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幅員遼闊,境內河流湖泊眾多,水利開發利用歷史悠久。已發現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大漢口文化依黃河而興;河姆渡文化、屈家嶺文化傍長江而啟,其余等等,大體類似,無不顯示我國文明發源與水的密切關系。
一、中國古代治水概述
有史可考的治水活動當推上古時大禹治水,其時處于部落聯盟時代末期,“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1]大禹子承父業受命治水,“三過其門而不入”,[2]終使九川通海,水土平定,人民恢復正常生活。由于大禹治水成功,威信空前提高,他的兒子啟借此建立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個朝代—夏,中國進入國家社會。
治水與國計民生息息相關。在我國古代幾千年的歷史發展中,農業是國家經濟重心,而水利又是農業生產的命脈。通商、交通大半仰賴水和水道,因此水利是我國人民生活中的頭等大事,地位極其重要。國家生活許多方面與江河的關系更是密切,故有“治國必先治水”之說。春秋時期管子在提到水利的重要性時說:“善為國者必先除其五害:水一害也……”[3]強調治水是治國的首要問題。此后歷代無不把水利建設列為國家興亡之根本大事來抓,正如荀子所言“高者不早,下者不水,寒暑和節而五谷以等時熟,是天下之事也。”[4]
從自然條件來看,我國地理條件復雜,水文氣象也多種多樣,流域面積在一千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則多達一千五百多條。從地形上看,有高原,特別是世界少有的黃土高原;有盆地、丘陵、平原。地跨溫、熱兩氣候帶,氣候各類,年降水量在東南部有多達一千五百毫米以上,西北部則有少至五十毫米以下。復雜的自然條件決定了我國歷史上的水利發展形式豐富,農業生產類型也各不相同。
我國古代社會以農立國,農業離不開水,“水利是農業的命脈”;[5]境內河流眾多,水災也多,所以本文所要涉及的“治水”是廣義上的水利開發,既包括對江河湖海的水患防治,也含有普通農田用水的灌溉排澇等,因此既有河流上大型水利工程的修建也有普通的農田用水,只有從這兩層面上分析才能真正貼近我國古代治水的實際。
二、中國傳統哲學概述
“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6]起源于實踐的哲學,總是由當時的自然現象、社會現象、思維現象進行總結和概括而成的。由于我國自古以農立國,就是說我國傳統哲學,從最普遍、最本質的意義上,表達的是一種先民對傳統農業,包括治水活動在內的理論總結。
傳統哲學中以“三才論”為基本出發點,學界又稱“天、地、人宇宙系統論”。“天、地、人”是中國古代對宇宙系統的基本概括,人們不論研究什么,總是從“天、地、人”這三個方面,對對象的屬性加以界定,以尋它們與天、地、人三者的關系,確認它們在宇宙系統中的位置,顯示出東方特有的系統精神。幾千年來,中華民族一直把天地人的和諧統一作為思考的中心和追求的目標。
由于治水與我國人民生產生活關系緊密,因此從一開始,它就與人們的思想互動影響,前者是人們的生產實踐,后者是形而上的理論概括,后來漸漸上升為我國的傳統哲學,哲學再進一步應用到水利開發中去驗證提高,二者緊密關聯,環環相扣,互動影響。
三、治水與樸素唯物主義的交互聯系
我國古代治水與樸素唯物主義的關系甚為密切,治水以樸素唯物主義為最根本基礎,后者在前者的不斷實踐中總結提高,雖然它總是停留在樸素唯物主義階段上的補充完善,并且觀點林立,但在其曲折發展歷程中唯物主義的根本精神未變。治水活動也因為有了正確的哲學思想指導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我國古代治水活動中的唯物主義思想本質主要體現在天人觀和自然觀兩個方面。
(一)治水中的唯物主義天人觀
天人關系是中國古代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斗爭的焦點之一。從夏商時期信奉敬天命而遠鬼神的天道觀,到春秋時期孔子的重人事,崇尚“剛健有為”的入世精神。在天命面前,孔子主張“知其不可為而為之”,[7]重視人的主觀能動性并且開始對鬼神持懷疑態度。天人關系的斗爭也反映到中國歷史上的治水活動中,治水是信天命,靠神佑,還是相信人類自身與大自然斗爭的能力,這是天人關系在治水活動中的具體表現。這種思想來源于人們對自然界認識的深化,并隨之在開發利用自然的過程中得到進一步的總結和提高的結果。
