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清與江青

我的故鄉浙江臨海的革命活動開展得很早，但出的高級干部卻不多。最有名的高干，大概要算王觀瀾、徐明清夫婦了。他們都是大革命時期參加共產黨、共青團的，國民黨“清黨”之后，在南京、上海一帶做過地下工作，王觀瀾還到莫斯科“中國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學習過，回國后在江西中央蘇區工作，參加長征到達陜北，徐明清也在抗戰開始后到了延安。新中國成立以后，王觀瀾做過農業部黨組書記兼副部長，后來是中央農村工作部副部長兼機關黨委書記、國務院農林辦公室副主任兼北京農業大學校長、黨委書記；徐明清則在農村工作部任教育處處長等職。他們在工作崗位上都敢于直言，提出過許多有益的意見，做過許多有益的事情，但是，他們的出名卻是由于別的原因。王觀瀾是由于毛澤東在1941年12月16日送給他的一個題詞：“既來之，則安之，自己完全不著急，讓體內慢慢生長抵抗力和它作斗爭，直到最后戰而勝之，這是對付慢性病的方法。就是急性病，也只好讓醫生處治，自己也無所用其著急，因為急是急不好的。對于病，要有堅強的斗爭意志，但不要著急。這是我對于病的態度。書之以供王觀瀾同志參考。”后來，這個題詞廣為流傳，王觀瀾的名字也就廣為人知。徐明清，則是因為她和江青的一段關系。江青出了名，她也就連帶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我對徐明清感到興趣，就是因為聽說江青在30年代到過吾鄉臨海，是由徐明清帶領來的。今年我回鄉探親，聽一位老同學說，徐明清寫有一本回憶錄《明清歲月》，書中就說到她與江青的關系。我的這位老同學是王觀瀾的親戚，家中藏有此書，我趕快借來一讀。這本書由蕭克題簽，劉英（張聞天夫人）作序，其中不但記述了當年與江青的交往，而且寫到她自己在“文革”結束以后，還因此而吃的冤枉官司。這本書寫得很平實，不因江青這個人后來做了壞事，而將她早期也加以妖魔化，很有些脫俗的感覺。正如劉英在該書《序言》中所說：“這本回憶錄，雖然由于年歲的關系，有些地方可能記憶有出入，但總的說，這本回憶錄是真實的，它既沒有夸張，也沒有虛構，關心這段歷史的人，是可以從中了解真實情況的。”我覺得其中有些材料，不但對研究江青的歷史有參考價值，而且還反映出中國司法的奇妙，就摘錄下來，給感興趣的朋友看看。

徐明清與江青相識，是1933年在晨更工學團中。這晨更工學團，是陶行知在曉莊師范被封之后所創辦的幾個工學團體之一，因地址選在上海近郊北新涇鎮東南的陳更村，即以“陳更”的諧音“晨更”為名。徐明清是曉莊師范學生，從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在許多問題上能夠與陶行知配合，深得陶行知信任，因此就要她來負責這個晨更工學團。江青是由田漢的弟弟田沅介紹來的。徐明清說：“記得有一天在陸家花園，田沅忽然陪著一位山東姑娘來到晨更，她細高個子，長相秀麗，穿一件藍旗袍，顯得很活潑。田沅介紹說她叫李鶴，打山東來上海，想在工學團謀點事。當時工學團正好缺少教員，而李鶴又認識字，會唱歌、演戲，所以，我就把她給留了下來。”李鶴雖然很活潑，并且參加“劇聯”和“教聯”的活動，但是回到她們同住的小閣樓中，卻往往獨自唉聲嘆氣，久久地凝視著北方，一言不發。原來她的愛人俞啟威由于叛徒告密而被捕了，沒有消息，江青是被迫從青島逃到上海的。后來，俞啟威由他的父親以重金委托要人打通關節，釋放出來，不久就來到上海尋找李鶴。俞父有兩個老婆，因此在上海有兩所住宅。俞啟威生母卞氏的住處華麗而又寬敞，但她認為李鶴出身卑微，不配做自己兒子的女人，不答應李鶴進俞宅。徐明清同情李鶴的遭遇，動員晨更工學團的一位教員讓出住房，給他們臨時居住。后來俞啟威從家里和姐姐處弄到一點錢，才租了一個小小的灶披間，和李鶴搬過去住了下來。

