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與《紅樓夢》

一、詩人之死

李澤厚總結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用了八個字：“實用理性”[1]與“樂感文化”[2]。的確，比之西方兩希文化所代表的純粹理性精神與罪感意識，中國文化綿延幾千年的文化流變中，確難能看到仰望星空，深究宇宙奧秘的眼睛，也確難能聽到在人世的苦痛與自我的逼視煎熬下乞助上帝救贖與垂憐的呼號。然而，這并不能說明在中國文化里就沒有對人之在世性價值的追問與迷惘。也不能說明中國文化已經將人的在世性價值問題解決得妥妥當當、巨細靡遺了。實際上，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兩頭，在作為這文化主體部分的封建社會的兩頭，人的在世性價值問題都極其醒目、突出。在中國文化的前端，大詩人屈原懷著對人之在世性價值的惶惑與追問“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王逸：《天問》序），終日尋找著安棲生命的精神家園、解脫靈魂困厄的價值依托卻終究心意難平、“思無所依”，自沉洪流。也正在詩人自沉的同時，以“實用理性”、“樂感文化”為本質的中國文化撕開了一道口子。在這個文化流脈的末端，又一個大詩人（王國維）懷著對同樣一個問題的惶惑與追問跳下了波瀾不驚的昆明湖。也正在詩人自沉的同時，中國文化的那個口子正在無限擴大，自此之后再難縫合了。

加繆在《西西弗斯的神話》的一開篇即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3]實際上，這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可以換化為另一種表述，即：在這個本無意義的荒誕世界里，人將何往？中國文化的揭幕階段，以一位詩人的自殺提示了“人將何往”這一問題的存在與顯豁；中國文化的閉幕階段，又以一位詩人的自殺提示了這一問題的尚未解決與解決的困難。而在中國文化的中間，這一問題一度沉溺，只在普遍信靠價值的崩潰之際露了兩次頭，是為魏晉風度與《紅樓夢》。而僅有的這兩次露頭卻塑造了中國文化的真正顯赫與輝煌。今之視昔，這實在是令人玩味不盡又唏噓不已的兩次露頭。屈原在儒家信念的指歸下本有很高的人生抱負與人格理想。相信個體的道德情操的完善的可能性。但當屈原屢遭舛錯之后，正如劉小楓所說：“屈原有一天突然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個體人格理想（善）是否根本就與國家的歷史形態不相干？歷史形態中的國家是否并非必然體現了正義和完善？把個體人格理想投注于國家形態，等于把國家轉換到絕對價值的地位，但歷史中的國家真的具有絕對的意義？” [4]這一系列的問題最終殺死了屈原。屈原之后這一系列問題連同人之在世性的生存意義問題似乎一同沉寂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生存的意義問題再沒有引起哪個人的精神愁悴與思想震蕩。儒家的內圣外王似乎既以“宗教性私德”[5]抱慰了人心，又以“社會性公德”[6]規范了人事。思想平息，天下太平，世人終于可以抱著枕頭靜待明日出升的朝陽了。然而不幸，我們走到了魏晉之世。

二、魏晉風度

經過長久的精神安頓與思想寧息，魏晉人（實際上從漢末就開始了）似乎是初撞價值的虛無，惶急、沮喪、愁慘、無奈一時齊聚心頭。“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古詩十九首》）；“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古詩十九首》）；“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人亦有言，憂令人老，嗟我白發，生意何早？”（曹丕）；“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有華屋處，零落歸山丘。先民誰不死，知命復何憂？”（曹植）；“人生若朝露，天道邈悠悠…… 孔圣臨長川，惜逝忽若浮。”（阮籍）；“感悟馳情，思我所欽，心之憂矣，永嘯長吟。”（嵇康）；“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浮云。”（劉琨）；“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王羲之)；“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陶淵明）；“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江淹）富貴短促，人生無常，節序如流，佳期若夢。生命縱使絢麗多姿，到頭來也難免形銷骨立、風吹云散。這是站在價值虛無的懸崖邊際的浩嘆與哀愁。兵燹四起，家國凋零，時世屢易，居無定所。傳統的強有力的價值憑恃與道德規范早已砉然崩潰、倏然成灰。在這毫無憑恃人世間我將何去何從？如果說屈原是以一個人的執拗探尋（《天問》）第一次尖銳地提示了人之在世性生存的艱難，那么魏晉人則是以集體的愁悴標示出面對這一艱難抉擇的痛楚。然而畢竟沒有出現第二個屈原，沒有出現一個集體意義上的屈原。這說明畢竟還有出路。這出路即在魏晉風度與陶淵明的田園里。

