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吉是在點燈時分接收到邀請的,邀請書被對方做成卡片模樣,一把刀的形狀,正滴著血,上面寫了一行字:恭請兆吉先生于五月二日赴城西街老酒廠門口一聚。落款為:網(wǎng)友。兆吉看到卡片,笑一笑就過去了。結(jié)果對話框里出現(xiàn)一行字:兆吉,我的邀請函你收到了嗎?在嗎?
兆吉還以為剛才的卡片是一個搞笑QQ表情,原來是真的。他答應了一個字:恩。
對話就那樣開始了。
網(wǎng)友:五一假期你們網(wǎng)吧放假的吧?
兆吉:不放假。五一假期我們網(wǎng)吧生意比平時好幾倍呢。呵呵。但是我已經(jīng)請了假。
網(wǎng)友:你準備去哪里?
兆吉:我和姐姐回老家。青梅熟了,要去摘青梅。
網(wǎng)友:哦。那可怎么辦?我想請你五月二號去打架。
兆吉:什么?請我去打架?不會開玩笑的吧?我又不會打架。
網(wǎng)友:我知道你不會打架。不過,也就是要仰仗人多勢眾嘛。去吧,去吧,玩玩嘛。五月二號傍晚富春江邊丁婆弄口不見不散。
就是這么一次對話,讓兆吉的計劃有了改變,他當時是有些猶豫的,打架,總是與暴力有關(guān)的吧。姐姐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再去打架,自己也答應過姐姐了。只是……不知為什么,兆吉的內(nèi)心還是有點渴望的,關(guān)于打架的點點細節(jié),多少人,在什么地方,對方是哪些人,是城西還是城東的,或者是哪個職高的。總之,這個傍晚,讓兆吉有了很多遐想,總是走神,主管幾次走過來,用兩個細嫩的手指敲敲他的肩膀,兆吉。每當這個時候,兆吉總是跳起來,朝整個大廳看過去,再看過來,大廳實在太寬敞了,五百多個平米,三百臺電腦,分成了六個區(qū),每個區(qū)五十臺電腦,兆吉是七區(qū)的網(wǎng)管。
兆吉喜歡穿一件白色的T恤上班,夏天短袖,春秋兩季長袖,基本是棉質(zhì)的,雖然細看作料不是特別好,但因為兆吉生得眉清目秀,一副細框架眼鏡常常襯出他的書卷氣來,第一次去應聘的時候,經(jīng)理說,兆吉?哦,這個名字倒真是有意思。看你好像不是做網(wǎng)管的,像是文藝部門的。兆吉紅了紅臉說,我是學植物的……話沒說完,經(jīng)理站起來,走出吧臺,拍了拍兆吉的肩膀,說,來來來,幫我看看這株竹怎么回事,每日都焉耷耷的,是不是室內(nèi)溫度不適合它——原來經(jīng)理對植物也情有獨鐘。
這樣,兆吉就算正式被錄用了,工資開得也算不錯,因為經(jīng)理還讓兆吉幫他照料好五百個平方內(nèi)的一百多盆植物。
兆吉開始給姐姐打電話,五一假期他不打算回去了,因為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姐姐在電話里問什么事,兆吉想了想還是不告訴她。
兆吉看看電腦顯示,四月二十九日。很快就會到五月二日的,到底要不要去打架,真是一個頭痛的問題。這叫他想起小的時候,沒有母親的日子,穿了一件破爛的衣服,有一次,被人一拉,居然扯掉了一只袖管,伙伴們大笑著喊他:獨臂大俠。他那時好像有個志向,要做個老大,劫富濟貧也好,行俠仗義也好,總之再也不要被人欺負。
