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是胡風交往時間最長的友人之一。自上世紀30年代初在日本相識起,直到80年代中期兩人辭世,胡聶友誼的持續超過了半個世紀。在東京剛剛相識,兩人便一起從事普羅文藝活動,聶加入左聯是經由胡介紹的?;氐缴虾?,聶編《中華日報》文學副刊《動向》,胡是最重要的撰稿人之一。以魯迅為中心,兩人又同編過兩期《海燕》雜志。在“兩個口號”的論爭中,兩人也取大致相同的觀點和立場。抗戰期間,聶成為“七月社”的重要成員,是《七月》雜志的主要作者之一。[1]50年代初,胡在文藝圈中顯得很孤立,早前交往的許多友人,如丁玲、馮雪峰、田間、喬冠華、馮乃超、邵荃麟等,都與胡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但聶卻與胡頻頻來往。在胡風日記與家書中,有大量胡與聶喝酒、吃飯、閑談和打牌的記載。1966年胡從北京動身往成都服刑前后,只有聶不避嫌,往胡家中探視、送行。隨后在北京和四川之間,兩人又用舊體詩往來贈答,在艱難時世中相互慰藉、勸勉?;謴妥杂珊螅檶懴碌呐c胡有關的舊體詩,深刻感人,是聶詩中的上佳之作,正如聶對胡所坦言的那樣:“贈君詩至少有廿余首,為拙作中之差強者?!盵2]
盡管兩人大半生的交往與合作,大體上是友好和諧的,但有幾件事情,還是引起了不快。最初的一次,就是因為抗戰期間《七月》終刊一事。這也是吳永平先生在《聶紺弩與〈七月〉雜志的終刊》(以下簡稱為“吳文”,載《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一文中所要鉤沉、考證和辨析的。
吳文甫一開頭便對《聶紺弩生平年表》之1941年“事略”(《聶組弩全集》第10卷之“附錄三”)中的錯誤給予了訂正,認為“聶與《七月》‘延誤半年未出刊’事并無直接的關系”,進而認為:“全集編者僅以胡風的有關敘述為依據,誤以為聶紺弩應承擔《七月》終刊的全部責任?!边@就是說,聶與《七月》終刊是有間接關系的,聶對此應負責任。至于究竟負多大責任,吳文在此并未明說。在接下去的正文中,吳文的引述、考證和推斷表明:聶與《七月》終刊幾乎沒有關系,聶幾乎不必對此負責。
聶幾乎沒有責任還是有較大責任?關于這個問題的回答,關鍵在于認同聶還是認同胡的相關敘述。顯然,吳文是全盤認可聶的,對胡雖未全部否定,但主要還是持否定態度。
一、關于手續問題
吳文在第三部分,主要考證了一個問題,即“胡風是否把聶紺弩接手主編《七月》事通知了出版商,并辦妥了相應手續?”吳文之所以要考證“通知出版商”和“辦妥手續”這兩個問題,是因為聶在50年代的交代材料中曾說道:
四一年我到重慶,正是他要到香港去的時候,他要我接著編《七月》。但他因為怕在路上發生問題,不敢告訴書店他到香港我繼續編的事,甚至到了香港也不寫信來把問題講清楚,以致我無憑證向書店交涉。那時是重慶“五三”、“五四”大轟炸,書店不知搬到什么鄉下去了,街上店鋪也都關了門,也無法交涉。[3]
關于第一個問題的考證結果是胡離開重慶前,出于對華中圖書公司(《七月》的發行人)老板唐性天右翼政治立場的顧慮,確實沒有告知書店或唐老板主編易人;關于第二個問題的考證結果是胡只給了聶《七月》“登記證”,而沒有給聶出具“委托書”,但是胡到了香港后,應該是補寄了“委托書”一類的相關手續,但因為當時頻繁的轟炸,這些手續“很難及時地送到聶和唐性天手里”。為了說明轟炸確有其事,吳文說道:
6月5日胡風抵達香港,不久便分別給聶和唐性天去過信。但他沒有料到,就在他抵達香港的這一天,日本空軍悍然空襲重慶,釀成震驚世界的“六五大隧道慘案”,死傷數千人,山城幾成鬼蜮,通訊一度癱瘓。因此,不管他在信中是否補寄了相關手續,也很難及時地送到聶和唐性天手里。