阿多諾說過，現代抒情詩的發達乃是由于傳統的價值信念已不能安慰人，個人不得不自己歌唱安慰自己。對于魏晉名士來說，他只說對了一半。舍斯托夫在另一個時候說過，“如果誰有即使芥粒大小的信仰，那么他就能排山倒海。”[7]對于魏晉名士來說，他也只說對了一半。魏晉人恰是在這兩個方面同時互進，一并探究棲止生命的家園。站在價值虛無的邊際，魏晉人一只眼看到了老莊，另一只眼則看到了藝術。但老莊并沒有構成他們的真正信仰，“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王羲之），人生的謎舟仍然沒有駛離他們的精神世界。老莊的功績在于，他們返璞歸真、縱浪大化的觀念為魏晉人探究超驗的形而上學問題開辟了場地、提供了平臺。而正是在這場地與平臺上魏晉名士互相辯難、角逐思力，實際上是以智力的游戲與言說的藝術暫時擱置了對信仰危機的覺察。真正憑恃了老莊的信仰而棲止靈魂的躁栗的只有后來的陶淵明。不管陶淵明的信恃是否真能解決人之在世性存在的價值問題，但畢竟他憑恃老莊確實找到了一條出路：放棄價值關切，在一個清虛的自然世界里換取個我的安泰。陶淵明倚靠這個“芥粒般大小的信仰”確實做到了排山倒海。無論在清虛的適意里他是否曾感到難言的無聊，畢竟當眾多后人徘徊在價值虛無的懸崖邊際而看到陶淵明敞亮的田園之時都作了義無反顧的折返。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陶淵明的出路在中國文化里開始鋪設出價值虛無的懸崖邊際上一條折返的道路。這條道路于禪宗佛學出現之后又結合儒家的質素在蘇軾等人那里最終形成，又在曹雪芹那里走向了毀滅。對于大多數魏晉名士來說，老莊提供的平臺雖然暫時擱置了價值的追索卻并未提供價值的信靠。魏晉之世真正安頓了名士靈魂糾葛的乃是藝術。這是個文的自覺的時代，詩文、書法、繪畫、音樂紛紛確立起自己的獨立形態與審美范式，審美（或美）第一次如此顯豁地在中國文化的綿長流脈里綻放。審美也第一次在中國文化里具有了存在的本體論意味。形式的考究、變換與探索，風格的瀟灑、通脫與清俊，飽滿的生命意識與宇宙意識，覺醒的美的意識與觀念，使人的價值虛無感得以緩解、息寧。它們開始安頓生命，撫慰靈魂，拉回在價值虛無的懸崖邊際上彷徨躊躇的中國士人。從此在儒家道德、莊禪超脫之外開出了中國文化中解決人之在世性生存價值問題的又一條新路。瀕臨價值虛無的邊際，生命何往？魏晉人以自己獨有的超脫—審美風度回答了這一問題，并使在此之后千年而下的中國士人在他們開辟的道路上規避了價值虛無的深淵。然而，千年以后，這個價值虛無的深淵人們無論如何繞不開了，也規避不了了。它是那樣的深邃、醒目、令人暈眩以致面對這樣一個巨大的深淵，中國文化慣施的各種手段都顯得捉襟見肘、無能為力，到頭來只剩了徒呼負負、莫之奈何。也正在這個時候，曹雪芹寫出了他的《紅樓夢》。

