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辛先生的文章——《〈幾多風雨,幾度春秋〉讀后》(下稱《讀后》)先后刊發于《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4期和《粵海風》2011年第1期)。《幾多風雨,幾度春秋》[1]是我母親羅惠應《新文學史料》之約寫的對我父親綠原的紀念文章。黎辛先生在《讀后》一文中說他是我父親的“朋友和同事”,但我母親讀完他的《讀后》,不知為什么卻沒能讀出通常朋友對逝世友人的悲情,反而感受到幾十年前“粉碎胡風反革命集團”時體驗過的窒息。
黎辛先生是位有資歷的老干部,曾發表過一些回憶文章,但這次的《讀后》(特別是文中第二部分)卻寫得似是而非,讓一些不了解當時歷史的讀者,難免疑竇叢生,一頭霧水。
黎辛先生在自己文中對我母親的紀念文字進行了挑剔,指責她在關于1952年《長江日報》發表舒蕪的《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稿件問題上,“說了些不符合事實的話”。但是我母親并不認可黎辛先生的這一說法,雖然與黎辛先生相比,她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國百姓。由于老母親還沒有從喪親的悲痛中走出,作為子女,特別是記事的子女,我有義務代我的父母講述他們的實際歷史情況。這里,我想就黎辛先生的《讀后》也寫幾句讀后語,對當年在《長江日報》社內接收舒蕪稿件的有關情況作一點簡單分析,這個問題似乎也是黎辛先生《讀后》的重心。
一、羅惠沒有“壓”舒蕪的《從頭學習》
黎辛先生曾任《長江日報》社的副總編輯,他在《讀后》一文中,以當年領導的身份斷言羅惠壓了舒蕪的稿件,又強說該稿“就是李曙光與羅惠”交給他的。可惜這些說法比較武斷,有不少臆想成分。這些說法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在2001年黎辛先生的另一篇文章[2]中就有過類似的話語。
黎辛先生在《讀后》中稱羅惠是報社文藝組的“另一位編輯”,說“綠原(參加三反運動——本文作者注)之后,《文藝》專刊就由李曙光與羅惠編輯的,發表他倆同意發表的稿件,李劃版式,送我審閱”。還說“他倆偶爾缺勤,平時都坐班的”。言外之意是羅惠當時是有權發稿的編輯,并一直坐班,但她卻壓著舒蕪的稿件不發。也許是時間太久遠了,黎辛先生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因為他的前一說法完全不合事實,而關于坐班的后一說法也不符合當時特定時期的事實。
1952年春,我母親參加工作僅兩年,在編輯部里只是編務人員,按今天的職稱等級不過是一名助理編輯,平日只負責稿件的登記、對不用的稿件幫編輯寫退稿信、為已刊登稿件的作者寄稿費和剪報,還做各項雜務工作,她從沒有和同組編輯李曙光共同發過稿。編務人員是不負責發稿的,從事報刊編輯工作的業內人士想必都了解這一行業規則,作為地方黨報副總編輯的黎辛先生也不會不知道。沒有發稿權的編務羅惠,根本不可能和編輯李曙光一起將舒蕪的稿件交給副總編黎辛。黎辛先生在文中說,他告訴羅惠“登記以后(注:指舒蕪稿件)你和李曙光看看交給我”,這是根本沒有的事情。由于職位所限,搞登記做雜務工作的編務與做終審的副總編沒有直接的工作關系。黎辛文中所說不僅有違行業規則和當時的實情,顯然還將“編務”的概念在不知不覺中更換成了“編輯”。