我國可以稽考的灌溉工程,始于春秋戰國時期楚國興建的芍陂和魏國興修的漳水十二渠,其中漳水渠尤能體現時代精神和進步意義。
漳水渠位于魏國鄴地,即今河北磁縣和臨漳縣一帶。由于地形和降雨的特點,漳水暴漲暴落的特征嚴重影響鄴地農業的生產發展。當地的土豪、巫婆勾結起來,利用洪水災害,迷信和愚弄百姓,搞“河伯娶婦”祭祀活動,每年將選中的年輕女子慘無人道地拋入洶涌的漳水河中,結果鄴地土地荒蕪,農業凋敝。
戰國初期魏文侯(?一公元前396年)任用當時著名的賢能之士西門豹為鄴令。西門豹到任后,他一面嚴厲破除祭祀河神的迷信活動,懲辦鄉官巫婆,打擊豪強“從是以后,不敢復言為河伯娶婦”;一面發動民眾“鑿十二渠,引水灌民田”,創造了歷史上著名的灌溉工程,于是“民得其利,相與歌之”。[8]此后史起做鄴令,亦引漳水灌田,直到東漢末年還保持著十二渠的遺跡。
可見,從戰國到漢代,漳水渠工程的灌溉作用是相當顯著的,給鄴地農業生產帶來了長時期的利益。而西門豹所代表的正是當時社會精英階層的哲學思想精神,他們勇于破除當時仍占統治地位的天命鬼神思想,引導人們改變惡劣的自然環境,變水害為水利,實現了農業生產和生活水平的大提高,這正是重人事的“剛健有為”的唯物主義精神指導農業生產取得的成就。
由于水利建設取得了巨大成果,荀子總結前人的先進經驗,并將之上升到新的理論高度,提出了人定勝天思想。荀子認為“天”就是客觀存在的自然界,認為自然界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規律性,荀子還提出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主張“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9]荀子認為人的命運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這在當時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標志著我國先民擺脫愚昧迷信的新發展,人定勝天思想因此也成為我國哲學史上邁向先進文明的里程碑式的光輝精神。
清代治河大師靳輔則更加明白地說:“(治水)惟期盡人事,而不敢諉之天災;竭人力,而不敢媚求神佑。” [10]強調事在人為,重在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這表現了他們對人類與自然斗爭的充足信心,是我國古代哲學中天人關系思想在治水中的具體體現,也是“人定勝天”這一古老唯物主義思想在治水實踐中的發揮和運用。
(二)治水中遵循客觀規律的自然觀
有了基本的樸素唯物主義精神作基礎,在具體治水中我們先民是如何發揮人的主觀能動作用,做到人定勝天呢?我們知道唯心主義認為按照“天”、“神”的意志行事便“無事”,唯物主義認為只有按自然界本身規律行事才“無事”。中國古代先進的治水人在治河中進一步提出了“順其水性,而不參之以人意”的思想。孟子“行其所無事”的思想對我國古代治水活動有著深遠的影響,清治河名臣陳潢對此闡釋說:“所謂行者,疏浚排決是也。所謂無事者,順之水性,而不參之以人意焉,是謂無事也。”并進一步闡述了“河之形有古今之異,河之性無古今之殊。水無殊性,故治河無殊理。”[11]這里靳輔、陳潢從治水實踐中已體驗出遵循客觀規律這一哲學范疇,并給予了正確的解釋,把它運用于指導治水活動。明代水利專家潘季馴也提出了“求順治”的觀點。古人多處提到“治河之理”和“治河之道”,其實就是要順水性。潘季馴說:“水有性,拂之不可;河有防,弛之不可;地有定形,強之不可;治有正理,鑿之不可。”陳潢說:“千古知治水道者莫孟子若也。孟子曰禹之治水道也,傳曰順水之性也。”“今昔治河之理雖同,而彌患之策亦有不同”。[12]靳輔、陳演、潘季馴等把“順其水性”作為治水的基本原則,反映了他們在治水過程中堅持了唯物主義基本方向,認識到了治水中遵從自然規律的重要意義。
