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慶林兄已有了三十六年的友誼,三十六年來,我們的友誼不斷加深,我對他的認識也不斷升華。
我上小學的時候就認識慶林兄了,只是那時他還不認識我。話說好奇是孩子們的天性,記得上小學時,每到夏天,遇到有人用長扁擔挑著大竹筐到村里來賣小雞崽,我們就會一窩蜂地圍上去看個夠,看著滿筐金黃色的小精靈,癢癢的手就禁不住亂摸,這時往往會遭到賣雞人的喝止。但有個賣家卻例外,當我們有一次將手伸向他竹筐里的小雞崽時,聽到的卻是和善的聲音:“小同學,輕輕摸,啊,輕輕摸,小雞兒怕手溫。”于是我們就放開膽子,輕輕地摸了又摸,因玩得盡興,竟然忘記了回家吃飯,當然也就對這位不一樣的賣雞人心存感激。事后聽大人們說,這個人很了不起,是個山東人,很有文化,因為家里成分高,來到我們王助集(公社所在地)上為生產隊暖小雞崽,娶了個集上的媳婦。聽大人們這么一說,慶林兄當時在我心目中也就成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后來,和伙伴們到王助集上去看農村宣傳隊的節目演出,沒想到卻遠遠望見了慶林兄,他坐在舞臺樂器伴奏隊的前排,板胡拉得投入而陶醉,我和伙伴們都很驚訝:“賣小雞兒的竟然還會拉弦子,看來真的了不起!”當時我心里這么感嘆著,也就自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切切實實的欽羨。我那時喜歡在作業本上胡抹亂畫,所以到中學階段學校和村里辦板報時,總讓我照著宣傳畫小冊子畫報頭。
也可能由于這一原因,1975年高中暑假接到通知,讓拿兩幅自己的畫作到公社開會,會是由縣文化館的同志召開的,主要是為舉辦農業學大寨畫展篩選作品。這次會議規模不大,有十幾個人,都是各村的繪畫愛好者。不想,在這里竟又遇上了慶林兄,心頭自然又是一震,暗想,這個人不僅會樂器,看來還會美術,真是多才多藝!當縣文化館的同志說明會議目的后,便讓人們拿出畫作當場依次點評,而第一個發言的就是慶林兄。他衣著整潔,身材高挑,清秀干練,講起話來潔白的牙齒頗為顯眼,給人的印象很洋氣。他對著一幅畫作侃侃而談,不僅聲音清亮,而且用詞文雅,從理論高度對那幅作品提出了不少否定性意見。盡管限于文化程度,參會的人未必全能聽懂慶林兄當時的意思,但從大家的眼神中不難看出對他講話水平的佩服。若不是慶林兄后來也拿出一幅畫作讓文化館的同志點評,大概誰也不會認為他也是來參會的,都把他當成縣文化館的同志了。記得慶林兄畫的是一幅握鋤大干的農民人物素描,雖然文化館的同志指出此畫無背景,看不出是學大寨還是在自家自留地干活,但對該畫的深厚功力和嫻熟技藝還是給予了充分肯定,認為明顯高于其他人的參送作品。這次近距離接觸,我對當時的慶林兄不禁又多了一分敬佩,感嘆當時的農村原來還藏有素養如此全面的文化人,真乃地方之幸!不過,這些也僅僅是當時自己的內心感受而已,作為生性膽怯的一個中學生,實際上整個會議期間并沒有敢與這位成年文人搭話,但相信那次會上他也應該對我有了印象。
時隔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二人竟成了忘年交。一天,慶林兄推著自行車一路打聽著突然來到了我家門口,再次相遇,彼此都很驚喜,他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就是我家。記得當時有位遠房親戚在我家,他是來找這位親戚的。在家人和客人的歡笑聲中,我們二人第一次聊天,竟然聊得那樣投機,忘記了年齡的差別,似乎距離拉得很近。通過聊天,我從這位多才多藝的仁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特有的人格魅力:親和而純粹,博學而深刻。從此,便開始了我們長達近四十年的友誼。后來,慶林兄做了民辦教師,在公社聯中教初中,在當時的條件下也算是人盡其才;我高中畢業后,也做了民辦教師,在本村教小學,也是人得其所。作為同行,開會見面的機會日漸增多,我們的友誼也隨之加深。但是,我對慶林兄認識的升華則是大學時代開始的。