俞啟威聽江青說徐明清是中共地下黨員，曾托徐明清為他接黨的組織關系，徐明清也曾向上級反映過，但因俞啟威沒有帶任何證明材料，一時無法接納。那時晨更工學團已經有人被捕，被捕的人從獄中帶出消息，說“包打聽”已經在盯梢李鶴了。俞啟威意識到在上海有被捕的危險，就帶著李鶴迅速離開上海，到了北平。俞啟威在北京大學旁聽數學，又與李鶴一起到中國大學去旁聽李達講《資本論》。但他們經濟很困難，連起碼的生活也難以維持，李鶴只得獨自再回上海。

李鶴回到上海時，徐明清已離開晨更工學團。李鶴經基督教上海女青年會勞工部的介紹，被安排到該會在小沙渡路（即今西康路）辦的女工夜校里當教員，她這時化名李云古。1934年9月間，李鶴請一個叫阿樂（樂于泓）的人為女工學校演戲時拉小提琴，約好在兆豐公園（即今之中山公園）見面。這阿樂也是中共地下黨員，當年在青島和俞啟威、李鶴一起參加革命活動，在俞啟威突然被捕時，是他幫助李鶴逃出青島的。現在他也從青島來到上海，做共青團中央交通員。那時，中共中央上海局交通員，并負責團中央交通任務的胡耀華被捕后叛變，中共中央上海局書記李竹聲被捕后也叛變了，阿樂已被國民黨特工跟蹤。阿樂與李鶴見面時，發現有尾巴，立即朝通往英租界的大門跑到租界里去，逃掉了；李鶴朝另一個大門跑去，這個大門是通華界曹家渡的，結果就在馬路上被特務架走了。

李鶴被捕后，既無叛徒指證，又無任何證據，公安局將其關押兩個月，經數次審訊后，認為從她身上得不到有價值的口供，允許找保放出。于是“教聯”通過基督教女青年會，將她保釋出來。這時，俞啟威已從北平回到上海，李鶴被釋放后，去了俞啟威的“大媽媽”家。俞啟威寫信告訴徐明清，說李鶴出獄后，心情一直很沉重，郁郁寡歡，希望徐明清去看看她。徐明清去時，只見她臉色很難看，說話聲音忽高忽低，忽急忽慢，顯然在監獄中受到刺激，精神不大正常。俞啟威跟徐說，她有點神經質，而且一直在發低燒。由于是被保釋的，還需向上海市公安局匯報自己的情況，這更加重了她的病情。俞啟威要徐明清想想辦法。這時，俞啟威的“大媽媽”又對李鶴下了逐客令。因為李鶴本來就不受俞家的歡迎，是俞啟威死磨硬磨，才勉強同意她來住一陣子的。此時，俞啟威也顯得束手無策了。恰在這時，徐明清接到家鄉發來的電報，說她母親病重，要她速回臨海。“教聯”里有人建議她將李鶴帶回臨海山區休養，說這或許會使李鶴的身體和精神有所好轉。于是徐明清找俞啟威和李鶴說明這個意向。“李鶴聽到這個消息，簡直高興得跳了起來。因為她不能容忍小俞‘大媽媽’的歧視，早就想離開了。俞啟威對我感謝不盡，說給我家添麻煩了，李鶴還有點神經質，說話和做事上如有什么不妥，還請我和家里人多多諒解。”這樣，徐明清就帶李鶴一起來到了浙江省臨海縣溪路鄉南岙村。

李鶴長在北方，對秀麗的江南山村風光很感興趣，加上在這里沒有誰打擾她，心情逐漸好了起來。不過，她每天仍然有低熱，不停地咳嗽。徐明清便請做中醫的父親給她看看，說是肺癆，服用中藥后，身體有了好轉。不久，徐明清一個學西醫的堂侄回家結婚，又請他為李鶴診治，堂侄說，李鶴的確得了肺癆，再開方到城里買了些西藥給她吃。經過中西醫結合治療，李鶴的身體康復了。徐明清每天中午陪李鶴出外走走，曬曬太陽，聊聊在上海的人和事。李鶴邊走邊和徐明清講小時候的事，講她演戲的情況，講她和小俞是怎樣由認識到熱戀的。顯然，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不像當初來時那樣咕咕噥噥了。這時，俞啟威從北平來信，要李鶴到北平過年，徐明清給她拿了路費和一些在路上吃的干糧，送她到汽車站。李鶴很感動，說著感激的話：“要不是你家里的人，我的病能好嗎？”李鶴走后，還從北平來信，說她和小俞都很好，對徐明清和她的家人都很想念。

