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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一些推介張愛玲的出版物,不僅推介她的作品,并且愛屋及烏也推介為她的作品慷慨提供發表園地的報刊,例如《天地》,例如《苦竹》,它們的封面都如文物似地被當今的出版物印成畫頁,引人注目。這些刊物的價值何在,值得推介嗎?筆者不揣冒昧,在這里說一說張愛玲鐘情的《苦竹》。
《苦竹》的主辦人是胡蘭成。他在他的“才子散文”《今生今世》一書的《漢皋解佩》一章的開篇寫道:“南京政府日覺冷落。我亦越發與政府中人斷絕了往來,卻辦了個月刊叫《苦竹》,炎櫻畫的封面,滿幅竹枝竹葉。雖只出了四期,卻有張愛玲的三篇文章,說圖畫,說音樂,及桂花蒸阿小悲秋……我辦《苦竹》,心里有著一種慶幸,因為在日常飲食起居及衣飾器皿,池田給我典型,而愛玲又給了我新意。池田的俠義生于現代,這就使人神旺,而且好處直接到我身上,愛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本來如此,無論怎樣的好東西,它若與我不切身,就也不能有這樣的相知的喜氣。”
不難看出,胡蘭成對他的《苦竹》,是多么的自賞!所謂“苦竹”,其實味道并不苦,而是越品越滋潤。因為此時的胡蘭成,正是在日本主子面前最得寵、最被器重的時期,他不能不感到“春風得意馬蹄疾”。這種受寵若驚的心情他實在難以掩飾,在《苦竹》創刊號的《編后》文中便這樣泄露了出來:“一發完了封底的出版預告,就感觸著了有一派新的氣象在那里軒騰,仿佛日本人口中的‘昂揚’,是很昂揚的。”
胡蘭成為什么心情昂揚?他不是已與“南京政府日覺冷落”了嗎?
胡蘭成因巴結上了汪精衛、陳璧君兩口子才飛黃騰達,當上了漢奸政府的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兼《中華日報》主筆。汪精衛對胡蘭成恩寵有加,親筆為胡的賣國論文集《戰難,和亦不易》寫序。可是胡蘭成是個“有奶便是娘”的“聰明人”,最懂得怎樣見風使舵。他發現日本人逐漸對傷病在身的汪精衛失去了重賴,想要找更有能力的鐵桿漢奸取而代之,于是他不失時機地拼命巴結日本人,成為了日本駐汪偽政府“大使館”大使谷正之、一等秘書清水董三、新聞官池田篤紀等人的心腹馬仔。1943年底,胡蘭成寫了篇評論太平天國成敗的文章,批評洪秀全心胸狹窄排斥異己誤了大事,以此暗諷汪精衛,又將自己比為忠王李秀成。此文章被池田拿到日本發表,受到日本高官贊賞,使汪精衛更覺得自己的“一號”漢奸的“寶座”受到了胡蘭成的挑戰。汪精衛沒想到胡蘭成這條癩皮狗如此不講義氣,就以“破壞大局”之罪名,于1943年12月把胡蘭成關進了“政治工作局”看守所。日本人知道后暴跳如雷,谷正之親自出面要求釋放胡蘭成,而池田篤紀更是揚言,若不趕快放人,他就要領日軍憲兵司令部的人前往劫獄。汪精衛打落牙齒往肚里吞,只得強裝笑臉與胡蘭成握手言和。而胡蘭成也就坡下驢,給陳璧君寫了個紙條子表示道歉。紙條子只寫給陳璧君而不寫給汪精衛,足見他此時的得意心情和處事手段之老辣。胡蘭成被放出后,日軍派了6名憲兵擔任他的警衛。這時的“胡大文人”,當然比汪精衛更神氣活現。正是在這時候,他與張愛玲的愛情發展迅速(胡蘭成關在“政工局”看守所期間,汪偽政權重量級人物周佛海從南京回上海寓所,張愛玲曾同蘇青一起去拜見周佛海,打聽胡蘭成的消息,并向周求情。而胡蘭成后來在回憶文章中卻說他此時尚不認識張愛玲,甚至不知“這張愛玲果是何人”,當然這只是他寫文章的一種“技巧”而已,不可當真),不久便宣布結婚(為了與張結婚,原來已有一妻一妾的胡蘭成把妾休掉,但仍留下了“正夫人”)。
胡蘭成與張愛玲結婚后,便在淸水董三、池田篤紀的授意和資金保障下,躊躇滿志地創辦《苦竹》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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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說明的是,《苦竹》不是一本純文學刊物,而是以政論為主兼顧文學作品的綜合性的政治氣味極濃的讀物。刊物為誰賣力?不言自明。