粗略讀之,這樣的事實列舉鮮明有力,而邏輯推斷似乎也嚴謹周密,很有說服力。但是細讀就會發現,其實也不過是猜測而已。即使1941年“六五”轟炸真的嚴重到全城通訊癱瘓,即使胡抵港當天就給聶和唐去信,那么信也必然在若干天后才能到達渝(何況是“不久后”才寫信),那么“六五”轟炸的嚴重與否根本就與胡信能否抵達無關。當然,可以認為此次轟炸可能導致陪都多天無法恢復通訊,或者說,此次轟炸之后還有后續的轟炸破壞通訊,但是不論情形為何,這些轟炸都只是可能而不是必然影響到胡信無法及時送到唐、聶手里或遺失。事實說明,在這期間,胡與聶之間還是有通信來往的。8月9日胡致路翎的信中說道:“托付的友人來了一信,說下期已排好,但以后又無消息?!边@里的友人即是指聶。9月18日胡致聶信中,胡也曾提及:“我有五六信給你,除得一短簡外,渺無消息?!盵4]這些都證明胡收到過聶一封信,也就證明陪都通訊沒有長期癱瘓(其實按照常理,作為陪都,轟炸過后決不會不迅速搶修并恢復通訊的)。當然,胡順利收到聶一封信也不足以說明胡致唐、聶的信必然為唐、聶收到。換言之,上述也不過是一種推測,正如轟炸導致胡致唐、聶信無法為兩人收到,也不過是一種推測一樣。
然而,吳文卻把可能性質的推測當成了必然性質的推斷,進而認為,“盡管日軍空襲,盡管交涉困難,盡管交通不便,聶紺弩仍未放棄努力。6月底,他還是把《七月》第6集第4期印出來了?!边B用三個“盡管”,給人的感覺是,聶為了編印《七月》,到了排除萬難、奮不顧身、竭盡全力的地步,從而隱示出,聶對以后的《七月》終刊差不多是不用負責的。但是,既然如吳文口口聲聲所宣稱的,“委托書”一類手續如此重要,少了它根本不行,那胡離渝前編定的6集3期,聶為什么能印出來呢?接下來的6集4期,聶又能順利編印出來呢?這只能說明:要么是委托書一類的手續沒有也行;要么是聶或唐性天已經收到了相關手續。按照吳文所認可的聶的說法,認為手續一類是一定要的,否則“無憑證向書店交涉”,那么6集3、4二期的順利發行,則有力證明:聶和唐收到了胡補寄的手續??傊?,不論是何種情形都說明,繼續編《七月》的“手續障礙”已然不存在了。由此也可以推斷,上述聶所說的“無憑證向書店交涉”、“書店因轟炸而搬遷”即便是事實,也只是一個短期狀況,或者說是聶在抱怨編印《七月》的艱難,而不是說《七月》編不下去了。但是,聶編完7集1期后就移交給歐陽凡海,撒手不管了,然后如吳文所考證的,“于7月底返回了桂林”。
二、關于存稿問題
吳文第四部分考證的第二個問題:“胡風是否給聶紺弩繼續編輯《七月》提供了必要的條件?這里主要說的是作者和稿件?!敝砸甲C這個問題,也是因為聶在50年代的交代材料(緊接上述所引的聶的材料),聶說道:
再,他的那些作者我一個不認識,他一個也未介紹,又都四散地住在鄉下,不容易找,找不到一個人商量。我自己又正在鬧家庭問題,煩惱之極,想回桂林去,沒有給他編,以致國民黨借口過期,把登記證吊銷了。[5]
聶在50年代所寫的另一份交代材料中再次談及此事:“(胡)叫我接編《七月》,把登記證和幾個作家地址交給我就走了。稿子一篇也沒有,那些作家一個也不認識,又彼此住得非常遠,動輒幾十百把里路。”[6]胡在回憶錄中談及此事則說,在臨離開重慶前,他“給他(即聶)介紹了幾個朋友,如路翎、阿垅等,并將重慶的存稿交給他,還有一些未清理的就交給了路翎,希望他們能齊心合力將《七月》繼續編下去”。[7]這里有兩個爭議:第一,胡說自己給聶介紹了路翎、阿垅等,而聶說沒有介紹,胡只給了他他們的地址,自己并不認識他們;第二,聶說“一篇稿子也沒有”,而胡卻說交給了他存稿。到底誰說的是事實?