臧家弄17號。兆吉現(xiàn)在的家,一間小小的出租房。小小離開后,姐姐搬過來和他一起住,姐姐住二樓,有一張陳舊的木樓梯,中間一檔已經(jīng)斷了,姐姐下班回來,好幾次都踩了空,差點掉下樓。后來兆吉找來一把榔頭,一塊木頭,斜斜地釘了一下,總算勉強可以過去。
晚上,姐姐總是比兆吉晚回來,姐姐回來的時候常常還穿著那一套工裝,淺灰色的小西裝,后面開了小叉,里面配一件白色的小翻領(lǐng)襯衫,一條小巧的一步裙,露出一小截細嫩的小腿,姐姐喜歡穿一雙中跟小皮鞋,走在臧家弄的青石板上,輕微的篤篤聲,有幾次兆吉還沒睡著,聽到這樣的聲音,備感親切,他會突然從木板床上跳起來,吱呀一聲拉開門,叫,姐。
弄堂原本是暗淡的,兆吉這樣一開門,燈光掉到門外,加上那一聲“姐”,總是叫弄堂生出亮光來,有了溫暖。
兆吉看到天井的涼棚下,電飯鍋里還熱著飯菜,他盛了一碗,端起來,坐到床邊的矮凳上,床上亂亂地放著很多書,雜志已經(jīng)翻得很舊了,《植物百科》《林清玄散文》《園林植物綠化》《雪山飛狐》,等等。兆吉的夢想很大,又很小,比如,如果可以,他想在老家承包一座荒山,種一些苗木,用自己學到的知識嫁接出稀有的品種,他要在那座荒山上開辟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比如,他想到植物園去工作,據(jù)說那里的環(huán)境很幽靜,只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和仰人鼻息之間,他總是會猶豫。因為這兩種選擇都得有基礎(chǔ),承包荒山吧,據(jù)說得先預交承包款,十萬,那可真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但是,姐姐有一次從老家回來,告訴兆吉,說麥灣那一片山已經(jīng)被承包出去了,是書記的外甥,七十年呢。因為是書記,就不用十萬元風險金,他的書記頭銜就是一張擔保書。
姐姐很支持兆吉自己創(chuàng)業(yè),說,山總是有的,只要你自己上進。兆吉有一次畫了一幅圖,一座山,左邊是大片的苗木,還套種了齊刷刷的茶樹,右邊是一片竹林,有一座小小的尖頂房屋,有個煙囪里裊裊升起一縷淺灰色的煙來。兆吉在那幅圖的下方寫著:兆吉的未來。
姐姐接過那一張圖,她太清楚兆吉的夢想已經(jīng)不可能實現(xiàn)了,她幾次去書記家里,商量承包荒山的事,都被書記的冷嘲熱諷給趕了出來。她拿著兆吉畫出的圖,鼻子紅紅地說,兆吉,姐支持你。
姐姐在江濱西大道的陽光里酒店上班,比兆吉大兩歲,但是,早就不再讀書了。姐姐是不聲不響回到家里的,她走之前,學校教務(wù)處老師說,兆青,你的各方面表現(xiàn)都很出色,如果你能挺過這一年,工作的事我們都可以為你想辦法的,如果實在交不起學費,我們學校也可以貸款。要好的幾個女同學也是各自出了很多好的主意,有一個同學家底厚實一些,打個電話到家里,第二天,卡上就多出了五千元錢來,那個同學直接把卡給了兆青。
但是,大家的好意兆青基本上是婉言謝絕了,她是在一個凌晨離開學校的。在這之前,她好幾次都回到富陽來應聘,但是,現(xiàn)在工作那么難找,又不能讓家里知道自己已經(jīng)輟學了,所以,不敢大張旗鼓地托同學啊朋友啊,只是偷偷地背個包,一家一家挨著問。
文憑是沒有的,但是,她說,我不怕吃苦。終于有個地方要了兆青。陽光里酒店。當后來兆吉知道姐姐輟學時,姐姐已經(jīng)在陽光里酒店上了三個月的班了。
