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我曾經負責“巴金專案”工作,前后歷時三年多。
在那不堪回首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十年里,被打倒的黨政軍以及學界文壇的大名人數不勝數,審查他們的專案組自然也數不勝數;如今有無專案組當事人寫過相關文章,孤陋寡聞的我不知情,未讀過。所以,當我決定撰寫此文時,便無從借鑒他人經驗,只是為了卻自己一樁心愿而已。年輕時我寫過日記,但沒長性,“文革”前兩三年就停了,且已“尸骨無存”,以后再續記時已步入老境,所以現在除了手頭保存的幾份相關文字資料外,只能盡力搜索枯腸,憑記憶回述當年專案工作的點點滴滴,尤其是自己的思想和言行。因而,片面、主觀、瑣碎乃至某些事實的錯訛肯定避免不了。
巴金晚年積八年之久于病痛中完成的150篇《隨想錄》,以前僅陸續看過部分,這次在動筆前,將全書細讀一遍,作者對“文革”的深刻反思給我很大啟發。
毋庸置疑,書中說出來的都是真話,但囿于環境,仍有真話未說出。巴金在《探索集·后記》說起“文革”后不久,外國朋友常常問他,“‘四人幫’不過四個人,為什么有這樣大的能量?”他說,“我吞吞吐吐,不曾正面回答他們,但在總結十年經驗的時候,我冷靜地想:不能把一切都推在‘四人幫’身上,我自己承認過‘四人幫’的權威,低頭屈膝,甘心任他們宰割,難道我就沒有責任,難道別的許多人就沒有責任?”巴金苛責自己完全出自肺腑,但“吞吞吐吐”又表明他心里還有話,那就是“不曾正面回答他們”的答案。不過兩年后,在《思路》一則里,他婉轉說出了在“信神”路上那個“不敢往下想”的思想障礙。他回憶19歲讀《說岳》就產生了疑問:“秦檜怎么有那樣大的權力?”但幾近60年后才從杭州岳廟講解員解說中得到啟示,原來她提到“風波獄”的罪人時,如今“在秦檜前面加上宋高宗”。
其實,秦檜背后還有宋高宗這個道理,巴金早就懂了。“文革”開始兩三年間,他說自己仿佛中了催眠術,無法獨立思考,“別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把假話當真話,真心信神服罪,準備“挖心剖肝”,徹底改造。然而,當他認出了假話,“把假話當假話說”時,心目中的“神明”已不復存在。正因如此,他才在反思時沉痛地說,“我的一切都讓‘個人崇拜’榨取光了”,也才特別贊賞鄧樸方的這句話:“‘文革’搞的就是以‘大民主’為先導的封建關系,是宗教狂熱”,覺悟到“‘文革’人獸轉化的道路也就是披上‘革命’外衣的封建主義的道路”。反思的矛頭終究指向了“神明”,指向了缺乏民主的體制。禿子頭上的蒼蠅是明擺著的,他之所以“吞吞吐吐”,乃是不敢捅破那薄薄一層紙罷了。
然而,巴金反思深刻之處在于,他沒有將責任完全歸咎于“四人幫”、“神明”和體制,而是勇于承認作為受害者的自己也有責任。首先,坦承以前自己就是“奴在心者”,所以才那么容易“信神”,接受封建主義;其次,自己既是受害者,也是曾經加害過別人的人,如在“文革”前歷次批判運動中響應“神明”號召,迫于形勢,為了“保全自己”,說假話,批別人,包括朋友;再次,他對別人,甚至以前批判過他的人,都能設身處地,以“了解之同情”(陳寅恪語)的態度予以諒解和寬恕,例如《隨感錄84·解剖自己》談到“文革”后,一位朋友來訪,為自己批判過他而內疚,其實巴金早就忘卻當時的具體情景,現在回憶,他不僅充分肯定這位朋友一貫為人正直誠實、工作勤懇,頗具書生氣,而且由此引發了如下一段極其感人的自我解剖:
在那個時期我不曾登臺批判別人,只是因為我沒有得到機會,倘使我能夠上臺亮相,我會看作莫大的幸運。我常常這樣想,也常常這樣說,萬一在“早請示,晚匯報”搞得最起勁的時期,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那么我也會做出不少的壞事。當時大家都以“緊跟”為榮,我因為沒有“效忠”的資格,參加運動不久就被勒令靠邊站,才容易保持了個人的清白。使我感到可怕的是那個時候自己的精神狀態和思想情況,沒有掉進深淵,確實是萬幸,清夜捫心自問,還有點毛骨悚然。
我也看過一些文化名人和位高權重的干部寫的回憶錄,皆以自己如何受迫害為主要內容,如有反思,最多也只停留于巴金反思的第一個層次,很少以自己曾經是加害者的身份進行過解剖和分析。相較之下,巴金的反思、自責,懺悔甚至“認罪”,是多么的真誠和深刻,境界崇高,胸襟博大,不愧為民族的良心!