大年過后，徐明清仍回到上海，在浦東主持基督教女青年會女工夜校，并做了許多其他工作。1935年4月，由于叛徒的出賣，徐明清被捕了，后在陶行知及共產黨組織的營救下，于1936年6月出獄。出獄之后，才聽說“李鶴現在已化名藍蘋，成了上海電影界的大名人，和電影界的唐納結了婚。因為在上海見到俞啟威，她感到很后悔，覺得內疚，因此精神很苦悶，瘦得像個吊死鬼”。西安事變前夕，為了加強東北軍地下黨的力量，中共東北軍工委要求上海工委派人支援，徐明清也在派遣之列。臨行之前，徐明清去看李鶴，李鶴不在家，唐納在，她就告訴唐納，明天要離開上海，如果藍蘋有空，可在火車站見一面。第二天火車快開車時，徐明清看見一個臉色蠟黃的女人跑過來，細細一看，竟是藍蘋。她真的“瘦得像個吊死鬼”，跟以前離開臨海時大不一樣。

徐明清到西安之后，做過中共西北軍工委秘書、中共西安市委委員兼婦女工作委員會書記。1937年7月下旬的一天，李鶴忽然來訪，說是與唐納鬧翻了，而且七七事變以后，上海局勢動蕩，電影市場蕭條，她在上海也沒有什么事情可做，因此想到延安去學習，要徐明清找個關系將她送進去。當時的確有很多左翼文化人和進步青年，紛紛沖破國民黨的封鎖線，千里迢迢到延安去尋找光明，但徐明清猜想，李鶴要到延安，恐怕還另有深層的原因。接著，李鶴問道：“聽說小俞到過延安？”徐明清直覺地感到，這也許還是與俞啟威有關系。

這時，俞啟威化名黃敬，已是北平有名的學生運動領袖，而且是中共北平三人委員會的成員，與林鐵、陳伯達一起主持中共中央在北平的日常工作，并到延安參加過中共蘇區代表會議。李鶴能夠進入延安，就與他在共產黨內的地位有關。

徐明清把李鶴的要求向葉劍英當時的夫人危拱之作了匯報，危拱之表示可以把李鶴帶到工農紅軍西安辦事處（后改為八路軍西安辦事處）談談，于是徐明清就帶李鶴到了七賢莊。但李鶴沒有帶任何證明材料，只帶了一本影集，里面有她演的一些進步話劇、電影的劇照，如《娜拉》、《王老五》等，表明她是一個進步青年。恰好那天鄧穎超也在那里，她翻看了影集，打趣道：“你就是上海電影界里的大明星藍蘋啊！”但這事是由博古管，要她過兩天再來。過了兩天，李鶴單獨去了一趟辦事處，回來后對徐明清說：“博古同志跟我進行了一次長談，我把我的情況仔細地向他匯報了。我提到了小俞（黃敬），他便答應了。”這樣，李鶴就在1937年7月下旬出發進延安。

到得9月中旬，徐明清也奉調到延安中央黨校學習，又與李鶴在延安聚會了。不過這時，李鶴改名為江青，而且到了1938年夏天以后，就與毛澤東生活在一起，徐明清除了和王觀瀾一起，在毛澤東那里吃了他們的喜酒，此后也就很少來往了。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間，徐明清被戴上“叛徒”的帽子，王觀瀾則被打成“走資派”，都在“黑幫”之列，從此，抄家、批斗、游街、體罰，無窮無盡的非人折磨，王觀瀾還被打壞了脊椎骨，坐臥困難。本以為熬過這一陣，問題自會澄清，誰知1972年從干校回京之后，農業部軍代表還組織多次會議來批斗徐明清，并將她正式定為“叛徒”，開除黨籍，而且不準她辯解。在萬般無奈之下，徐明清給江青寫信，希望她能為自己說句公道話。這時，江青身居要津，是“中央文革小組”第一副組長（組長陳伯達已于1970年廬山會議上倒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正是紅得發紫的時候，只要她能說一句話，徐明清的問題就可澄清了。但是，徐明清一連發了三封信，都毫無回應。不但未能澄清歷史問題，而且還被說成是“態度惡劣”，罪加一等。徐明清始終沒有弄明白的是：政治家是以當前的政治需要為出發點的，不會離開這一點去記念往日的恩情，更不會以真實的歷史情況去沖擊當前的政治方向。在當時，江青們的目的就是要打倒一大片干部，以便奪權，她決不會因為要還徐明清的清白，而“干擾大方向”的。