迷茫和困惑是處在青春期的大學生的共性,我1979年考上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后,面對急劇的社會變革,個人的人生走向以及感情生活等,都深感困惑,無所適從,有段時間,頗為苦悶,于是便想到了給慶林兄寫信,認為他是最合適的傾訴對象,但當時也僅僅為傾訴而傾訴,并沒有更多的期待。沒想到,小叩而聞巨響,一封平信卻換來了仁兄二十多頁的長札,他針對我的困惑,從宇宙講到人類,從人性講到社會,從事業講到家庭,其中既有理性思辨,規律探討;又有經典引用,哲人灼見詮釋;還有自己的生活體驗,人生感悟;同時又循循善誘,春風化雨。反復閱讀,不覺豁然開朗,一身輕松,從內心深處欽佩仁兄的睿智、博學、深刻與才情,甚至感覺他是一位哲人。
本來慶林兄由于出身問題,人生經歷頗為坎坷,甚至直接影響了自己家庭的組建,可以算得上那個時代的受害者。而我卻正好相反,從小到大,除農村生活不夠富裕外,似乎從來沒有經歷過什么波折,一直受到很多人的呵護與關愛。而慶林兄在那封長信中談到自己的遭遇時有一段話至今還令人記憶猶新,他說:“遇事總宜從大處著眼,正確認識個人與時代的關系,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是不大可能顧及到鐵軌中的每一棵小草的生命的,個別小草被軋死或成為草泥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其胸懷之博大,認識問題之理性,由此可見一斑。有感于仁兄的深刻,此后凡遇思想問題,總會寫信求教,仁兄則總是有求必應,有信必復。在書信的往復中,我從仁兄那里汲取了不少思想營養,對他的敬佩也與“信”俱增,常暗稱他為“思想者”。
1981年,慶林兄以民辦教師的身份考入了安陽師專(今安陽師院)中文系,利用暑假專程到北京來看我,通過一個假期的朝夕相處,我對慶林兄有了更為全面的了解,友誼自然更加深厚。我發現,慶林兄不僅會繪畫、演奏,而且還會譜曲、歌唱,他常和我同宿舍的一位北京同學對著歌譜吹著口琴同唱新曲,有時還自己試譜新曲,譜后合唱。我還發現,他不僅對中外美術家、音樂家、思想家及中外名畫、名曲、名著如數家珍,而且點評起來往往言簡意賅,一語中的,啟人心智。
慶林兄當時所談的知識,在信息發達的今天,也許是大學生們不太陌生的,但對我們這些在“文革”中長大的知識荒廢的一代人來說,當時聽來確實倍感新鮮,所以引來宿舍同學的嘆服也就不足為怪了。需要說明的是,慶林兄的知識傳播,都是在不經意中進行的,既沒有刻意的討論,更不是故意賣弄,他的交流是那樣的自然而然。在相處中我還知道了慶林兄最鐘情現代文學,尤其是魯迅,他用一只眼睛理性冷靜地研究著現代文學和魯迅,一只眼睛又熱情地關注著當前的文學創作動態,把握著文學的時代脈搏。
我還知道,他離開中學之后,就陸續把他們家鄉山東鄆城縣圖書館的書幾乎讀完了。我甚至還知道恢復高考制度后,慶林兄也參加了高考,只不過考的不是大學,而是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并且專業課考得非常出色(不可能不出色),只是因為沒考外語也確實不會外語而落榜。在相處中我還發現,慶林兄的腦子很少休息,他好像什么時候都在思考問題,看到什么都可能引發一番聯想,對什么都想追問個究竟,思考似乎成了他的一種生活習慣。記得有次我們一同乘坐湯陰至濮陽的小火車,他看著黃河故道留下的漫漫沙丘和棗樹林,突發感慨:“正英啊,人們常說人類是大自然的主人,我看這話不全面,有些時候人類很可能是大自然的奴隸,如果一味地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很可能有朝一日會遭到大自然的報復和懲罰。”因我是一個鉆故紙堆讀死書的人,平時很少聯系實際思考問題,聞聽其言,便不經意地勸他少些憂患意識。沒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人與自然和諧的問題確實成了全世界關注的重大課題,回想三十年前慶林兄的感嘆,不能不佩服他憂患意識的超前。
1983年,我大學畢業分配到慶林兄的母校安陽師專中文系任教,慶林兄則離開安陽師專分配到我的母校濮陽縣三中任教,兩地相距不遠,所以我們二人的交往便自然頻繁起來。那兩三年,只要回家,濮陽三中必是我的第一站,總要在慶林兄的陋室里待上一天,不為別的,主要就是為了從他那里汲取思想營養。我很信服一位老教授的說法,看一位教師有沒有學問,學問大小,主要不是看他課堂上幾十分鐘的授課,而是看他課下能不能聊出東西來。確實如此,因為課堂上的講授內容都是提前準備好的,并且是一屆一屆學生重復的,課講得好未必說明有真才實學,而課下閑聊則是隨機性的,沒有一定的知識積累是不敢聊也聊不出的,所謂“論古無非才識學,博物能通天地人”就是這個道理。慶林兄就是那種能聊出東西而且常聊常新的人,而我則屬于那種只會站講臺的人。所以,靜聽慶林兄聊東西便成了我的一大樂趣。記得那段時間,慶林兄聊的主要內容是當前的文學創作現狀與走向,涉及最多的則是河南的作家與作品,令我這個小古董獲益匪淺,眼界大開。