關于第一個爭議,據吳文考證的結果,聶所說的是對的,胡說的也沒錯。胡所說的介紹確實并非當面介紹,而只是交給聶路翎、阿垅等人的地址。吳文此處的考證完全正確。但問題是,胡沒有當面給聶介紹作家,只給了他地址,聶就無法編刊了嗎?顯然不是。既然有地址,聶完全可以致函索稿,也可以按地址上門索稿(路翎不僅是個高產作家,可以迅速寫出新稿,而且手上還有許多胡寄存的稿件),雖然有點遠,“動輒幾十百把里路”,但這困難并不是到了無法克服的地步。所以吳文的考證只能說明聶編刊不易,而不能說明聶無法編刊。對于第二個爭議。吳文推斷如下:
胡風提到的留給聶紺弩的“可用的稿件”,指的是已編好的三期《七月》,并不是未經整理可供繼續編輯的“存稿”?!按娓濉碑敃r分別存放在重慶北溫泉紹隆寺保育院周穎、北碚經濟部礦冶研究所路翎和華中圖書公司等三處。沒有胡風的親筆信,受托人不會將這些稿件輕易交給別人,甚至包括接編者聶紺弩及胡風的其他青年朋友。
吳文的根據是胡1941年10月26日致路翎信中說道:
現在,有事托你。一、附給周女士的信,你到那里去交給她。地址離北溫泉還有三四里路。我有一袋稿子存在她那里,叫她給你理一理,你把(一)東平的一篇長稿、(二)紙卷上寫有一個“塔”字的幾篇小說,拿來寄給我。二、另兩信,是給北碚華中的。你送去,問劉謨敏先生或張錫福先生,把那里的來稿拿來清理一下,好的留下,把篇名、作者、字數告訴我再作處理。
吳文據此認為,“路翎如果不執胡風的親筆信,大概也是拿不到‘存稿’的。然而,迄今尚無資料證實,胡風也給聶紺弩寄出過這樣的委托書?!眳俏摹坝纱思氨恕钡倪@一番推理看似合情合理,實則荒唐可笑。理由如下:胡寫信給路翎,讓他去周穎、華中圖書公司處取存稿,或許需要執胡的親筆信,因為路翎與周穎及公司不相熟。但很顯然,聶與路翎不可簡單類比。就算聶去公司取存稿需要親筆信,難道去周穎處也需要嗎?吳文在此明顯用了“障眼法”,給不知底細的讀者造成一個錯覺:聶與周穎素不相識。顯然,這是一個天大的笑話!眾所周知,聶與周穎是夫婦。兩人各自與胡都可算得上是經年老友。丈夫向妻子索要兩人都熟識的好友的存稿,還需要好友的親筆信,這種邏輯無疑是荒謬絕倫的。而且,既然10月份胡還托路翎去周穎處取稿,表明聶7月底離渝返桂時,重慶周穎處還有大量存稿。也就是說,聶沒用完周穎處的存稿就一走了之了。其實,不僅周穎處還有存稿。聶自己手上也應該還有胡留給他的稿子。此事有一證據。1942年1月20日路翎致聶和彭燕郊的信中寫道:“張成兄(按:指胡風)曾說有我的一篇粉以前在渝時交給紺弩兄,不知在否?”[8]“粉”指的是路翎的一個短篇小說《粉》。路翎手上無疑有《七月》6集3、4期,7集1、2期合刊的樣刊。他肯定是發現這些刊物上沒有登《粉》,才問聶的。這便證明,聶在1941年手上還有胡留下的存稿。再者,如前所述,既然聶能把6集3期、4期印出來交給華中圖書公司發行,那足以證明聶與公司已經熟悉了,那么,公司的存稿,大概聶也不是拿不到的。況且,前文已經說過,聶想要從燕郊路翎處獲得存稿和新稿,并不是完全做不到。因此,聶是在自己和妻子手上還有存稿,公司和路翎處還存有可能要費點周折但仍可以拿到的稿子的情形下,棄編《七月》,把編務移交歐陽凡海,離渝返桂的。聶在交代材料所說的“一篇稿子沒有”是不符合事實的。而說“作者一個也不認識”也頂多只能算作是對編刊困難的訴苦而已,這只能作為吳文為聶稍稍減責的申辯,而不能作為為聶大大減責甚至免責的辯解。因此,吳文對第二個問題的考證是錯誤的。