兆吉一直很心疼姐姐,就像姐姐也很心疼他一樣,每一次,兆吉看到姐姐疲憊的眼神,總是說,姐,今天的賬目是不是特別多——姐姐在陽光里酒店西餐廳做收銀。姐姐總是這樣回答兆吉,陽光里酒店客人很多,西餐廳總是很忙。兆吉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人深夜了還要去吃西餐。
有一天姐姐回家來,身上發(fā)出酸腐的味道,兆吉說,姐姐,你身上什么味道。姐姐說,可能衣服臟了,說罷就上了樓,而兆吉卻聞到酒味——難道姐姐去喝酒了。兆吉對西餐廳到底是不熟悉的,就這樣過去了。
五月二日很快來到。兆吉莫名其妙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夢里出現(xiàn)一條黑暗的街道,幾個少年,茫然的眼睛,無措的表情。兆吉不放心,打個電話問網(wǎng)友,到底為什么打架?去打哪個人?網(wǎng)友說,不是深仇大恨,只是教訓一下那個家伙。不一定要出手,多站幾個人威勢足。聽對方這么一說,兆吉的內(nèi)心就充滿了無聊感,也有點懊悔,究竟自己怎么啦,不回家摘青梅,居然要留在富陽打架。家里每一年就靠那兩百多株青梅了,以前青梅還是值錢的,有個老板來收購,收了去加工成蜜餞、罐頭,現(xiàn)在,好吃的東西太多了,青梅煮酒的年代也已太遠。青梅一下子就降了價。但是,就算是再怎么不值錢,還是要去摘的,畢竟家里的開銷要依仗著青梅。
姐姐昨天早上就回家了,兆吉看見,姐姐回家時是精心打扮了一下的,姐姐穿了那套職業(yè)裝,兆吉覺得,姐姐似乎就只有這樣一套好一點的衣服,但是因為姐姐收拾得干干凈凈,因此,每一次穿起來,都像是新的。姐姐還去商業(yè)城買了兩斤鮮荔枝,帶回去給父親。
因為約好了傍晚在丁婆弄的親水平臺上見面,網(wǎng)友在電話里強調(diào),兆吉,帶上一把小刀。兆吉嚇了一跳,還要帶刀,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說,刀我不帶,我只是去站站給你多個人。
這個傍晚比往常任何一個傍晚都來得慢,是一點一點地挪著步子數(shù)著秒針到來的,時間好像多出來不少,兆吉坐在臧家弄17號門口的街沿上,這個時候是下午,陽光已經(jīng)有點熱通通了,兆吉搬了張舊的竹椅子,又端了骨牌凳放在邊上,骨牌凳上放了幾本書,《瓦爾登湖》《安妮日記》《雪山飛狐》,他總是覺得有很多書要看,但是,日子太忙碌了。他坐在竹椅子上,把身子稍稍攤開來一點,他覺得日子是多么美好啊——為什么要去打架呢?但是,他看著看著就煩躁起來,看看被高樓劈出來的一條天空,又想到了自己的理想,仿佛越來越遠了。
臧家弄素來安靜慣了,麻雀飛過來,嘰嘰喳喳,一片陽光掉到他的書上,襯得臧家弄更加安靜。
網(wǎng)友是兆吉剛到富陽時認識的,那天兆吉懷揣著畢業(yè)證書,在偌大的人才交流市場,市場有點空曠,兆吉下午過去時,市面基本結(jié)束了,只有幾個攤位還稀稀拉拉地擺放著,一副心不在焉的架勢,大家都是在熬時間。兆吉咨詢了幾家單位,都是兩不相配,他走到樓梯口,看看時間,應該還有班車回到老家,他猶豫著往下走,后面急急地沖下來一個人,碰了兆吉的肩膀,兆吉的身子被很重地震動了一下,那個人回頭抱歉地笑了一笑,跑了下去,到下面時,又撲撲撲回上來,對著兆吉叫,喂,你也沒找到工作吧?網(wǎng)管想不想做?