“順其水性,而不參之以人意”的思想在中國古代治水思想逐步得到發展,反映了人們認識自然規律的過程,治水的實踐及成功既是水利事業的進步,也體現了我國古代治水唯物思想中對于規律的認識,使之不失其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光彩,二者共同進步是我國古代樸素唯物主義對具體自然規律認知的精彩一頁。
總之,我國古代治水不僅注重理論實踐,而且重視鉆研治水實踐理論,理論與實踐結合,這在我國科技史上是獨樹一幟的。傳統哲學來源于對實踐的思考,而由于治水在我國古代社會中的重要地位,使得治水與傳統哲學聯系密切,無論是在深度、還是廣度方面都遠超其他自然學科。理論論述之豐富和在實踐影響時間之長久,范圍之廣,規模之大,都是其他自然學科所不能的。這是由于一方面治水深受傳統哲學的影響,以樸素唯物主義為基礎,它是中國古代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外在表現形式之一,同時它又在辯證法的深刻作用下,歷經先輩的多次艱苦實踐,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另一方面傳統哲學也在水利開發利用中不斷得以驗證提高,水利開發的實踐和嘗試為哲學思想的發展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和源泉,二者相互影響,相互促進,交相輝映。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對二者關系進行更深層次的探究,理清其脈絡枝節,挖掘其精華,不僅對于我國古代水利研究及傳統哲學研究有借鑒作用,而且對于繼承古代文化遺產,豐富我國思想文化寶庫有重要意義。
注釋:
[1](春秋)孔丘撰, 慕平譯注.《尚書》[M].中華書局, 2009-03(第一版,卷二堯典).
[2](戰國)孟子著,萬麗華,藍旭譯注.《孟子》[M].中華書局, 2006-09(卷八離婁下).
[3](春秋)管仲著,李山譯注.《管子·度地篇》[M].中華書局, 2009-03(第一版).
[4](戰國)荀況撰。(漢)劉向整理。《荀子》[M]. 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10(卷十富國).
[5]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M],人民出版社, 1952(第二卷):127.
[6](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1956(第1卷):121。
[7]本社編《論語》[M]. 中華書局, 2006-12(憲問篇第十四).
[8](西漢)司馬遷.《史記·河渠書》[M].中華書局,1959(版校點本,卷二十九·河渠書第七).
[9](戰國)荀況著, 安小蘭譯注.《荀子·天論》[M]. 中華書局, 2007-12(第一版,卷六).
[10](清)靳輔.《靳文襄公奏疏·卷三·經理未竣工程疏》[M].清初(1644-1722) 刻本.
[11][12](清)張靄生.《河防述言》[M].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 中華民國75年(1986)版,河性第一篇.
參考文獻:
[1]周魁一.興水利除水害的歷史體驗與哲學思考[J].中國經濟史論壇,2005,(2).
[2]張弊.古代典籍與古代水利[J].海河水利,2001,(6).
[3]張岱年.中國哲學中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剖析[J].北京大學學報(哲社版),1985 ,(1).
[4]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涂又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5]郭文韜.中國傳統農業與現代農業[M].北京:中國農業科學出版社,1986.
[6](魏)王弼.荀子[M].百子全書卷五.長沙:岳麓出版社,1993.
[7](西漢)班固.漢書[M].北京華書局,1962.
[8]郭文韜著.中國傳統農業思想研究[M].北京:中國農業科技出版社,2001.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