那么,聶為何要棄編《七月》,離渝返桂呢?其實聶自己說得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因為石聯星在那里(按:指桂林)”。[9]石聯星是一位紅色演員,聶在桂林時曾與之有過短暫戀情,后于1945年在延安與凌子風結婚。聶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與妻子周穎關系不和睦,婚姻出現了危機,也是事實。至于石聯星的出現與聶的夫妻矛盾的產生何者為先何者為后的問題,已無從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石聯星確實是使聶無心留在重慶編《七月》的根本原因。但是在吳文中,聶這一隱秘的棄編《七月》的主要緣由,卻被降格為“不可預測”的次要方面,而主要的緣由,卻被吳文確定為聶沒有收到胡開具的委托書,以及聶手上沒有存稿這兩個方面。其實,吳文并非沒有看到這則材料,但卻把它放在了文末注釋中,而正文卻以輕描淡寫的一句:“那時他的家庭問題鬧得很大,連周恩來的調解也無效,他只得匆忙地離渝返桂”,把主要緣由輕巧地一筆帶過。這么重要的材料被吳文作邊緣化的處理,目的只有一個,即達成聶幾乎不必對《七月》終刊負責這一觀點的邏輯自洽。
三、胡對聶不滿的原因
吳文在第五部分主要解釋了胡把聶稱為“穿捷徑而去的黠者”的緣由。其一為:《七月》終刊之后,胡“后來發現,重新登記非常困難。于是,便把怨氣轉移到了聶紺弩的身上”。其二為:胡在桂林辦南天出版社,編輯“七月文叢”和“七月詩叢”,而聶則要編《力報》副刊、《野草月刊》、遠方書店的文藝叢書,兩人都需要很多稿子,于是重慶因《七月》終刊而滯留的存稿,便成為兩人爭奪的對象,兩人新的矛盾因“爭稿”而起。吳文說道:
聶紺弩得知胡風為此事生氣后,起初感到有些納悶:他素來是個“大自由主義者”,本無心在文壇上自稱霸主,對方何必如此猜忌。后來,他想開了,便做了一些事情向老朋友表示歉意:他把收到的田間、阿垅、孫鈿等的詩稿都送還給胡風;還把遠方書店委托他和彭燕郊編輯的《山水文藝叢書》讓給胡風編了第一期,并以其新作篇名《死人復活的時候》作為叢刊的書名;次年,又把與駱賓基合編的《文學報》也讓給他編了創刊號。
然而,不管聶紺弩如何真誠地以實際行動表示歉意,胡風仍不肯輕易地原諒這位老朋友。離桂返渝之前,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些舊怨,于是提筆在《民族戰爭與文藝性格》的“序”中譏諷了聶紺弩一番。
吳文在此所述的“還詩稿”確有其事。而關于《山水文藝叢刊》和《文學報》二事,聶在交代材料中分別憶述如下:“我跟遠方書店編了兩期《山水文叢》,拉了他的稿子,有一集是以他的文章為書名的:《死人復活的時候》?!薄拔液婉樫e基替遠方書店編了兩期《文學報》,主要是駱搞的,找他供給稿子。他寫了一篇《為祖國為人生》的發刊詞?!盵10]這些經過吳文轉述,“拉了他的稿子”和“找他供給稿子”變成了“讓給他編”,這些加上“還詩稿”一事,統統變為聶“向老朋友表示歉意”的“實際行動”。這構想出來的聶的道歉,又為的是凸顯胡對老朋友可能成為霸主的“猜忌”和“不肯輕易地原諒”。從這些“閃爍其詞”的背后,隱隱透出一種意味,即胡把聶譏為“黠者”的心理起因,原來是為了與聶爭奪文壇地位。盡管吳文在第五部分開頭提前點明:“胡風的強烈事業心和高度使命感也使得他不愿長久地居于‘幫’聶紺弩的地位”,但是在后文的描述又使“強烈事業心和高度使命感”變了味,而類同于“爭名奪利”了。
