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2日晚,復旦大學學術規范委員會公布了對知名學者朱學勤博士論文涉嫌抄襲的調查結論,認為朱文中涉嫌抄襲而被舉報的部分內容,在學術規范方面存在一些問題,但“對其剽竊抄襲的指控不能成立”。繼清華大學教授汪暉“抄襲門”之后,朱學勤博士論文及若干著作又一次引發了網友對學術誠信的大討論。不同的是,汪暉直到現在也還消極地保持沉默,朱學勤則在第一時間回應,并主動申請調查,選擇讓學術委員會來“還我清白”。
抄襲,著名學者抄襲,不是個新鮮話題。在學術更加不規范、信息更加不對稱的古代,抄襲更加自然而然。劉聲木《萇楚齋續筆》云,高士奇所撰之《春秋地名考略》,“實為秀水徐善所撰”;任大椿所撰之《字林考逸》,“實為歸安丁杰所撰”;秦嘉謨所撰之《輯補世本》,“實為陽湖洪飴孫所撰”;馬國翰所輯之《玉函山房輯佚書》,“實為會稽章宗源所編”;傅洪澤所撰之《行水金鑒》,“實為休南戴震所撰”。每一指責,劉聲木都給出了出處,因而他很不客氣地說:“五人皆盜竊他人撰述,以為己書,真撰述中之盜賊也。”其中,高士奇、任大椿都可歸入清朝的著名學者之列。被傅洪澤剽竊的著名學者戴震,很清楚自己文字的命運:“吾所著書,強半為人竊取。”有意思的是,陳康祺《郎潛紀聞四筆》指出,戴震的《畿輔水利志》正“竊之趙氏東潛”;他的《水經注》,“竊之全氏謝山”。這兩點,“張石洲抉發無遺,已成定讞”,因而陳康祺也很不客氣地,說戴震“竊人反咎人竊”,不是“穿窬之家屢失藏金耶?”
最低級的抄襲,是把人家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拿來,換上自己的名字。唐朝有個進士,就這么自己撞到了槍口上。《唐語林》載司空盧鈞守衢州,某進士帶了十幾篇文章來拜見他。盧鈞翻了一下,發現都是自己的作品,就不動聲色地問他:“君何許得此文?”那進士大言不慚地回答:“某苦心夏課所為。”盧鈞這才拆穿他:“此文乃某所為,尚能自誦。”進士這回也說實話了:“某得此文,不知姓名,不悟員外撰述者。”這種剽竊過于下作,更多的還是改頭換面,加加工。《朝野僉載》云,唐朝冀州棗強尉張狗兒(大名懷慶),“愛偷人文章”,時人有“活剝張(一曰王)昌齡,生吞郭正一”之謂。他的手法是“才士制述,多翻用之”,改改頭換換面,變成自己的。《唐詩紀事》舉了個實例,李義府有詩曰“鏤月為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狗兒在每句前頭各添了兩個字:“生情鏤月為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照鑒自憐回雪影,來時好取洛川歸。”張(或王)昌齡、郭正一都是唐朝著名詩人,詩句為狗兒剽竊最多,才有那句俗語問世吧。這句俗語最后轉化成了今天我們熟知的成語:生吞活剝。這該是狗兒對社會的一大貢獻了,雖然他自己做夢也不會想到。
饒是抄襲,古人的自辯和“他解”亦比今天有趣得多。后者有“不是師兄偷古句,古人詩句犯師兄”,拙文曾經道及,此不贅述。自辯之趣甚者當推宋朝魏周輔了。他對人家指他抄襲十分不服,向陳亞訴委屈:“文章大抵多相犯,剛被人言愛竊詩。”陳亞即用“古人詩句犯師兄”的筆意調侃了一下他:“昔賢自是堪加罪,非敢言君愛竊詩。叵耐古人多意智,預先偷了一聯詩。”魏周輔還有一次自辯更覺得自己委屈:“文章大都相抄襲,我被人說是偷詩。”大家都是這德性,怎么就逮著我不放呢?清初文字獄中以《南山集》案被誅殺的學者戴名世說過:“為文之道,割愛而已……見其詞采工麗可愛也,議論激越可愛也,才氣馳驟可愛也,皆可愛也,則皆可割也。”皆可割也,就是說好聽的給人家拿去借用,說不好聽的給人家拿去抄襲吧。戴名世是在調侃嗎?還有意思的是,前人對那些出自名人的面貌相近句子的解釋,如古樂府有“雞鳴高樹巔,狗吠深宮中”,陶淵明有“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李白有“心與浮云間”,王士禛有“心與孤云間”。王世貞說,那是因為名家讀書太多,“古語出口吻間,若不自覺”;李安溪說:“意之所至,豈必詞自己出?”或有道理,但王應奎的說法更有道理:“兩先生之論,皆學問已成者言之,若初學亦以此借口,則偷句為鈍賊。”王應奎等于是說,那兩位先生運用的是雙重標準。
復旦大學學術規范委員會的調查結果,反而引來更多網友議論。以打假聞名的方舟子甚至認為,朱著《姊妹革命:美國革命與法國革命啟示錄》與原著的中譯本,雷同段落一目了然,連小學生都知道抄沒抄。對此,朱學勤表示,“這件事到此結束了”;領銜復旦大學學術規范委員會的葛劍雄教授回應說,究竟會不會重新調查,不是由他個人可以決定。倘若事件到此糊里糊涂地作結,大家也不必垂頭喪氣,就用古人的“文章大抵多相犯”來聊以自慰吧。但是,正如論者指出,如果每一次公共事件發生之后,都不了了之,結果就是社會公信不斷惡化,社會風氣不斷下滑,是非不分,傷害的是一個民族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