《苦竹》創刊號于1944年10月出版,每冊定價50元。創刊號的登臺由胡蘭成唱主角,發表了他的《新秋試筆》(用“胡蘭成”本名)、《周沈交惡》(用“江梅”筆名)等文,而重頭文章《試淡國事》(署名“敦仁”)也是他的手筆。他在此文中號召中國人要相信日本人“和平”的誠意,再不要對“抗戰”存幻想。他拐彎抹角寫道:“例如對于近來英美的軍事消息,中國人其實也并不怎么興奮。我上海的一位朋友的太太和我談到時局,她平平淡淡地說:‘英美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中國人已經厭倦戰爭,然而并不希望和平。為什么覺得不能和平呢?他們很少注意條件的問題,很少注意日本有誠意沒有誠意的問題……也不大去比較抗戰的好還是和平的好,就這樣斷定了和平的不可能,中國人的這種心態,日本人簡直不能明白。”
《苦竹》亮相,張愛玲當然不可缺席,創刊號發表了她的隨筆《談音樂》。
《苦竹》的封面由張愛玲的好朋友炎櫻作畫,畫面是一竿斜竹,竹間配有五行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詩句出自何處?第二期的《苦竹》將給予說明。
辦《苦竹》,胡蘭成的另一個得力助手是沈啟無。沈啟無是浙江吳興人,出生于1902年。他曾是周作人的得意門生,1939年秋周任偽“北大文學院”院長時,任用沈為中文系主任。1942年11月,周作人委派沈啟無到東京參加第一屆“大東亞文學者代表大會”,1943年8月,沈又參加了第二屆“大東亞文代會”。在這次會上,以“太上皇”自居的日本作家片岡鐵兵批評某些中國老作家“擁日”不力(寫文章沒有“戰斗力”),矛頭暗指周作人。胡蘭成聞風而動,立即在他把持的《中華日報》上發表《周作人與路易斯》一文,跳出來指出,片岡批評的只會寫一些無關痛癢的文章的人就是周作人。而沈啟無不知何因也參加了胡蘭成的“合唱班”,以“童陀”為筆名寫文章諷刺周作人。周作人一怒之下于1944年3月發表《破門聲明》,與沈啟無斷絕一切關系。沈啟無便另擇高枝,南下投胡蘭成,幫他辦《苦竹》。
胡蘭成為沈啟無鳴不平,便以“江梅”為筆名寫出《沈周交惡》一文發表于《苦竹》第1期。而沈啟無則投桃報李,寫出《南來隨筆》一文在《苦竹》第2期發表,對胡蘭成、張愛玲熱烈贊揚。同時,他也在此文中點出了《苦竹》封面上那首“意義非凡”的詩歌的來歷:“也就是去年秋天的現在,我在朋友(指胡蘭成)的家里,他要我寫一首日本人的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這真是一首好詩,表現日本人樸實的空氣,譯成中文,我們也很得一個了解……是從生命發出來的,有一種單純的力動的美。”
沈啟無還在此文中稱贊《苦竹》的封面:“封面畫真畫得好,以大紅做底子,以大綠做配合,紅是正紅,綠是正綠,我說正,主要是典雅,不奇不怪,自然的完全……我喜歡這樣的畫,有木板畫的趣味,這不是貧血的中國畫家所能畫出來的。”
寫到張愛玲,沈啟無不吝筆墨:“張愛玲,蘭成說她的文章背景闊大,才華深厚,要占有一個時代的,也將在一切時代里存在。這話我并不以為是過譽,看她文章的發展,是有著多方面的,正如蘭成所說的,‘青春能長在,自由能長在,才華能長在’……張愛玲有一篇《自己的文章》,最能說明她自己的路,同時也是一條光輝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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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全上海(包括原來的英、美、法“租界區”)完全淪入日本侵略軍之手后,這里的文藝、新聞界就進入最黑暗時期。抗日人士被抓被暗殺,抗日報刊被封,報館被砸。日、偽當局的新聞檢查制度浸透了血腥味,若無偽政府宣傳部的批準文號,誰敢冒死自辦刊物?但是胡蘭成卻是有恃無恐,他不屑于理睬“中央宣傳部”,他有“太上皇”們撐腰,財大氣粗,根本不要什么批準文號,《苦竹》說聲辦,就辦起來了!