吳文還說道:“剛到桂林時,他還覺得《七月》的‘登記證’被吊銷并不是件大事,請出版商重新登記一下即可,‘不成也沒有關系’。后來發現,重新登記非常困難。于是,便把怨氣轉移到了聶紺弩的身上?!边@段表述給人感覺胡是因個人利益受損以及畏難心理而埋怨聶的。顯然不是這樣。源材料是1942年3月22日胡致路翎信,其中說道:“而渝刊的登記事,現在想請老板交涉一下看。不成也沒有關系,我要用別的方式進軍?!盵11]1942年5月23日致路翎信中,胡又說道:“至于刊,我回來后×君他們根本沒有和我商量恢復問題,我也沒有多談,困難不困難更談不到也?!_初,我以為沒有了也不算什么,我的時間力氣可以解放出來,但兩月來的觀感,才曉得那對于新文學是一個不小的損失。這里有些人關心它,大概也有原因的?!盵12]從這里可以知曉,起初,胡沒有感覺到《七月》終刊對個人而言是多大的損失,甚至覺得終刊了,自己反而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精力,“用別的方式進軍”。但在《七月》終刊后,他才發現《七月》對維護新文學傳統的重要意義。換言之,胡并不是從“私”而是從“公”的角度來看待《七月》終刊的。吳文把胡對聶的埋怨理解為“私怨”,事實證明,是因為沒有理解胡的志趣和胸襟的緣故。
胡把聶譏為“黠者”,或者說胡生聶的氣,顯然不是因為把聶視為名利場上的“假想敵”。而是因為:
第一,多年的交情使胡已然把聶視為摯友和同道。既如此,在胡看來,聶就應該比他人更值得信賴,多幫扶自己一把,多作點一些犧牲。沒想到好友也不過爾爾,關鍵的時候仍然自行其是,不以友情為重,有負重托。1942年5月3日致路翎信中說:
我自信是在艱苦地走著一條路,同情我的“友人”當然是為了在一條路上或愿意在一條路上的原故。這路決不是為我自己的。但事實卻打毀了我。我原來是一個在對于他人的信任里面自欺自的理想主義者。但我卻是忠厚的,即使在香港時不能明白,一到這里就應該馬上明白的,但直到最近才省悟過來。我何曾懂得這社會!——刊,就這樣讓人捏死了。它還只打下了一點基礎,還沒有真正說出它的希望。可笑的是,這當中,我還接二連三地做夢似的寫信拜托。[13]
此信可以看到胡由于對好友聶的期待落空而感到傷心、失望。設若胡不把聶視為好友,則必不會把如此重要的事交給聶做,反而可能托之于別人,果如此,《七月》也許不致終刊。胡覺得自己是被好友辜負和欺騙了。這也就解釋了《七月》雖終刊于歐陽凡海手中,但胡因與歐陽的交情遠不如與聶的交情,故而對聶的抱怨遠甚于歐陽的緣由。吳文在第一部分說《七月》終刊的根本原因在于國民黨當局的文化審查制度。這一觀點根本無須引證“國民黨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致偽中宜部函”來說明。但凡文壇中人,莫不對《七月》的左翼色彩以及不容于國民黨書審制度了然于心。胡又怎會不知呢?恰恰正因為深悉于國民黨的文化制度的高度專制,胡才對老友聶沒有格外用心續編《七月》,守護這一文化斗爭的陣地,“讓人家得到了捏死的借口”(1942年4月15日致路翎信),而倍感心寒氣憤。
第二是因為離棄《七月》編務中聶所表現的“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處世作風,與胡重婚姻道德和社會責任的人生態度產生了捍挌和沖突。胡看不慣一個人玩世不恭、不務正業,何況這個人還是胡期望很高、相交日久的老友聶。就《七月》終刊一事而言,胡覺得要是聶以事業為重,有家庭責任感,不沉迷于個人的情感,與妻子周穎(注:周比聶先認識胡,與胡的私交亦甚篤)和睦相處,那便不會離渝赴桂,也就不會不編《七月》了??陕欁龀鰜淼氖虑槠喾?,胡自然很生氣。
胡在憶及桂林舊事時,曾談道:
但對老聶的這種生活,我還是看不慣,想和他談談。一天,他和小彭來我家,小彭看到我一臉正經的樣子,就先溜了。我沒讓老聶走脫,就開門見山地說,“你在《力報》的工作都是小彭在做。你干了些什么呢?老和演員們在一起鬼混。還是回重慶吧!老周和孩子在等著你,你對得起他們嗎?……”看著他那一副倒霉相,我也就不往下說了。最后,說了一句,“太為你可惜了。你應該多寫點文章?!?[14]