兆吉一怔,看看窗外,天色晚了,就答應說,好吧。后面跟下來,又添了一句:反正臨時做做也好的。這“臨時”一做,卻已經(jīng)做了一年多了。
兆吉后來又去過人才交流中心,只是看來看去,仿佛永遠沒有一個崗位是適合自己的,他開始懷疑自己在大學四年,到底學了一些什么,為什么要學。這樣跑了幾次,兆吉就有點慶幸的感覺,雖然網(wǎng)管不是最最正經(jīng)的職業(yè),終歸開始拿工資了。那個撞他一肩膀的小伙子,到另外一家網(wǎng)吧做了網(wǎng)管,成了兆吉的朋友。
傍晚終于來臨,臧家弄開始熱鬧起來,弄口的保潔婆婆很老了,穿著一件橘黃色的反光背心回來,她是富春路的保潔工。兒女都在外面,她常常說那樣的話,養(yǎng)兒養(yǎng)女不如養(yǎng)只狗,都靠不住。
那一家收購名煙名酒煙票超市卡的,這會兒把一扇小小的門打開來,拉亮點燈,把一塊寫著“回收名煙名酒”的小牌子豎到了弄堂口,開始做生意了。過去三四個月,兆吉才明白,原來,在這個小小的弄堂,這一家小門面才是有料有貨的,后來,偶爾聽弄堂的人在議論說,這一家收購煙酒的小門面,一年的收入就有十來萬。十來萬,這個是什么概念,就是說,兆吉的綠色夢想可以實現(xiàn)。
兆吉穿過臧家弄時,家家都已經(jīng)上了燈,他來到丁婆弄口的親水平臺上,網(wǎng)友早已經(jīng)在了,另外還有好幾個年輕的小伙子,和兆吉年紀相仿,大家聚在一起,仿佛都是藏了一些小小的興奮,兆吉心里發(fā)笑,問網(wǎng)友,誰得罪你了?你要叫這么多人去打他。
網(wǎng)友笑了笑說,也就七八個人,我吃不準他會帶幾個人來,QQ里說他也帶七八個。不過,說好了不見不散的。我要好好教訓那小子一頓,不然,以后我怎么在網(wǎng)上混。
兆吉說,你到底和別人約會還是去打架,不見不散,像是朋友。
網(wǎng)友說,去了再說。
幾個人一路走過來,上了臺階,到江濱西大道,招手打部出租車。網(wǎng)友說,到城西街老酒廠門口。
擠不下這么多人,后面幾個又招手打了車。兩輛車穿過市心路,又從西堤路往南方向開了不到十分鐘,車停在了老酒廠門口。兆吉有點緊張,他的手抓住車門把手,網(wǎng)友在旁邊叫,下車呀!
兩方面的人會合了,兆吉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方一群人里面,居然有小小。小小依然是一頭長發(fā),柔順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只是,她新穿了一條牛仔褲,褲管割了很多條口子,褲腳口上挑出毛邊,像一把凌亂的刷子。小小看到兆吉的時候也是一驚,一雙亮亮的眼睛很快流出一抹傲慢的神色,她從包里掏出一包煙來——小小是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他們也只是分開了大半年。那時小小和兆吉去快餐店,聞到煙味她就皺眉。
小小的煙是很普通的白沙,牌子一般價錢應該也不貴,只是,一根細白的煙被小小這樣一個文弱的女孩叼在嘴角,叫兆吉內(nèi)心生生有了疼痛的感覺。他把眼神掠開去,這兩邊的人已經(jīng)開始理論起來了。網(wǎng)友說,姓柴的,四月二十九日,你在QQ里說的話,有本事再重復一遍。
那個姓柴的長得很是斯文,穿一件淺咖啡色的T恤,一件小方領(lǐng)子細孔棉織衫露出來,他聽了網(wǎng)友的話,仰起頭來,哈哈哈笑,說,老子記性不好。你給老子復習一遍。
