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埃及大亂前兩天的一月二十五日,我隨旅游團來到尼羅河畔。一進埃及,就不斷傳來當地動亂的消息,電視機播送一天數遍的群眾示威場面。其實,元旦當地基督教堂爆炸,少許的示威活動,同為伊斯蘭國家且政體相近的突尼斯的茉莉花革命成功,使當地社會已現動亂兆示。我在出團會上提出這種不安,答復說這是一個長期穩定的軍政國家,安全毫無問題。然而,問題就出在這種長期穩定的停滯上。
進入埃及首都開羅,可見在新開羅有整潔漂亮的新住宅區,大廈林立,呈現文明古國與中東大國的現代首都風貌;在老開羅則完全是另一個樣子,盡是爛尾樓似的房子,垃圾遍地,臟亂無序。一個首都,兩個世界,貧富懸殊非常明顯。
貪污腐敗是社會失控的重要原因。在埃及從上到下貪污成風,政治腐敗。進出景點,不時有人用阿拉伯腔的中文說“清涼油”,索要中國產的清涼油。在火車上,飯后服務員奉上用一只小茶包泡出來的二十杯茶,不說是否要錢,一般人都以為是飯后免費飲料,有團友還連干數杯,誰知竟要五美元一杯。上了當的人跟服務員理論半天,錢還得照交。守博物館的警察,指著我口袋里的筆說“PEN”、“PEN”,公開索要。在埃及本來正常的服務都會索取小費。據說到政府部門辦事,同樣的情況可能也會發生。只不過要交的“小費”可能要多一些,從三十、五十埃鎊到數百埃鎊不等,具體數目就要根據事情的大小而定了。
沿路看到動亂蔓延,許多人走上街頭要求穆巴拉克立即下臺。聽說高尚住宅區被搶劫,監獄犯人越獄,亞歷山大警署人去樓空,對抗中傷亡增大,軍隊封鎖金字塔群,并在首都周遭設防。我們團算是在這次大亂中走運了,還是能到某些景點去。我們剛參觀完博物館,沒曾想第二天,埃及民眾群集解放廣場,博物館周遭成了示威者安營之地。入夜,有人向博物館投擲燃燒彈,強行闖入,搶掠毀砸,兩具木乃伊被砍了頭,法老沉夢驚斷。據說這是博物館建館以來遭受的最嚴重破壞,在電視畫面里一片狼籍。博物館封閉,看來將在較長一段時間內不能開放了,博物館也不能再復原貌。我們成了最后一批看到博物館原貌的人。
在我們進入盧克索神廟時,就聽到建在神廟里清真寺傳出的如泣如訴唱經聲中,于中午的陽光下傳播,在呼喚,在宣示,讓人感受到揪心的撼動。當地人齊集寺內寺外,莊嚴禮拜,然后高頌安拉之名沖上街頭。他們表現的神圣精神、巨大能量、無所畏懼的意志,讓我這樣的旁觀者都震撼。這一次埃及事變中,民眾出發前一般都先在清真寺聽布道,祈禱,在示威過程中除呼喊政治口號外,更呼喊著“真主偉大”,鼓舞振奮精神。
他們都非常關心時局。在紅海邊的游船上,我經過船員休息室,看到除了當班外的所有船上人員,都圍著一臺電視,出神地看著播放的動亂中的開羅局勢。
軍隊的動向是關鍵性的,在這次革命風潮中,它表現出高度的冷靜與耐心。事變一起,軍隊就出現在開羅等各大城市。我離開埃及時,從紅海邊的洪加達趕往開羅,沿途路邊沙漠皆見配備坦克裝甲車的部隊布防,荷槍實彈地盤查過往車輛人員,在機場更見坦克密布,軍機盤旋。一望便知,軍隊始終在掌控大局。長久控制著國家,并在近當代埃及歷史轉折中起著關鍵作用的軍隊,仍是當今埃及政治舞臺上最有發言權的。
美國在埃及有巨大戰略利益,一直視埃及為其中東最強大的盟國,光是每年的經濟軍事援助就不少,還提供武器、訓練軍官,在埃及的影響力很大,對在埃及舉足輕重的軍隊影響尤其大。這次埃及事變期間,電視講到埃及時,上至總統下至普通官員的美國人的出鏡率不比埃及官員少,可見美國在埃及介入之深、影響之大。
