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是近幾年來備受關注的作家之一。她的短篇小說直面當下的現實生活,著力挖掘底層民眾的的生存狀況,進而展現出她對社會對人生的困惑和質疑,內斂冷峻的筆觸底下隱含著一顆熱衷于社會批判的靈魂。著名評論家洪治綱先生在談到方格子時說:“她是一位頗有潛力的作家,并且正處于一種螺旋式攀升的重要階段。”這句評語是很中肯的。從《錦衣玉食的生活》《像鞋一樣的愛情》到《兆吉》,她的小說敘述形式一直在發生變化,但是其關注底層人物命運的立場始終如一。兆吉是作者住的村莊,在小說里是一個人的名字,說明這是一個發生在身邊的故事,有其現實的普遍意義。她通過兆吉這個載體,表達了她深刻的憂思:一個懷揣理想的鄉下孩子,是如何逐漸在大城市這艘現實的巨輪上沉淪迷失的。
這是一篇讀來令人心酸的小說。兆吉大學畢業后找不到工作,暫時在一個網吧當網管,和輟學的姐姐一起住在一間小出租屋里。如果沒有網友邀請他五月二日去打架,也許他也就這么一直漂著,這次赴約改變了他之后一生的軌跡。小小的離開讓他心碎,聲稱自己在西餐廳收銀的姐姐竟然是在洗手間拖地,殘酷的現實讓他堅守已久的防線轟然坍塌,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與原來的生活徹底脫節。
兆吉是如何一步步走上黑道的?作者在行文中作了充分的暗示。首先是姐姐形象上的落差給他的心理造成了巨大沖擊。在他眼里,姐姐是一片天,是心目中的女神。可是有一次他偶然地在“陽光里”看到了姐姐的工作環境,內心的震驚程度可想而知。讓他轉變的另一個因素是小小。他去老酒廠門口打架,遇見了成為太妹的小小,她穿著破爛牛仔褲,“掏出一包煙來”。過去的小小,會相信《紅月亮》里浪漫的故事,會和他一起去山上采青梅。而在小小被女友推倒的瞬間,“兆吉跑過去”,卻看到“有個男人一彎腰就接住了小小”,愛情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當然,轉變的根源還是出自兆吉自身。他本質上是個書生,閑暇時喜歡看書,對專業知識、武俠小說充滿熱愛,但也不乏江湖之氣:“從小有個志向,要做個老大……總之再也不要被人欺負。”兆吉的夢想很大,又很小,“他想在老家承包一座荒山”。他也曾想通過正當渠道來實現這個夢想,可是拿著文憑在人才市場連一份工作都找不到。一介書生,百無一用,給不了親人和愛人幸福,反而離理想越來越疏離,生存的壓力逼著他獨自面對這座冰冷的城市。在一系列的事件后,他開始清醒地認識到自身的微小和無力,索性掉頭走向了暴力的極端。芬蘭詩人阿格倫的詩歌《自我》只有兩句:“一個從來不變的人,變成了另一個人。”說的就是兆吉這樣的人。
福克納說:“大作家與小作家的區別僅僅是,他作品里是否有悲憫。”這里的大小,指的是作家的精神氣度和寫作視野。以此來觀照這篇小說,我們可以窺見方格子那源自內心的悲憫,以及對在底層生活中掙扎的社會邊緣人物的人道主義關懷。她筆下的人物越是卑微,就越能彰顯人性中最真實丑惡的一面。兆吉從一個有著美好幻想的書生轉變成一個心狠手辣的黑老大,“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給人最震撼的藝術感染力。當我們再次回歸文本,就能品出平靜的文字背后那荒誕和戲謔的意味。兆吉在發達之前,從沒有在遇見一件讓他感到稱心如意的事。無意打架卻被揍一頓,小小離開了,姐姐這個偶像的坍塌,而自己的理想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在他被迫向生活妥協之后,曾經遙不可及的夢想卻在短時間內都實現了。他身邊有了一個叫笑笑的女孩子,而且“你們看得見的山,現在都是我的了”,這個戲劇性的結尾是對現實世界的巨大諷刺。當善良的人只有變得骯臟卑劣才能生存下來的事實擺在眼前,底層人生活的困苦和心酸不言自明,這也是作家的創作初衷所在。城市是一個大染缸,兆吉純凈的靈魂漸漸地蒙上了陰影。在文末他在車上喊了一聲“小小”,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告別的不止是愛情,
還有過去懷揣理想的自己。對這些社會邊緣人而言,理想是奢侈品,永遠存在于別處,兆吉得到了地位和金錢,那是以拋棄自己的靈魂為代價換來的。文章結尾所謂的“實現”,只是圓夢的一種虛浮的表象罷了。不過在這個陰郁的故事背后,我們還是能尋找到一抹亮色的。兆吉的姐姐一直堅持在廁所上班,帶給我們無言的感動。也許她會窮困至今,但是她內心堅守的那一份真,是這個冷酷的城市里最美的東西,而最終能在現實和理想間找到平衡點的,也必定是這個溫順而堅強的女人。
陳青山,男,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