再說坐班問題。雖然平時李曙光與我母親都“坐班”,但在“三反五反”運動期間人們卻不是正常坐班。連我母親這個非黨員,都被組織上安排和同事于盈芝一起數次去調查運動嫌疑對象的家庭、經濟情況,有時就不能坐班。而同組編輯李曙光是來自老區的黨員干部,就更不可能整天坐在辦公室里,不投入火熱的斗爭了。他很多時間并不在辦公室,僅有時回來。而我父親脫產參加“三反”前,和李曙光曾預編了數期稿,所以文藝組在“三反五反”運動開始后,相當一段時間沒有像常規坐班時那樣發稿。我母親開始還如往常一樣登記稿件,但沒有下工序的接收,造成稿件積壓,因此一段時間后曾暫停登記。
舒蕪的稿件《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下稱《從頭學習》)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文藝組內兩個發稿人,一個全脫產去搞“三反”,另一個經常要跑第一線,都不坐在辦公室里,許多稿件因沒有決定用不用、誰負責,編務也無所適從,一時半會堆起來未登記在當時也說不上“不正常”。舒蕪稿件來后既沒有被鎖起來,又沒有被退回去,而是與其他稿件一起放在辦公室公開的地方,等候處理,如果這叫“被壓”,當時文藝組“被壓”的來稿不是只有一篇,而造成這許多稿件“被壓”的責任也不應由編務羅惠來承擔。
但黎辛先生好像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想說的是“羅惠故意壓稿”,以便與什么人再聯系起來。可惜在舒蕪的《從頭學習》發表前,沒有人認識他這篇文章的歷史影響,普通人也不會先驗地對他特別關注。羅惠當時只是個工齡尚短的基層編務,又是領導眼中政治水平低的非黨員,根本不懂文藝理論,更沒有讀過舒蕪解放前寫的《論主觀》,她絕對想不到舒蕪的來稿與她和綠原會有什么關系,所以不會格外關心舒蕪的稿件,更不會去有意“壓”它。“壓稿”之說是疑人偷斧的臆說。不要說一個編務,就是一個有高理論水平的編輯,也是不能“壓稿”的,因為舒蕪要寫,報社要登,普通編輯是沒有否決權的,真有人故意去壓,不是很可笑嗎?
上世紀80年代就曾聽我母親說過:舒蕪的《從頭學習》一稿她記得很清楚,是同事李曙光從外邊進到辦公室詢問是否舒蕪有篇稿,然后讓她登記后拿走的。李曙光當時沒有坐下來審讀,之前也不曾過問過該稿,他本人對當年發稿的具體情形好像已經沒有印象(參見《文壇風云錄》[3]),推測他當時不過是臨時執行取稿公務,找到了,上交了,任務了了,時間一久,自然記不起了。倒是黎辛先生還記得:稿箋上沒有編輯的初審意見,這證明編輯沒有初審過這篇稿。自然也不會有組長的二審意見,因為組長脫產了不在崗。因此實際上舒蕪一文只有副總編的終審,雖然不合編輯工作常規,但副總編有簽發這篇文章的權力。權力與同在的責任使黎辛先生完全不需要拿自己當年的下級——李曙光和羅惠說事。不僅羅惠沒有“壓”過舒蕪的文章,就是她的同事李曙光,雖然工作上要接受領導的安排,作為一名老黨員,也沒有無端指責非黨群眾的個人需要。黎辛先生說“李知道羅惠壓著舒蕪的文章不登記,告訴我”,既給羅惠扣上一頂“壓稿”的帽子,又將無中生有的責任推給了李曙光。但這說法是經不起推敲的:李曙光與組內同事一貫相處很好,如果舒蕪《從頭學習》來稿那會兒,李曙光與羅惠真還在對面坐班,他當時就會知曉,如果他對該稿感興趣,把舒稿直接拿去審查是完全可行的,并不需要繞彎子跑到領導面前告非黨員同事的狀,他本來也不是是非之人。如果那時因時間、精力的關系,他還未曾研究《論主觀》一類的理論問題,他也不會專門惦記舒蕪是否寫檢討了,除非領導上有過特別交代。從心理分析說,李曙光沒有告狀的動機,他在被問到有關情況時,向頭兒說舒蕪的文章還沒登記是可能的,但不會將矛頭指向非斗爭對象的同事,“壓稿”之說,更可能是聽話人的錯覺和引申,人的注意指向性本身就存在個體差異,何況是黎辛先生這位《長江日報》社唯一過問“胡風思想”的領導。[4]
二、《從頭學習》發表前胡風不知道,他沒有寫信給綠原“建議不發”