連巴金都苛責自己“文革”前也曾加害過別人,作為搞“巴金專案”的我,在“文革”中自然更多是加害別人。早在“文革”前就寫過文藝批判文章,“文革”開始,更是“拿起筆,做刀槍”。雖說也有過類似巴金那樣“奴在心者”,迷信“神明”,喪失獨立思考的經歷,有被蒙蔽愚弄的一面,但主要一面卻是以做一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文藝戰士而自豪。如今看來,這就是心甘情愿、積極主動為響應“神明”號召,貫徹所謂的“革命路線”而賣命,是對批判對象的精神傷害。巴金所認的“罪”,應該是道義上的“罪愆”,與法律上的刑事犯罪是兩碼事。我對巴金以及其他批判對象不僅犯有“罪愆”,而且比巴金當年為“保全自己”而寫了幾篇表態性批判文章的性質嚴重得多。所以巴金的《隨想錄》,感動了我,啟發了我,因而我對自己在“文革”前、“文革”中的所言所行,更應該認真地反思、自責、懺悔和“認罪”。
有位評論家看了巴金發表的《隨想錄》后對他說:“我覺得你律己似嫌過于嚴格,當時有當時的歷史條件,有些事不是個人可以負責的。”巴金不同意他的說法,他在《隨想錄·譯本序》里對自己的反思作了這樣的歸結:“我以為不是身歷其境、不曾身受其害、不肯深挖自己靈魂、不愿暴露自己丑態,就不能理解這所謂十年浩劫。”評論家的意見客觀中肯,巴金的總結非常深刻,但常人難以企及。我是庸人,自然無法望其項背;我的反思更傾向于評論家的說法。任何人的回憶和反思,都必須實事求是,說真話,但對過去的認識深淺或懺悔與否,因人而異,除非他刻意文過飾非、死不認賬,甚至自詡為一貫正確,局外人不必一味指責或越俎代庖,而應給予“了解之同情”。這樣講并非為自己開脫,而是覺得“問責”“問罪”的矛頭應主要指向最需要道歉、懺悔的個人或團體。戰后德國領導人已經多次為與他們個人無關的當年納粹犯下的罪行向被傷害的國家和人民道歉謝罪,同樣的道理,當一個國家和民族即使并無外來侵略或國內戰亂,但因體制原因和決策失誤而導致幾十、幾百甚至幾千萬人遭受傷害和死亡時,作為執政團隊,難道不應該向人民表示歉意和悔意?難道還能想方設法淡化、輕化那段歷史而使人們徹底忘卻?前些時思想文化界因“聶紺弩刑檔”引起的風波,對當年長期處于政治高壓環境下出現的“告密”、“臥底”現象以及當事人是否應該“懺悔”問題議論紛紛。一篇題為《不能把一代文化人當替罪羊》的文章(《文匯報》2009.9.13)說得好:“‘懺悔’其實只是一個文化人之間的話題”,“當只有——只有文化人為懺悔揪來扯去的時候,‘文革’以及歷次運動,就變成了似乎只是一群無良文人在你咬我,我咬你,現在又來我要道歉或者要我道歉,這是歷史真相嗎?”1982年,同是胡風一案受害者的聶紺弩贈舒蕪詩曰:“媚骨生成豈我儕,與時無忤有何哉?錯從耶弟方猶大,何不討廷咒惡來。”同時在信中又感慨道:“……人們恨猶大,不恨送人上十字架的總督之類,真是怪事。我以為猶大故事是某種人捏造的,使人轉移目標,恨猶大而輕恕某種人。”(轉引自周筱赟:《舒蕪:走不出的“胡風事件”》,《中國新聞周刊》2009年32期)
從巴金的反思到當下關于文化人懺悔問題的討論,讓我更明確了寫作這篇回憶錄應持有的三條準則:一、如實道來。回憶總有選擇,不可能事無巨細記流水賬,只能選取重要的有實質性的事情,但其內容必須真實客觀,吃不準的寧可暫付闕如,決不文過飾非,死不認賬;二、雖然追根溯源在于體制,但不能推諉自己的責任,作為曾經的加害者,必須將自己擺進去,對別人更要有“同情之了解”,努力做到責己嚴,待人寬;三、今天反思同樣應該實事求是,認識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沒有必要矯情,著重的是厘清自己思想言行的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