果然,這一時期在慶林兄身上先后發生了幾件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先是,他到濮陽三中任教不久,就成了濮陽縣教育界的名人。坊間所傳“濮陽三劍客”(鄭國慶、李富林、樊慶林)和“濮陽二林”(李富林、樊慶林)的稱謂中都有“樊慶林”的名字,依他的知識結構和教學水平,贏得如此稱譽自在意料之中。后來,我到復旦大學讀碩士課程,從文藝刊物和《濮陽日報》的文藝版上,經常看到慶林兄的散文作品,喜不自禁。他的作品不僅有歷史的滄桑感,重要的使命感,社會的責任感,而且文筆洗練,眼光敏銳,認知深刻,依他的文學才華和與我聊天中的關注點,“霸占”市級報紙文藝版更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再后來,我到鄭州大學任教,濮陽市第二師范從各縣高中選拔人才,慶林兄奉調進入二師,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依他當時在教育界的影響,進入市教育局領導乃至市主管領導的視線是自然的事情。再再后來,偶開電視,慶林兄作為市政協常委正在接受“兩會”記者專訪,我開始稍感意外,但轉念一想,也應在意料之中。“稍感意外”是因慶林兄雖然非常關心國家的前途命運,頗具中國知識分子的擔當精神,卻素無宦意,從來沒想過要當什么官;“在意料之中”是因為進入政協是去議政而不是執政,并非實質性的“官”,需要的是知名度和代表性,而慶林兄的知名度和代表性是不言而喻的,更何況他確實有不凡的議政能力。這就是大學畢業后的我對慶林兄的認識,那時我們已成為忘年神交。
90年代以后,因我的父母先后謝世,回老家的次數便少了許多,與慶林兄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進入21世紀,我先后遠赴西北師范大學和中山大學做博士和博士后,慶林兄也輾轉兩地進修,我們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但我們的心始終是相通的,總不忘電話告知彼此的行蹤,但凡我回老家或者他出差我所在的城市,聯系的第一人必定是對方。
我自以為自己是最了解和最理解慶林兄的人,但是,他退休后的幾次生活方式選擇,還是讓我有些出乎意料。記得我在蘭州時,突然接到慶林兄從天津打來的電話,問他跑天津干什么,稱是進修國畫。問是否學校工作需要,公派進修,答是退休了,個人自費進修。后來,我在廣州,又接到他從杭州打來的電話,說是在中國美院進修。再后來又接到他從北京打來的電話,說是在北京宋莊繪畫村“漂泊”。每次問明情況后我都無言以對。雖然電話中對其行跡沒有提出異議,但總覺得他的退休生活與我想象的不一樣。
我倒不贊成有人提醒他的所謂安度晚年的生活方式,因為60來歲就安享晚年實在太漫長了。對于知識分子尤其文科知識分子來說,60歲正是知識積淀和經驗積累完成后開始奉獻社會的第二個黃金期,若不充分利用,就是知識的浪費,非常可惜。依慶林兄的健康體魄、旺盛精力和熾愛生活、燃燒生命的性格,讓他長期過那種無所事事、含飴弄孫的“晚年”生活,無異于讓他慢性自殺,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但是,盡管如此,慶林兄選擇的進修與“漂泊”的生活方式,還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直到這次系統研讀了仁兄的兩本散文集《雪泥鴻爪》和《與靈魂結伴而行》后,才發現自己對慶林兄內心世界的認識還遠沒有達到應有的層次,現在才真正理解了他作如上選擇的理由。他是在用自己的行為追問和踐行生命的終極意義,任何功利化的審視都是對他人生追求的褻瀆。
至此,我對慶林兄的認識又一次得到升華。我也相信,對慶林兄行為的任何疑問,說不定都可從他的散文中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