黎辛先生在《讀后》中還說:“羅惠為什么這么做,又那么說呢?無他,是胡風有信給綠原,建議不發舒蕪的稿子。”看到這句話時,我母親和我都極其驚訝:身在21世紀的黎辛先生,說話竟如此主觀唯心,如此地想當然!說此話有什么事實根據?沒根據怎么信口亂說,還向逝者身上潑污水?。
說羅惠壓稿本就沒道理,株連到綠原和胡風則更荒唐。
從內因來說,綠原在這個時候還沒有產生危機感。盡管他與舒蕪在1950年與1951年見過兩面,不算是親密的朋友,但1952年春彼此也沒有交惡。舒蕪解放前寫《論主觀》一事與綠原不相干,因為他不認識舒蕪,對純理論文章也沒多大興趣,他關心的只是詩歌。解放后,舒蕪要對《論主觀》作檢討,應該說與綠原關系也不大,因為“個人改造得個人搞,個人因緣需個人了”。舒蕪寫《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綠原事前并不知道。1952年春天他正在“三反”第一線,整日查賬,不僅要外調,還要參加斗爭會,有時要搞到半夜或凌晨,很難有精力去關心已脫產的文藝組那攤工作。他既不知道舒蕪的“突進”,也不可能預先感受舒蕪文章發表后的非凡政治效果,他毫無戒備心理,更不會想到去告知胡風。1952年那會兒社會通訊水平還相當落后,沒有手機、沒有電腦,甚至沒有私人電話,寫封信聯系還要十來天呢。何況問題還不完全在方便與否,首先在需不需要。綠原沒有在編輯崗位上接手舒蕪的文章,也不知道這文章的厲害,自然沒有通知胡風的必要。如果綠原事先就知曉舒蕪的“檢討”會咬人,恐怕也很難在“三反五反”斗爭實踐中安心鍛煉改造了。
從外因來看,舒蕪的寄稿時間并沒有給胡風提供“向綠原建議”的時間可能。黎辛先生在《讀后》中說,舒文“約在1952年4月”寄來。這個寄稿時間的描述恐怕與實際情況有出入。
因為舒蕪的口述自傳說,1952年上半年他參加了土改和“五反”兩個運動。他說:“土改回來,差不多快到4月份了。接下來就是5月,該紀念毛澤東的《講話》發表十周年。這樣,我就下決心了,那篇沒發出來的長文章先不寫,先寫一篇簡單的文章……于是,1952年的5月中旬,我寫了另一篇檢討文章:《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寫好后,我還是寄到《長江日報》。(本文注:寄《長江日報》是舒蕪自己的說法,不是羅惠編的,妥不妥當黎辛先生都不應該指責羅惠。)當時綠原出差去了。”[5]這里十分清楚:舒蕪《從頭學習》這篇文章是5月中旬寫出的。5月完稿,5月刊發,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都是快捷的,不知道黎辛先生為什么還總喜歡說它“被壓”。就假定舒蕪于5月中旬第一天就郵寄該文,從他居住的南寧寄到位于武漢的《長江日報》社,至少也是十五六號了,距5月25日見報最多只有十天。歷史材料可以證明:這十天胡風根本沒有給綠原寫過信,當然更不可能隔空建議“不發舒蕪的稿子”了,因為他和林默涵一樣,也沒有特異功能。
倒是可以判定:胡風是在舒蕪文章見報后才看見的,因為才看見,所以才會感嘆:原來把舒蕪“當作書生”,現在看來,倒是自己是書生了。如果胡風預先就知道舒蕪其文,肯定不會感覺意外了。
退一步講,就按黎辛先生“4月”收舒文的說法,我花時間查閱了胡風在當年4月至舒文見報前寫給綠原的信件,也未見到任何信上提及他知道舒蕪有什么文章待發。
所以可以肯定:“胡風讓綠原不發舒蕪的《從頭學習》”一說,純屬子虛烏有和無稽之談,它反映出的只是一種陳舊的思維定式和想當然的思想方法。
有沒有人壓舒蕪《從頭學習》一稿的所謂“問題”,在歷史現場的當時就沒有實際意義,因為那篇要文是如期發表的,沒有耽誤它即時“檢舉小集團”的作用;近60年后的今天,黎辛先生不僅依然斷言什么人“壓了稿”,而且還將胡風和綠原編加進去,把沒有的事臆說得像真的一樣,這個中原因不能不令人深思。1955年,主觀唯心的思想方法,在“胡風集團”冤案的鑄造中就起過惡劣的作用,它的流毒是不是至今還未散凈?
