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是新世紀以來文壇崛起的70后作家之一。從2004年以短篇小說《花街》和中篇小說《啊,北京》在文壇嶄露頭角開始,他的創作激情一發不可收拾,形成了獨具風格的“京漂系列”和“故鄉系列”。在故鄉系列里,運河亙古不變地流淌著,靠船討生活的漢子們走上石碼頭,所有故事都在花街上發生。在混亂喧囂的人群中,“我”是一個叫作穆魚的少年,站在暗處觀察著周遭的世界,一個人孤獨地成長。
以少年的成長經驗為視角的作品并不鮮見,余華就出版過一個《我膽小如鼠》的少年系列,描寫青春期的茫然和欲望,蘇童的很多作品里也都有一個懵懂而冷酷的少年在字里行間游蕩,但是徐則臣的切人角度卻與其他人不同。他筆下的這個主人公是一個“病孩子”,在生活中人們習慣性地忽略他的存在。他不愛說話,有時候干脆是個小啞巴,只是沉默地站在故鄉的某一個高處,自家的樓頂,或者是一棵老槐樹上,以全知視角觀察花街的一舉一動。故鄉在他面前打開了封閉的大門,所有的陰暗和骯臟都一一浮現,然后陪著他一起陷入長久的沉默。
《鏡子與刀》里的穆魚從一開始就處于失語的狀態。在一場大病之后,穆魚失去了語言表達的能力,父母聽信了仙婆婆的話,將穆魚關在了自家的小樓上。穆魚不能出門,唯一的樂趣就是用鏡子去追逐一切陽光下的東西,偶然有一次照到了一艘船上,從此通過鏡子與刀的反光,與漁夫老羅的兒子九果開始了持久的交流。穆魚在窺探九果一家人的同時,也關注著花街上的風景,在發現了老羅和丹鳳的奸情之后,他用鏡子指引著九果去發現真相,九果用刀子殺掉了暴虐的父親,在追逐九果離開的烏篷船的路上,穆魚發出了失語后的第一聲呼喊。
鏡與刀,在這里代表著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鏡子能反射陽光,給人溫暖,還帶著一點點好奇,刀卻是冰冷鋒利的,令人心生恐懼,第一次被刀光閃到的那一刻,“穆魚覺得身上一涼,打了個冷戰”。龐德說:“在人的一生中,奉獻出一個意象比寫出長篇累牘的大部頭著作更加有益?!比龒u由紀夫就曾寫過一篇長篇散文,叫做《太陽與鐵》,這是兩個縈繞他一生的的典型意象。鏡子與刀這兩個意象,讀后令人印象深刻,也是徐則臣關于花街的記憶的最佳呈現。鏡子只能徒勞地返照光斑,就如穆魚站在樓頂,看到花街的很多秘密,卻只能長埋心底,只有刀子才可以帶給人不寒而栗的力量。在鏡子與刀的追逐嬉戲中,一出啞劇正在陽光下演出,劇情中有孩子間無邪的玩耍,也有在水底醞釀已久的暗流涌動。九果看到老羅打他母親,他“根本不敢向前”,“不停地后退,退過了頭,倒頭栽進了水里”,但在水里仍然緊握著刀,從不曾失去反抗的勇氣和力量。
當然,這篇文章最值得稱道的還是那股流淌在文字間的安寧氣息,這種沉淀下來的美感從行文一開始就顯現出來了。濕漉漉的石碼頭,漁船在運河里穿行,沒有躍起的魚,-整個屋外“一點動靜也沒有”。為了營造寧靜的氛圍,小說的文字如慢鏡頭一般掃過眼前所見的風物:“穆魚舞動鏡子,陽光像手電筒一樣照到魚干上。然后是樹、石碼頭、運河、船、來往的人,然后照到一條泊在岸邊的巨大的烏篷船。”同樣安靜的,還有穆魚和九果的交流,他們用鏡子和刀代替了激烈的語言形式,反而收獲了彼此的溫暖和熱情。一個贏弱的病孩子,失去了說話的權利,但同時也意外地站在了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上,成為整個花街殺人事件的局外人。從旁觀者的視角去看故鄉,徐則臣窺見了回憶里許多不為人所知的秘密。穆魚回到了陌生許久的地面,開口說話,但是所有的靜美都在最后一刻被他聲嘶力竭的呼喚突然打破,病孩子的美好回憶也隨著九果的烏篷船的離開而隨水消逝,他的心終究會回歸到無聲世界里的陰暗地。
讀徐則臣的小說,心里會不自主地產生一股窺視世界的快感,讀者在毫無預備的情況下,被他拉到了故鄉的花街上,開始一段驚奇的冒險歷程。他不與世界交流,不動聲色地控制著整個故事的走向,看似偶然地撞破一個又一個的秘密,給讀者無盡的蠱惑和癡迷,陷在他營造的文字迷宮里不能自拔。一個站在高處的病孩子的形象,讓我想起了偉大的德國詩人荷爾德林,他晚年精神失常,困在內卡河畔的塔樓里36年,寫下了著名的《塔樓之詩》,其中有一首《故鄉》這么寫道:“我會回到故鄉的,假如我所收獲的多如我所失落的。”在徐則臣的故鄉系列里,他找回了少年時代的全部記憶,在打開記憶閘門的同時也放下了精神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