但是，到得“四人幫”被捕，“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徐明清卻因當年與江青的關系而受罪了。因為專案組在審查江青的歷史時，發現江青初到延安時，有徐明清為她寫的一份證明材料，而徐明清在“文革”中卻被打成“叛徒”，這豈非查證江青也是叛徒的好線索？于是就把徐明清關押起來，秘密投進秦城監獄，逼她寫證明江青是叛徒的材料，關了兩年零五個月。

據徐明清說，當時在延安寫的這份材料，是中央組織部要她寫的，原因是由于江青提出她是1933年在青島入黨的，卻沒有證明，所以中組部要求所有接觸過江青的人都寫證明材料，寫的并非徐明清一個人。但徐明清并不知道江青在青島入黨的情況，所以這一點她沒有提供材料，她寫的是江青在上海和臨海的一些情況，說明江青當時在上海不是黨員，只是表現進步，晨更工學團團支部吸收她為團員，并介紹她參加黨的外圍組織“劇聯”和“教聯”。這些都是事實，但這份根據實際情況寫的證明，怎么成了包庇江青的材料呢？

這與那時我們國人的辦案方式有關。我們行的是有罪推定法，即先給對象定下罪名，再去尋找相應的證據來坐實。在這種思維模式之下，就很容易出現逼、供、信現象，甚至還會故意偽造證據。江青等人當年在制造劉少奇叛徒案時，用的就是這種手段；而后來要徐明清證明江青是叛徒時，用的也是這種手段。徐明清因為不是和江青同時被捕，無法證明江青是否叛變，于是受到了不斷的逼供，專案組對她進行車輪大戰，使她長時間不能睡眠和休息，最后在她神志迷糊的情況下，要她根據專案人員的口述，記下交代材料。當她清醒過來，要求收回材料時，卻無論如何不肯還給她了。后來，他們就將這份材料作為《關于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罪證》的附件之一，印發全國，并在這份材料前面加上這樣一段按語：“1933年秋，江青在上海晨更工學團當教員時，就與當時‘晨更’的負責人徐明清關系非常密切，后來兩人先后被捕，自首叛變。她們1937年混入延安前就訂立攻守同盟，長期互相包庇……同年十月，她隱瞞了自首叛變的歷史，由徐明清出面作假證明，鉆入黨內。”這樣，徐明清的冤案，就由中央文件的形式，傳到了全國，直到1978年12月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才得到平反，胡耀邦還以徐明清等人為例，指責有些人在“四人幫”被粉碎之后，還搞“左”的一套，胡亂抓人。但是，中組部和農業部的平反通知，遠不及宣布“四人幫”罪證的材料傳播得廣，有些作家還是根據那份中央文件的調子來創作，把徐明清寫成包庇江青的叛徒，而且還加上文學筆調，寫得繪聲繪色——這也是根據文件，而不根據事實來寫作的毛病。影響較大的是王稼祥夫人朱仲麗以珠珊的筆名在香港出版的《江青野史》和傳記作家葉永烈所寫的《藍蘋外傳》。經過徐明清的申訴和寫信指出以后，葉永烈是誠懇地接受了意見，不但在報刊上發表聲明，更正錯誤，而且還在新作《江青傳》中澄清了史實；而朱仲麗雖然在內部承認了錯誤，卻從不公開發表聲明，而且還將《江青野史》中的材料改編成《江青秘傳》、《女皇夢——江青外傳》和《無冕女皇》等新作，繼續將徐明清（徐一冰）寫成叛徒，只不過把名字虛化一下而已。

徐明清再次申訴，卻得不到法律的支持。這不但是朱仲麗的身份作怪，大概也因為在目前的紀實文學中，有著太多的虛構成分之故，也就不以為奇了。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徐明清才在耄耋之年撰寫這本回憶錄，決心抗爭到底。徐明清的家鄉臨海縣舊屬臺州府，這很體現了魯迅所說的“臺州式的硬氣”。劉英看出了這一點，她在為這本書所寫的扉頁題詞上說：“為留清白在人間”，是富有深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