胡蘭成為此而洋洋得意,故意在第一期、第二期的版權頁上注明:登記號正在呈請登記中。這就是說,《苦竹》是一本沒有刊號的刊物,是“非法出版物”。但是因為是胡蘭成在主辦,“中宣部”敢碰他嗎?可見當時胡蘭成在日本人面前是多么得寵。這時候世界反法西斯力量不斷壯大,日本侵略軍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他們急需扶持新的傀儡,為挽救他們的敗勢而賣力鼓噪,胡蘭成正是他們的最得意的人選。
《苦竹》到了第三期,才登出了刊號:“宣傳部登記證京志310號”。這刊號,也不知是胡蘭成顧忌“中宣部”的面子而補辦的,還是“中宣部”怕得罪他,拱手給他送上門的。
《苦竹》的第2期,張愛玲的文章占了較大比重,發表了她的小說《桂花蒸阿小悲秋》和隨筆《自己的文章》。
這一期當然也少不了胡蘭成的文章。他在《給青年》一文中寫道:“要想這一代的青年有希望,我以為還是使他們首先懂得戀愛吧。”
以“大眾情人”自詡的胡蘭成,他自己懂得什么叫“戀愛”嗎?他為什么突兀之間“教導”青年要“首先懂得戀愛”?這大概是為了給發在《苦竹》同一期的張愛玲的隨筆《自己的文章》作注解吧。張愛玲在此文中寫道:“現在似乎是文學作品貧乏,理論也貧乏。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我的作品里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
《苦竹》出了兩期之后突然中斷出版,因為這時日本人又派給胡蘭成更重要的任務:到武漢辦《大楚報》并籌辦軍校,伺機建立一個新的偽政權,為眼看就要失敗的日軍開辟一塊“東山再起”的基地。沈啟無也隨胡蘭成到了武漢,胡任社長,沈任副社長。
身在武漢的胡蘭成仍沒忘他的“胡氏刊物”《苦竹》,或用真名或用筆名為第3期寫文章。第3期終于于1945年3月出版,在《編后記》里說明了延期原因:“向讀者們抱歉的是脫期了幾個月,因為主編人不在南京,在本刊付印前幾天,主編人回來了,帶來了《告日本人》與《中國之命運與蔣介石》之原稿。”
《苦竹》第3期可以說是胡蘭成的作品專號,他搖旗吶喊,拼力為節節吃敗仗的日軍鼓氣出主意,怒罵抗日的蔣介石和共產黨,連同加入了反法西斯同盟的國家也一起詛咒。在《獻歲辭》里他寫道:“英美現在已呈必敗之象,這失敗不是戰局上的,可是比戰局的失敗還嚴重的失敗。”“我替日本憂慮的乃是如何能在這全世界大混亂的面前站得起來。”“所以我認為,中國現在要做和平運動,必得連戰后的問題也考慮在內。”
巧舌如簧的胡蘭成,在《告日本人與中國人》一文中,胡說日本人打中國人的原因,是因為中國人愚昧無知,因而惹惱了有“很多好的德性”的日本人,中國人咎由自取,活該挨打遭殺!他抱怨“中國多數人”不認識日本人的優越,他痛心疾首地寫道:“我是中國人,我也要勸告自己人,我們實在也有很大的毛病的。說出來,就是玩世不恭,和日本人的認真剛好相反。中日戰爭之所以發生,并且拖到今天,決不單怪日本人。”因此他乞求“優等民族”日本人原諒“劣等民族”中國人,不要再與無知者計較,“但我還是勸中國人多多對日本人說明,請求他們的諒解。”
在這篇“奇文”中,胡蘭成還把戰爭的責任推給了中國軍隊的抵抗,他寫道:“‘七七’事變當時,蔣(介石)在廬山演說,非常強硬,有許多中國人聽了很高興……于是措手不及的來了戰爭,這都是斗氣斗出來的。”
胡蘭成還以“敦仁”的筆名在這一期發表了長文《“中國之命運”與蔣介石》,對蔣介石的抗日與“容共”大加諷刺。又以“江梅”的筆名發表《延安政府又怎樣?》辱罵共產黨抗戰像“流氓打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還是墮落”。
胡蘭成自己寫文章回憶說他的《苦竹》一共出了4期,但筆者在上海圖書館資料館只查閱到了3期。
胡蘭成從武漢回上海續辦《苦竹》第3期,后來他在回憶文章《漢皋解佩》里也間接提到:“陽歷三月里我要回上海,早幾天就與小周(小周,指周訓德,時年17歲,‘大眾情人’胡蘭成一到武漢沒多久就把她騙到了手。連沈啟無也看不下去了,提醒胡蘭成上海還有新婚才半年多的妻子張愛玲,為此胡與沈反目成仇,嘲諷沈是在忌妒他)說了。小周笑呤呤道:‘這是應該的,家里人接到信,已在翹望了。你回去也看看張小姐(指張愛玲)哩……’小周千思萬想,口里就只唱歌:郎呀,郎呀,我的郎。”“隨后我回到上海,一住月余。與愛玲在一起,過的日子只覺是浩浩陰陽修……我們兩人在一起,只覺眼前的人兒即是天下世界的真實。”
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胡蘭成主辦的《苦竹》絕不是什么“文化休閑”刊物,而是一本露骨地為日本侵略者鳴鑼開道的宣傳冊。
我的家鄉在鄂西北。抗戰時期,在我家鄉的武當山下有一所戰爭難童保育院,院長名叫羅叔章。保育院后來遷到重慶,這時汪偽政權的一些高官給日本人獻計:對重慶進行輪番空襲,狂轟濫炸,以打擊中國軍民的抗日信心。有許多難童被日本飛機炸死!因此,羅叔章當時說了一句痛徹肺腑、發人深省的話語:“在中華民族的苦難歷史上,漢奸是最不能饒恕的敵人!”
是的,我們絕不能原諒漢奸,更不能容忍漢奸喬裝打扮重新粉墨登場欺騙善良的人們!前幾年胡蘭成突然在臺灣圖書市場繼而在大陸圖書市場上走紅,他的那些為自己的漢奸行徑涂脂抹粉和明目張膽、顛倒黑白地吹捧他的日本主子以及黑心漢奸(例如吳四寶、佘愛珍等人)的回憶文章,竟被出版商給標上了“才子散文翹首”的標簽。親愛的讀者朋友們,讀這些“翹首”謊言時,千萬千萬要警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