這樣的對話很快有點話不投機的味道,網(wǎng)友看到對方這種態(tài)度,有點失了面子,臉刷地紅了,他身不由己地讓自己往前湊了湊,立刻,“老子”身邊就有人貼緊,氣氛陡地緊張起來。這會兒,就看網(wǎng)友的行動了,這一邊,幾個小伙子都已經(jīng)作好了準備,兆吉很想知道“老子”在QQ里到底說了些什么,惹得網(wǎng)友要大動干戈。但是,這樣的場合,問出這樣的問題顯然不妥,他想起網(wǎng)友對自己還是稱得上肝膽相照的,好多次自己沒錢了,都是網(wǎng)友出手相助,而且從來沒有怨言,那一次和小小分手后,也是網(wǎng)友天天陪著自己,日子才一天一天熬了過來。這么一想,兆吉撥開人群,往前走了幾步,他看見小小的煙其實只是燒著,小小的一邊眼睛閉著,被煙熏出了眼淚——她到底不會抽煙的呢。不知為什么,他還很想知道,小小怎么跟著“老子”他們在一起了。他知道自己應該做出“勢不兩立”的行為。他用右手推了推眼鏡,說,你個賊人,你犟搡搡地在說什么——話一出口,兆吉嚇了自己一跳,原來自己也學了很多罵人的話,平時網(wǎng)上聊天,你一句我一句,說的也就是那樣,賊人賊人的喊。
局勢就是在這個時候變化的,“老子”身邊很快竄出一個人來,揮起拳頭,對準兆吉就是一拳,兆吉聽見眼鏡破碎的聲音,他第一次知道,被人打了鼻梁是這樣的痛不欲生,他的意識一下子有點空白,小小尖厲的聲音傳進他的心里,兆吉。兆吉。
兆吉用手捂住鼻子,他蹲下來,網(wǎng)友拉住他的袖子,你沒事吧,兆吉。兆吉顯然已經(jīng)無法回答網(wǎng)友的話,他艱難地用左手揮了揮,以表示自己沒事,但是,他很快像一個喝了酒的醉漢,一頭栽倒在小小的腳邊。
兆吉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回到了臧家弄,那是一間臨窗的小房間,墻上貼著早年的報紙,有一張是1989年的《勞動時報》,副刊上刊登的一篇小文章,不知是紀實還是小說,題目很溫暖,《紅月亮》。有一度,兆吉和小小閑來無事,都要讀一讀這篇文章。很短的,大約四千字吧,說的是一個女孩,失戀了,從小鎮(zhèn)來到縣城,碰翻了一個水果攤,她沒有錢賠攤主,被攤主抓住了衣襟,一個小伙子,用自己零散的錢,買下了散落在地的紅蘋果,兩個年輕人來到江邊,沙灘上,有一串青春的腳步。那時,小小總是斜斜地靠在兆吉身上,問,兆吉,你說這么浪漫的事可能發(fā)生嗎?兆吉說,那是一篇文章。舊報紙上的文章小小你不要當真。
現(xiàn)在,兆吉面朝舊報紙?zhí)芍谋橇焊吒叩芈∑饋恚恢倍枷雴栆幌履峭砗髞硎虑榘l(fā)展的情況,但是,他除了吃一點必要的稀飯,幾乎無法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來。小小好像來過,雖然姐姐沒有說,但是,兆吉看到床頭一碗木蓮豆腐,只有小小知道,兆吉喜歡吃木蓮豆腐,那是在老家,當木蓮果成熟的時候,小小和兆吉常常去摘了來,姐姐做木蓮豆腐給他們兩人吃。小小住在兆吉家旁邊,她的父母早就離了婚,小小跟著奶奶過。
兆吉起了身,他端起那碗木蓮豆腐,呼呼地喝了兩口。姐姐說,兆吉,木蓮豆腐太涼了,以后不要再喝了。兆吉愣了一下,覺得姐姐的話像一根細小的竹棒,挑開了記憶的帷幕,兆吉的眼前全部都是小小,小小的笑靨,小小的長發(fā),小小細嫩的手,還有,和小小在山上采青梅的情景,小小的籃子總是拎不住,常常是快摘滿一籃子了,腳下一滑,籃子斜著滾出去,夾在柴草中間,這個時候,小小就坐在山上哭。兆吉遠遠地見了,知道小小的青梅又倒翻了,翻山越嶺的樣子,攀著柴草來到小小跟前,忍住笑,把自己籃子里的青梅倒入小小的籃子,扶著小小來到山坡的一塊熟地上,說,我去摘,你看好籃子就是了。
怎么就分手了呢?兆吉想起那一日,他和小小分開后,自己是怎樣的義無反顧,回頭看到小小,滿臉的淚水。想到這里,兆吉放下碗,嘩一下掀開被子,
