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寫時評

我這幾年忙忙活活，百事纏身，為什么還寫了那么多的時評呢？

我寫時評最初與《南方都市報》編輯的殷勤約稿有關。

2006年以前，在做專業論文之外我也是寫過一些小文章的，但那時只是偶爾為之，并不為意。現在想來，那些小文雖然也大都是對現實問題的快速回應，似可歸入時評一類，但我當時只知道自己寫的是“文化批評”或“文化評論”的隨感文字，卻不知道還有“時評”一說，更不知道時評寫作已在中國大地悄然興起。2006年10月底，我指導的教育碩士李文輝先生給我來信，說見我為文嬉笑怒罵，與《南都》評論的風格相似，可否為《南都》寫點？他敢如此說話，是因為其胞弟李文凱先生主持著評論部的工作，他其實是代其弟約請，也是在為我的寫作鋪路搭橋。

他們的美意讓我感動，我就想著不妨試一試吧。很快我接到了評論部編輯李海華先生的短信和郵件，他熱情相約，并且還時不時會把一些熱點報道發我信箱，問我此話題能否寫一個，彼材料可否來一篇。記得他第一次郵件就發來了兩個選題，一是作家洪峰乞討事件，二是張藝謀打造“印象西湖”的負面報道。他希望我能夠從速寫來，一揮而就。

但我終于沒有寫成。不僅這兩篇沒寫，其后的一個月里，李編輯雖數次約請，我都沒有動筆。之所以屢屢爽約，一是因為我還不知時評為何物，我得琢磨一下它的寫法；二是那段時間我與單位一干人等恰好遭遇了一件公家的麻煩事，一度弄得我心煩意亂，我也沒心情寫作。一個月后，我見《新京報》上有篇報道（《周濟：論文要寫在大地上》），接著又緊跟一篇學者的評論（《論文為什么必須寫在大地上》），讀后似有所感，便寫出了我的第一篇所謂的時評：《領導發話與學者說話》，然后把它發送給李海華先生。李編輯把題目改成了《我們的高校正在“麥當勞化”》，立刻就讓它見報了。從此往后，我開始了與《南方都市報》的合作。

合作不久，忽接《南都》評論部另一編輯何雪峰先生電話，他告我他在北京，第二天想登門拜訪，我答應了。那是2006年12月24日的下午，我與何雪峰清茶一杯，在我家的客廳里聊了兩個小時。當其時也，原《山西青年報》記者高勤榮剛剛出獄，何編輯就從這件事情說起，談高勤榮為何因一篇報道給自己帶來了八年的牢獄之災，談新聞記者的職業操守，談《南方都市報》的報人傳統，談孫志剛事件的前前后后。此前我對《南方都市報》也有所了解，知道那是中國最敢說話的報紙之一。而聽完何編輯的講述，更讓我對這張報紙生發出一種敬意。我甚至覺得眼前這位年輕的編輯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南都》報人傳統的精神氣質。對于這樣的報紙這樣的編輯，我沒有理由不與他們繼續合作下去。

就這樣，我給《南都》寫開了稿子，一發而不可收拾。現在看來，2007－2008年是我寫時評最多的兩年，那時候我主要在與李海華、何雪峰、鄧志新等編輯打交道，時評也大都發在《南都》的“個論版”上。后來，負責《評論周刊》的周筱赟編輯希望我寫一些時效性不太強、文化味更濃的評論文字，我也就逐漸退出了“個論版”，專門給《南都》寫開了文化評論。但因為我總是忙亂，便寫寫停停，常常處在不催不動的狀態之中。周編輯不時提醒我，或短信，或郵件，才不至于讓我完全中斷。但總體上說，近一年多來，我寫時評的熱情已明顯下降了。而且我也知道，這并不是完全用庸忙就可以解釋的。

回頭想想，我寫時評固然與《南都》的熱情相邀有關，但我那時大概也正積蓄著一種言說的沖動，或許還期待著一個讓思考亮相的平臺。2005—2006年，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大面積地沉浸在薩特與存在主義的著作文章里，然后寫出了一個六萬字的東西。現在我得承認，薩特的精神氣質、思想方式、所作所為等等，給我帶來了極大的沖擊。薩特無疑是20世紀法國乃至世界真正稱得上知識分子的作家與學者，他辦雜志，做報紙，寫時評，大膽實踐著“介入”社會的主張，也不斷用他的實際行動鍍亮了他所謂的“新知識分子”形象。他尤其強調作家與學者征服與占領大眾傳媒的重要性。在他看來，只有換一套語言來“表達我們書中的思想”，才能贏得更多的受眾，也才能更深入地影響世道人心。

于我而言，薩特的理論與實踐可以稱得上是一次精神洗禮。在此之前，我的精神世界里已安裝了一個阿多諾式的批判之維，薩特的到來更是讓這種批判有了一個著陸的機會。加上我心儀薩義德那種“對抗”式批評，希望在學者身份與知識分子角色扮演之間取得一種平衡，向往一種自由言說說真話的境界。

于是，面對材料，我總希望自己想得深一些；每每行文，又總希望自己寫得活一些。古人有“尺水興波”之法，又說“文似看山不喜平”，時評雖然格局窄小，字數有限，但我依然盡量考慮如何謀篇，怎樣布局。同時，我也盡量動用一些前現代或后現代的修辭手法：舉凡調侃、反諷、戲仿、戲說、莊詞諧用、大詞小用、正話反講、反話正說等等，我都有過嘗試。而如此作文，目的只有一個：力避質木無文，讓文章具有一些趣味性與可讀性。

這當然是一種寫作筆法或修辭技巧，但似乎也可看作一種言說策略。我指導的第一個碩士后來選擇魯迅小說的反諷性做博士論文，最終她把魯迅反諷筆法的頻繁使用歸結為一種“言說的困境”。此觀點引起了我的深思。我在想，當我也頻頻反諷起來的時候，這算不算一種言說困境？我當然不敢以魯迅先生自比，但我也知道，歷史常常有驚人相似的一幕。誰敢說現在的言說環境就比魯迅那個時代強出了多少？

檢點這三年多的零碎小文，也讓我生發出許多感慨。我心里很清楚，許多時候，我是在用自己的文字試探言論的尺度，想弄明白傳說中的“高壓線”在哪里；許多時候，我又強壓住心中情緒，盡量曲筆行文，以免鋒芒太露，將“詩美”殺掉（雖然我明知道時評并無詩美可言）；還有一些時候，我寫出了自認為能夠面世的文字，卻被編輯善意勸阻，因為他們也在經歷著某種煎熬。所以，這些小文雖然并不足道，卻也攜帶著許多“壓在紙背的心情”。而每當言論的空間收緊變小，我又會生出一些絕望：當最想評說的事情無法評說卻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時，這樣的言說還有多大意義？這是不是一種“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的荒誕與尷尬？

把這些速朽的文字攏成一堆，也許只能算作一次緬懷。我在薩特的感召下起步，卻終于不知道它們能對世道人心起多大作用，有多少效力。寫作的盡頭變成了一種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