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高爾基的印象,一直滯留于那只在暴風雨來臨之夜疾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的勇敢《海燕》,而高爾基的長篇小說《母親》更強化了這一印象。事實上這也是高爾基及其作品在中國傳播的主流方向,高爾基作為偉大的無產階級作家為中國人民所景仰。
中國讀者知道高爾基的《母親》始于上世紀20年代末。1929年夏衍根據日文首先翻譯《母親》,小說人物的內容與中國人民所進行的革命很相似,所以高爾基的名字及其《母親》這部小說很快被中國人民關注。20世紀30年代,經瞿秋白魯迅等宣傳推薦,尤其是中共中央1937年舉行了一系列活動宣傳紀念高爾基,更是讓高爾基在為數不多的外國作家中以革命者的形象深入人心。在“高爾基熱”中,高爾基被簡單地符號化。而他作為文學家的復雜性和作品的豐富性被悄悄抹煞。對他的閱讀走向程式化和政治化,則是對他的嚴重誤讀,更是作為藝術家的高爾基之大不幸。
外國小說選讀中的《丹柯》,提供我們重新認識一個更為豐富飽滿的藝術家高爾基的機會。《丹柯》改編自高爾基創作于1895年的《伊則吉爾老婆子》,是其早期浪漫主義代表作。高爾基通過對民間傳說的情節和形象的借用,塑造具有高尚理想的新人丹柯形象。在族人面臨困境即將滅亡之時,丹柯挺身而出,試圖帶領全族人走出“黑森林”。途中面對著族人的質疑、責難甚至生命威脅時,丹柯勇敢地掏出自己的心,照亮前行的路。當族人終于走出困境歡呼時,一個族人悄悄地“拿腳踏在驕傲的心上”,丹柯的心變成了散落在草原上的星星。這樣一群哀傷、軟弱、膽怯的人,丹柯仍舊懷著著對他們無私的“愛”,以寬容博大的胸懷,無比堅定的信念與意志和殺身成仁的犧牲精神,實現對族人的拯救。與過去《海燕》中勇敢無畏的革命者相比,丹柯多了一份對“人”的悲憫和同情。事實上,在高爾基的長長的一生里面,在他的全部著作里面,貫穿著一根耀眼的粗大的紅線,那就是追求“無限的愛人們和世界”。如今反思我們多年的教學,正是這個“人”字在高爾基身上被忽視了。
丹柯并不因為族人身上存在的弱點而摒棄他們,甚至到最后他燃燒的心也被族人卑劣地踐踏,他依舊沒有怨言。這是源于對這個民族深切的愛,而不是簡單的革命。《丹柯》雖是高爾基早期的浪漫主義作品,但完全可以把丹柯看做是高爾基一生的真實寫照,一個充滿了人道主義關懷的藝術家。
因為政治的因素,他的許多適合于社會主義現實派的作品被宣揚,其它作品卻默而不言。鮮有人知高爾基曾寫過《不合時宜的思想》一書,異常激烈地反對俄國十月革命。因為他認為俄羅斯民族還不成熟,大眾還需要形成必要的知覺才能從他們的不幸中起義。過早的革命會使民眾受到傷害,他認為“不應忘記,我們生活在億萬政治上一無所知,沒有受過社會教育的庸人群眾之中”(《不合時宜的思想》高爾基 花城出版社 2010年6月)正如丹柯對族人的悲憫一樣,帶領族人走出黑森林,開始新的生活。他提出“新一代的革命的重要任務就是創造能夠建設國家的文化力量發展的各種條件”。高爾基也深刻認識到“在俄國不穩定的沼澤上‘播種’理智善良永恒‘是件極不尋常的艱難的事,而且我們已經知道,在俄國的平原上播種我們最好的鮮血,我們最好的神經液汁,也只能得到不太茂盛的可悲的力量,但是盡管如此也還是應當播種(《不合時宜的思想》同上)這是始終不失俄羅斯民族的“良心”卻又不合時宜的先覺者高爾基,深刻而又“天真”,寬厚又是那樣犀利,高遠而又真實。
1998年《不合時宜的思想》一經與讀者見面就引起了廣泛而熱烈的反響,讓我們看到了更為悲憫的高爾基。如瞿秋白指出的,高爾基是“揭穿舊社會和一切欺騙的作家,他挖出了自己的心,把它的火焰來照耀走到新社會去的道路”(《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五卷 人民文學出版社),為了俄羅斯民族,高爾基愿意像丹柯一樣付出自己的全部,而不僅僅是大聲疾呼的海燕。他的悲憫情懷使得他對時代的認識有了前瞻性,然而在當時他的見解并沒有被更多的人知道和了解,但他是一個永遠時刻準備著為自己的民族獻身的理想主義者,哪怕踐行的道路上充滿不解和誤會,在戴著榮耀的光環下,他對民族的關切卻這樣不被同時代的人所理解,我們要全面了解高爾基也仍有很長的路,只有深刻理解了高爾基作為藝術家血液里流淌的悲憫,我們才能在教學中真正理解丹柯“舉心照路”之壯舉。
鄭燕明,教師,現居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