打電話給小小,小小說在醫(yī)院,兆吉推著腳踏車出了臧家弄,姐姐在后面喊,兆吉,兆吉。兆吉沒有答應,穿過市心路,從桂花路走,再過一個紅綠燈,從香干弄拐過兩個彎,抄近路來到中醫(yī)院門口,沒有見到小小,再打電話給小小,小小虛弱的聲音,你不要管我,你不是去打架了嗎?你打得過別人吧,你什么時候混到黑社會了?兆吉想辯白,小小已經(jīng)掛了電話。
兆吉百無聊賴地在中醫(yī)院門口來來回回地走,推著腳踏車,他看到對面有家蛋糕店,過去,在旁邊停了腳踏車,走進蛋糕房,買了一個小兔型的面包,以前,家里做米餅的時候,姐姐總是要做幾個小兔型的,蒸熟了讓兆吉帶去給小小吃。
兆吉聞了聞這個小面包,剛烤出來的吧,還香著呢,兆吉出了店,往對面看過去。好像是小小出來了,兆吉緊走幾步,小小很虛弱,被女友攙扶著,一步一步走出來,她的眼神有些迷離,她也看見了兆吉。
兆吉因為沒有戴眼鏡,等他再瞇起眼睛看小小時,小小卻轉(zhuǎn)過身,一把擁住了女友,把自己的嘴唇貼上去,她手里的一袋藥掉到地上,她的雙手抱住了女友,她的頭輕緩地動作著,兩個女孩的接吻很快被三兩個人圍觀,人越來越多,女友顯然被嚇著了,她推開小小,說,你瘋了。小小一個踉蹌,往后仰過去。兆吉跑過去,只是,他慢了一步,有個男人一彎腰就接住了小小。
兆吉想,那樣浪漫的故事,滿地的紅蘋果,一個受傷的女孩,一雙有力的大手,這是不是小小要追求的浪漫?
兆吉在房間生病,臧家弄的左鄰右舍都來看兆吉,保潔婆婆拎了兩把熱水壺過來,說要多喝水。姐姐要上班,總是匆忙地來去。回收名煙名酒的那個老板娘拎了一瓶蜂王漿,說是增強免疫力,對失戀的人特別有效。臧家弄有戶人家在放一部老的片子,《雪山飛狐》,兆吉想起十二歲那一年,雙手張開,在井口練飛檐走壁,不小心掉到了井里,小小正在旁邊幫姐姐剝毛豆,看到兆吉掉下去了,一撒手丟了手里的東西,二話不說,就跳到了井里,等村里人用吊桶把兩個人都救上來時,只見兩個人都已凍得發(fā)青,兩雙手卻死死地握著。“寒風蕭蕭,北雪飄零,長路漫漫,踏歌而行”,老片子又把兆吉帶回到老家,他記得,兩個人曾經(jīng)有過山盟海誓的。兆吉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喊:小小。
等兆吉能夠正常吃飯睡覺,已是半個月后的事了。網(wǎng)友那一天來到兆吉的房間,邀請兆吉去吃飯,說兆吉是個講義氣的漢子,非要介紹他認識一個人,兆吉拗不過網(wǎng)友,跟他去吃飯。在鹿山土菜館,有個老板請客,見到兆吉愣了一下,完全是一個書生嘛。握住兆吉的手,夸兆吉講義氣。兆吉還是有點靦腆的樣子,又因為身體剛剛恢復,吃得慢條斯理。后來,老板提議大家去唱歌,車開著開著停在了陽光里酒家門口,兆吉恍惚間想起來,姐姐在這里上班。有點高興。姐姐一定想不到我會來看她。
唱歌總是覺得嘈雜,兆吉磨蹭著出了包廂,打算去七樓找姐姐。喝了一點酒頭有點暈,問服務(wù)生洗手間在哪里。服務(wù)生打了個“請”的手勢,兆吉說,我自己找。他往前走,沒看清楚就推開門,看見一個背影,頭發(fā)盤了一個髻,正拿了塊抹布在擦地板,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居然是姐姐。原來姐姐一直都是在陽光里酒店花樣年華KTV邊上的洗手間上班。上班期間,她不能離開洗手間,中飯在樓下員工餐廳,半個小時,其余時間,都得待在洗手間。
姐姐一直告訴兆吉,她在酒店的西餐廳上班,吃西餐的人都是彬彬有禮的,他們輕聲說話,優(yōu)雅地用餐,他們從不粗俗地對待別人。那套淺灰色的小西裝是姐姐自己花錢買的,姐姐真正的工裝是現(xiàn)在穿在身上的這一套,土黃色的卡其面料,對襟小紐扣,豎領(lǐng)子,袖口鑲有兩道豬血紅的邊,肩膀處往下斜,是一件令人討厭的服裝。兆吉說,姐,你說你在西餐廳上班的。
姐姐說,兆吉你怎么在這里?
