國待了多年,對中國國情仍多隔膜,“中國的事情,總是中國人做來,才可以見真相,即如布克夫人,上海曾大歡迎,她亦自謂視中國如祖國,然而看她的作品,畢竟是一位生長在中國的美國女教士的立場而已,所以她之稱許《寄廬》,也無足怪,因為她所覺得的,還不過一點浮面的情形”(1933年11月15日致姚克的信)。在民族的差異之外,再加上一層宗教的障礙,要想把中國看得很真切,實在太困難;但盡管如此,仍然并不妨礙傳教士也有若干“旁觀者清”式的深刻觀察,有中國人自己看不清楚或不大敢說的各種高見。
學習其他民族的優點,也是魯迅常常提起的話題,例如他比較熟悉的日本,他就認為其國民性多有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他說:“中國四萬萬的民眾,害著一種毛病,病源就是那個馬馬虎虎,就是那隨便怎么都行的不認真的態度……日本人的長處,是不拘何事,對付一件事,真是照字面直解的‘拼命’來干的那一種認真的態度……我把中日兩國的人民比較了一下,中國把日本的全部排斥了都行,可是只有那認真卻斷乎排斥不得……目前似乎還不是說的時機,不過這一點,無論如何是非說不可的”(內山完造《魯迅先生》,雨田譯,《譯文》新2卷第3期)。魯迅決不搞任何狹隘的民族主義,這正是他的偉大之處。他的小說,至今讀去仍然讓人覺得受觸動得教益,原因也在于此。
曾經有人認為魯迅研究中國國民性問題并得出若干結論完全是上了西方傳教士的當,這也未免太小看魯迅了,而且完全得不到材料的支持。事實上魯迅研究國民性問題早在他讀到斯密斯等人著作之前許多年,他在留學日本時就曾對老同學談到——
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是誠和愛——換句話說,都是深中了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口號盡管好聽,標語和宣言上只管很好看,書本上只管說得冠冕堂皇,天花亂墜,但按之實際,卻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癥結要在歷史上去探究,因緣雖多,而兩次奴于異族,認為是最大最深的病根。(轉引自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回憶魯迅》)
他當年的文章中也曾提到中國人“久匍匐于強暴者之足下,則舊性失,同情漓,靈臺之中,滿以勢利”(《集外集拾遺·破惡聲論》);辛亥革命勝利后,魯迅又及時地指出:“專制永長,昭蘇非易”(《集外集拾遺·〈越鐸〉出世辭》),國民性的改造是一個長期的艱巨的任務。
魯迅關于國民性的見解后來當然有所發展變遷,更加豐滿充實,而基本格局沒有多大變化。《懷舊》、《阿Q正傳》和《風波》等小說正是很好的證明。魯迅晚年在《命運》、《從孩子的照相說起》、《面子》等許多文章中又多次談起“中國一般的趨勢”,繼續關心中國國民性及其改革。他還在書信里提出“日本國民性,的確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侵入;我們生于大陸,早營農業,遂歷受游牧民族之害,歷史上滿是血痕,卻竟支撐以至今日,其實是偉大的。但我們還要揭發自己的缺點,這是意在復興,在改善……”(1936年3月4日魯迅致尤炳圻的信)。這與他學生時代的看法,與他在小說中尖銳地發露國民性的弱點,意思仍然一脈相承。
魯迅不是那種一味給本民族唱贊歌的普通愛國者,而是更深刻更偉大的愛國者。為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國人完全有必要下大力氣不斷提高精神文明的水平,可以說這也正是執行魯迅最重要的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