三、《紅樓夢》：以情補天之路

《紅樓夢》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的誕生無論如何堪稱一個奇跡。在一個膜拜慣了歷史理性、倫理綱常、君子人格的文化世界，在一個將“三皇五帝全盛世”看作生存烏托邦的道德理想國，在一個“百代皆行秦政治”的現實宗法社會，產生出一部高揚審美精神與生命意識并在某種程度上觸摸到荒誕世界冰冷軀體的文學作品，不能不讓人感到別扭，感到錯愕。“《紅樓夢》宇宙的也，哲學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吾國之精神。”（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第三章）。王國維以“《紅樓夢》宇宙的也，哲學的也，文學的也”來解釋《紅樓夢》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的尷尬處境，實際上是勘破了《紅樓夢》之異于中國文化精神的超驗氣質與形而上學氣質。然而《紅樓夢》所問的問題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并非沒有人問過。色（功名利祿、聲色犬馬）是否到頭來皆是空？君子人格的完善有意義么？超脫、清虛的生存可能么？詩意、審美的生存可能么？如果這一切都不可能，站在價值虛無的邊際，生命何往？《紅樓夢》之異于吾國文化精神的地方固然在于它的形而上學的超驗氣質，但更重要的是，面對上述問題，《紅樓夢》之前的中國文化都在某一個問題的前面或在某兩個問題的間隙止住了，只有《紅樓夢》才穿破眾多問題又回到了那個帶有存在本體論意味的人之在世性生存意義的問題上。唯其如此，它才能觸摸荒誕；唯其如此，它才努力找尋一條新路。

當《紅樓夢》穿破上述眾多問題之際，中國文化傳統中用于安頓人心、撫慰靈魂、平息人之生存價值追問的諸條道路都不那么堅固了。賈寶玉一出場就與儒家信念尖銳對立。大罵國賊祿蠹，不滿開口“文君”、滿紙“子建”，更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為榮。“縱然生得好皮囊，于國于家無望。”儒家的禮教忠孝、功名利祿、君子人格在《紅樓夢》的一開篇就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并在其后紅樓世界的展開中宣示了其虛妄。因為無論賈赦、賈璉還是賈雨村都在道德外衣的披掛下做足了不道德與偽道德。曹雪芹著實看到了整個傳統宗法的即將崩潰，“好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而在這其間感受最深、最愨實的就是儒家信念之塔崩頹的無可避免。大荒山無稽崖上的石頭一投世間便顯示了靈魂深處的躁栗不安：“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總之是無所安頓，無所排遣。儒家的道德理性與歷史理性的殘酷、冰冷早已被他看透，也就別再妄想以圣人之教，以君子信念扶正他扭纏在一處的精神世界。于是將其置身女兒國（大觀園）的詩花世界。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心思卻只在女兒而不在詩花。詩花的世界同樣冰涼侵骨。大觀園壓根就不是詩國花域。詩、花只不過是閑來無聊時的一種排遣，一種排解無從解脫之苦的訴說工具。它們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大觀園眾多生靈生命何往的終極質詢。林黛玉焚詩葬花，焚葬的不僅僅是一己的情根孽緣，更重要的乃是大觀園的審美世界。因為審美的世界也業已不再干凈。審美的世界雖在某些時候能夠棲止生命，但那畢竟還是一個不涉凡俗的超驗世界。這個世界因為沒有現世的沉著與溫熱依然寒迫而不可久居。曹雪芹的抱負乃是要在現世的存在里為人的生存與苦厄找出一條解脫之路。中國文化里沒有基督與彼岸，曹雪芹的精神資源全部碓砌在此岸深壑的邊際。所以即便紅樓世界的展開讓“人生無從解脫”的生命感覺那樣強烈與真實，曹雪芹也要做一番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努力。所以曹雪芹的世界歸根到底還是一個涉足劫難的世界。也正因為它涉足劫難，現世的混沌、濁惡與不幸也就早晚要埋葬那個由詩花情趣所組構的審美王國。終于，惜春“緇衣乞食”，妙玉“風塵骯臟違心愿”，巧姐“流落煙花巷”。事實上這個王國也確實被埋葬了。“大觀園流落為‘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無異于曹雪芹在歷史時間中構筑的清靜世界的破滅。”[8]

詩國破滅，眾生抽噎。到底何處是故鄉？無論寶玉最終懸崖撒手還是做了猩紅氈衣下的和尚，結局都是一樣——還是由那癩僧跛道攜回了冰冷的石頭世界。在這結局里莊禪的超脫世界竟也走上了破亡之路。重歸冰冷使重歸莊禪與歸復死亡實際上并無二致。“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住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紅樓夢》第五回）那個空掉一切、不執我法，無所住心的清虛世界畢竟太過枯寂，太過荒寒。人之在世，現世生存畢竟不能無情。有情總被無情惱，無情何能縈懷抱。無情世界無異于死亡世界。既然無意心如死灰，便只有“到底意難平”。