兆吉說,姐,你說你在西餐廳上班。
姐姐沒有說話,把他推出門外。兆吉在門外大喊,姐,你說你在西餐廳上班的!
姐姐開了門出來,她已換上了那身淺灰色的西裝,姐姐走出來,姐姐的頭發(fā)已經(jīng)放下來了,直直的垂在后腰處。姐姐說,兆吉,你看,就是一件衣服。沒有區(qū)別的。
兆吉忽然有點激動,他站在姐姐面前,說不出話來,只覺得眼淚涌上來,原來姐姐身上的酒味是別人吐在她身上,姐姐一直在為這些花天酒地的人服務(wù)。這時,一個盛裝女子走過,看到兆青,嘀咕了一句,這不是兆青嗎?又回過來,說,兆青,聽說你現(xiàn)在是白領(lǐng)了。在哪兒高就呀?姐姐露出笑來,輕描淡寫地說,哪里,我是混口飯吃。
兆吉后來就不去網(wǎng)吧做了,他忽然覺得城市的不可思議,小小離開了,姐姐在管廁所,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到臧家弄去住了,他和網(wǎng)友住在一起。偶爾有那么幾次,兆吉又被邀請去打一次架,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不太有,就是在旁邊站一站,因為城西街老酒廠門口兆吉的仗義,他的名聲倒是傳得很快,說是看上去一個文弱書生,其實骨子里就是個打架的好料子。這樣傳來傳去,兆吉就有了一點小名氣。城西街上有點小矛盾,別人就通過網(wǎng)友轉(zhuǎn)告兆吉,兆吉推脫不得,只得去看看。這樣一看兩看,就看出了另一條路來。已經(jīng)有人叫他吉老大了。
有一次兆吉坐車回老家,在公共汽車上,碰到小小,小小坐在最后一排,小小的長發(fā)已經(jīng)剪掉了,現(xiàn)在是一頭短發(fā),亂亂的,但是,人變得成熟了很多。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冬天了,兆吉看到小小的手上長滿了凍瘡,鼻子被窗縫鉆進來的風吹得紅紅的,兆吉很想走過去,握住小小的手,放在自己懷里,用嘴唇溫暖小小凍紅的鼻子,他沖動著站起來又坐下,這樣反復幾次,他終于站起來,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車上人很少,只有售票員坐在車門邊打盹。兆吉慢慢地往車后走去,一步一步,小小有點緊張,她想站起來,又猶豫了一下,兆吉就在面前了。小小抬起頭來,看著兆吉,兆吉低著頭,兩個人就那么看了一會兒。兆吉低低地喊,小小。
小小的眼淚很快涌出來。等她反應過來時,兆吉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出了車廂。小小從窗口看出去,兆吉頭也不回地走了。
后來,兆吉像失蹤了,大家都找不到他。姐姐托人找過幾次,回話說,兆吉現(xiàn)在在城西街討生活,已經(jīng)是老大了,吉老大。大家都叫他吉老大。吉老大旁邊總會跟著一個女孩子,短短的亂亂的頭發(fā),吉老大手下的人都喊她笑笑。又過了一段時間,也總有個年把光景,傳說吉老大在遠離老家的雙溪山里包了一片山,種滿了苗木。有一次,帶了一幫兄弟,一下車,用手指了指前面,說,你們看得見的山,現(xiàn)在都是我的了。這些都是傳說,姐姐一直都沒有見到過兆吉,姐姐還是一直在花樣年華KTV旁邊的那個小空間上班。有一次她看見小小和一個男子從門外走過,她想叫住小小問問,又把話咽回去了。
(選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