黎辛先生說“舒蕪的文章,我認為是重要的”,這“認為”不知是指的過去,還是指的現在?如指過去,自然表明黎辛先生的思想與時俱進了;若指現在,這里請教黎辛先生:舒蕪的《從頭學習》一文既然是對他自己寫的《論主觀》進行檢討,那他文中為什么會“揭發”“還有幾個人”呢?這幾個人和他一起寫過《論主觀》嗎?如果沒有,他為什么要拉這許多人墊背?這些墊背的人們有誰后來逃過“反革命集團”的厄運?當年您簽發他這篇文章時,可曾考慮過這些人的政治生命和物質生命?您真的贊同“拉人下水”這種做法嗎?
三、曾卓有被視為“胡風分子”的經歷
黎辛先生在他的《讀后》文中順便也提到我父親的老朋友曾卓,特別說明他“沒被劃過所謂‘胡風分子’”,但這說法卻讓人困惑不解。確實,曾卓既沒有在胡風主編的雜志上發表過作品,與胡風也不太熟,但在1955年6月10日《人民日報》發表的《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三批材料》的按語中,在全黨全國面前,他難道未被定性為“胡風骨干分子”?在武漢地區“反胡風集團”的斗爭中,他沒被當作所謂頭號“胡風分子”嗎?莫非“沒被劃過所謂‘胡風分子’”是指1979年在“胡風集團”案平反前一年,曾卓和另三位涉案人個別提前獲得平反,恢復了黨籍?限于當時“胡風集團”案尚未平反的歷史條件,個別平反時大概只能稱他們不是“胡風分子”,以便與沒有平反的“分子”分割開,但這不等于他們沒有24年的“胡風分子”待遇吧?如果沒有事實上被視為“分子”的經歷,怎么會喪失黨籍,又何必平反呢?
順便我還想更正幾點簡單的但被黎辛先生在《讀后》中說錯的事情。例如在《讀后》開頭,黎辛先生說:“綠原因胡風問題被捕以后,我還常去看望羅惠與兩個孩子。”這里我猜想黎辛先生是把他后來某個時期的心理活動誤當成事實了,這類錯覺在現實生活中也是可以見到的。在1955年那個嚴酷的氛圍中,熟人與舊交對出事家庭唯恐避之不及的時候,如果黎辛先生真來過我家探望,哪怕只有一次,我們都會保留溫暖的記憶,可惜這記憶在我母親和我的腦海中從來就沒有。黎辛先生當時只要推開我家門,看見的必然是四個小孩子,而不是他文中說的“兩個”,“兩個”的不實說法只證明他與我家的疏離程度(我父母調北京前在《長江日報》社就有四個子女,作為朋友的他居然不知道),這種疏遠也導致以后的繼續誤解。在我父母幾個孩子中我行一,比弟妹們相對年長、皮實,雖然身體不算結實,卻未患過嚴重疾病,沒被醫生扣過“身體不好”的帽子,自然也不需要黎辛先生說的所謂“身體好轉”。黎辛先生還說他去《農民日報》附近我家時我“一言不發”,看來黎辛先生再次把不認識他的別人誤認為我了,實際上長年在單位坐班的我,一次也沒在《農民日報》附近的家中見過他,假使偶然見到也不會“一言不發”,熟悉我家的朋友想必明白黎辛先生又一次搞錯了。
近年在報刊書籍發表的高齡者文字中,曾不止一次讀到失實的記憶和歷史沉淀的想當然,雖然老先生筆耕不輟的精神值得欽佩,但如涉及到史實,我以為還是澄清一下為好。
[1]《幾多風雨,幾度春秋》,《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2期。
[2][4]《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新文學史料》2001年第2期。
[3]《文壇風云錄》,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第023頁。
[5]《舒蕪口述自傳》,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29—2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