曹雪芹“到底意難平”，便只有在禮教毀棄，詩國破滅，超脫無望的茫茫大地上踏出一條新路。這條路究竟能否在價值虛無的懸崖邊際使眾人折返，曹雪芹沒有把握，甚至最終也在這條路的盡頭看到了那個深邃、醒目、令人暈眩的巨大深淵。這條路，劉小楓說是“以情補天”之路。不是補歷史之天而是補自然之天。歷史之天（儒家信念）早已有情，卻是親情、忠情而且到頭來又以此情開出冷漠的非情。親子之情最終被用濫了。自然之天（莊禪信念）自始無情，即便有情也是去世之情、順化隨緣之情。曹雪芹所要做的乃是在這超驗的無情自然之天中安上一塊遍體情根的情石。所以這情是超驗的，形而上的，然而因為有情，這個超驗的形而上的世界便不再寒冷，不再清虛死寂。劉小楓說得很好，曹雪芹所要做的乃是“以情性取代儒、道、釋的德性、真性、佛性”。[9]賈寶玉自始至終對女性的清澈之美充滿柔愛，對美的受難滿懷悲憫。曹雪芹實際上是要在現世建立一種女性般柔弱似水的倫理。它由現世的本然性情出發瞭望天國般溫暖柔情的恬適美質，使女性的美和與之相伴的柔情獲得了形而上的超驗意義，并返身擁抱凄惶無助，不知何去何從的世人。這不是彼岸上帝的承負之愛、救贖之愛而是此岸世界的性情之愛、柔美之愛。但這同樣要承負世人的苦痛，并使這苦痛在自身襟抱里溶化。可以說，當曹雪芹將一塊情石安置上自然的天空之時，女性的似水柔情與清澈美質便具有了一種準宗教意味。“‘女兒’兩個字是極尊貴、極清靜的，比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這兩個寶號還要尊榮無比！”（《紅樓夢》第二回）女性的柔情美質在這里成了一種超乎往圣、超乎神佛之上的絕對力量。它以和煦的光芒照臨男性象征的現世之惡，使現世的濁惡、污穢、殘忍、暴戾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但問題是：曹雪芹安置在自然之天上的情石真能寧息歷史時間里的現世之惡么？自然之天上的情石要向現世發難就必須親臨現世，這就需要在歷史時間和現世畛域里設置一個情石的棲身地，這個棲身之地又在哪里？曹雪芹最終將這塊棲身之地選在了大觀園。然而不幸的是，以大觀園為據守之地的情石面對現世力量的進攻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抄檢大觀園與其說是現世之惡對自然情石的戕賊，倒不如說是現世之痛對中國文化安頓靈魂的最后一條道路的圍堵。

四、尋路之夢

瀕臨價值虛無的邊際，現世生命將何去何從？答案卻是——無路可走！“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納蘭性德）“西風鳴絡緯，不許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納蘭性德）歷史現實的世界，超脫的世界，美的世界，情的世界，夢的世界，靈的世界皆成了一片廢墟。夢醒了卻無路可走，只好在醒復醉，醉復醒的渾噩世界里迎風垂涕。二百余年后大詩人王國維懷著同樣的破碎心境將現世的肉身還給了現世。之后（或在此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在西方啟蒙理性大舉東侵，中國精神的大分裂來臨之際，這生命何往的質詢一度更加響亮了，而我們也從此有了更多救施的道路。然而不幸的是，魯迅寫出了他的《野草》。在那里他問道：瀕臨價值虛無的邊際，我們真的有路可走么？從此以后，中國詩人的自殺再不令人驚奇。

[1][2]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上）[M]，第307，310頁，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天津，2001

[3][法]加繆著，杜小真譯，西西弗的神話[M]，第2頁，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西安，2003

[4][8][9]劉小楓，拯救與逍遙[M]，第59，266，252頁，上海三聯書店，上海，2001

[5][6]李澤厚，論語今讀[M]，三聯書店，北京，2004

[7][俄]舍斯托夫著，方珊譯，以頭撞墻[M]，第2頁，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西安，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