我們無法收到國內媒體新聞,埃及的互聯網、電視播放被中斷,只能通過酒店轉播BBC等電視臺放送的埃及各地暴亂場面、對抗升級消息,判斷形勢,有人與使館及國內聯系,有人把這里的情況通過微博、手機短訊告知國內,引起關注。不安在紅海邊游樂的人們中傳播。能否準時回國也吃不準了。后面的行程取消,經過團友間爭論,并經導游與國內公司聯系后,決定全團暫留酒店,凌晨四時起床由洪加達出發行六百公里直奔開羅機場。起程前傳來埃及航空公司國際航班停航的消息,大概只能指望國內有包機來此,情勢危急起來。
出發僅一小時,就被坦克裝甲車部隊攔住,說沒過宵禁時間,等到上午八時宵禁解除時間,部隊又說奉上級命令,不能放人進開羅。公路排著長長車龍,被阻的埃及人云集檢查哨前,高喊“open”,聲震達天,人潮一會沖向關口,一會向后慌亂奔跑,遠看軍隊的坦克裝甲車的機槍炮口正對著包括我們在內的人群車龍,埃及導游臉色凝重地說,假如軍方不讓過,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了。一旦群眾失控,軍方彈壓,我們肯定被殃及。而且群眾沖動起來,難料會否對相對富裕且非伊斯蘭教信仰的游客不利。這一刻,我們才緊張起來,我們不再是這場危機中的旁觀者。游客中已經有人在吩咐小孩:聽見槍聲立即趴下。幸好,軍方像在整個埃及事變中一樣冷靜,經兩個多小時對峙后放行。一路上,要道都有坦克裝甲車部隊布防。在靠近機場處,不足百米距離,就有坦克或裝甲車守著,我們就在炮口槍口下經過,氣氛緊張。
我們在下午四時戒嚴前趕到機場,大廳擠滿人,包機人滿,供不應求。原定埃及航空公司的班機全部停航。我們肯定不能準時走了。各國旅客已在機場睡地板數天,有的旅行團及散客一下飛機即遇開羅暴動,出不去機場,返不了家。有人告訴我們在出機場后,一路見示威者燒車燒橋,還圍阻旅行團的車。嚇得導游、司機、游客都夠嗆,慌忙折返機場。
沙漠性氣候的開羅入夜,天氣寒冷,旅客橫七豎八睡在地板、椅子、桌面,其中有古稀老人和小童,不少人病了。我們幾天沒像樣睡過,車上顛了十幾小時,一驚一乍,都被拖得非常累,很想找個地方倒頭就睡,但冷得難以入眠。一位日本女游客拿著數天在埃及僅在酒店拍到的一張金字塔照片,唏噓落淚。我團導游和團友找上中國大使館人員與埃航負責人交涉,仍無法確定航班能否開通。中國游客圍著兩天前到機場的使館工作組,高聲低嗓地論說,都想盡快回國。可大家心里都做好在此過除夕的準備。
直至除夕前一天半夜,得知可能乘國內來埃包機回國,這時傳來消息,當地百萬人上街,舉行大罷工,逼穆巴拉克下臺,開羅全城交通癱瘓,機場運作也成問題,能否搭機回國將成問題,中國旅客的心再懸起來。凌晨,中國人由使館人員領著,紛亂中彼此招呼著奔向出境處,與埃方工作人員一起辦理登機、過關、托運行李等手續,所有人在紛亂中組織起來,簡直像除了保安外,整個機場的海關地勤都給接管了過來,中國人的特質顯現出來。終于,當地時間十一時十五分中國國際航空公司包機把我們接回國內,歷八小時四十五分,于北京時間凌晨二時到達首都機場。當天我們乘十一時起飛的國航班機飛向廣州。向晚,終于回到家,吃上年夜飯。
這次近乎歷險之旅過去了,但我的心緒遠未平靜。在法老時代建造的盧克索神廟中、希臘時代古跡上建造的清真寺傳出那如泣如訴的悲歌般唱經,不時回響耳際,眼前浮現禮拜后的人們贊頌著安拉之名,涌出清真寺,奔上街頭。而在此發生的事,并非與我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