這番話表明,胡對聶婚姻態度的不滿緊連著對聶缺乏事業心的責備。
在婚姻觀上,胡雖是新式知識分子,卻比較看重傳統道德和婚姻責任,看不慣像聶這樣略帶名士氣的生活作風。正是從自己對婚姻的理解出發,胡曾認為,像聶、周這樣的患難夫妻是不可能分離的。1941年8月23日胡致彭燕郊信中說道:
耳兄(按:指聶)只來過一信,又渺無消息,但從你們那里來了許多傳說。桂版要出了啦,離婚啦。我看離婚是難的,十多年的患難夫婦,有孩子又有愛情。[15]
胡覺得聶、周離不了,也就說明,他認同一種穩定和諧的婚姻生活。1949年10月7日胡致梅志的家書中可以看出,胡對自己擁有并守護著一個安寧幸福的家庭,頗為自矜:
紺弩夫婦談到剛才才走。先談些別的,后來周穎問我們為什么不發生問題,談到他們的關系,流了淚,說是,覺得和老聶一分開就會完的。朋友們都羨慕我們的關系。我說,我們是朋友,不愿傷害這一份從辛苦中建立起來的感情……M:我們的愛情就是這樣的。辛苦,但也有幸福。無論是在一起,或分別著,這一點辛苦或幸??偝錆M在我們的心里。[16]
1952年12月,胡在京受到主流文藝界的多次座談會批判后,處境已經十分孤立。但他還是很熱心聶的家事,積極寫了三封信給在江蘇出差的聶,企圖說服聶回心轉意,調解他們夫妻矛盾,挽救這個瀕于瓦解的家庭。在12月5日的信中說道:
問題在于你了。我希望你能改變,改變得平?;饋?。要彼此努力丟開亂東西,舊東西,自然化起來,平?;饋恚蔷湍芑U為夷,化苦為樂了。你以為怎樣?現在,主要的在你,你要注意,千萬千萬!不能憑“感情”用事的。[17]
此信說明,胡認為能不能彌合感情裂痕,主要取決于聶,言外之意,即聶要擔負這場婚姻危機的主要責任。12月19日的信中又說道:
我說問題在你,是:她這樣了,你的感情能接受否?你要求不要求得到這樣一個結果?更進一步說:你感情上是否在要求別的東西?如果有,那是真的呢,還是一種不得已的象征式的東西?那對你有幸福呢,還是會帶來不好的東西?等等。[18]
這些話與其是詢問、規勸,不如說是含蓄的責備。12月21日信中更為直截明了:
照我看來,如果你對她沒有愛,這十年的磨折也是受不了的,無法解釋的。與別的女人的關系,照我看來,只是一種不由衷的狂亂的熱情結合,并非真的。請你相信我說的是我真的感覺,你也要檢查一下自己的感情。不管現在是不是有別的感情對象牽著你。我不要你做假,但你也要防一防以假亂真。我覺得,男女關系,看似簡單但并不簡單的。這十年的磨折是太大了的代價,但如果珍惜它,翻過來,那將變成幸福的源泉的。[19]
盡管胡讓聶“不要做假”,表現出對聶選擇的尊重,但胡其實還是在提醒聶應該用理性來審視情欲,珍惜夫妻愛情之外的親情,不要輕易相信婚外戀。
在胡看來,婚戀觀不僅僅關涉個人生活態度,也必將影響個人的事業心。胡責備聶的私人生活不能正身自制、不事輕浮,也就是責備他缺乏進取心。胡從《七月》終刊中,感受到的正是聶縱任私情、怠慢正事的不良作風。胡并不十分明白,聶這樣的人生態度恰恰是他為文的靈感源泉,一旦改變生活方式和處世風格,可能就無法再作事業上的追求,即寫出屬于聶風格的文章了。胡只是朦朧地覺察到聶“很有個性”,從而發出“有許多地方你是奈何他們不得”的感嘆。[20]
從香港脫險到桂林后,胡曾接觸過桂林的許多文藝青年,包括彭燕郊、伍禾、駱賓基等。關于桂林時期的彭燕郊,胡有一段評價:
他(指聶)在桂林和年輕人的關系卻很好,介紹給我不少這里的青年作者。彭燕郊不知是不是和他一道從新四軍出來的,至少也是受了他的影響。一個對詩創作很有才華的青年作者過早地離開了實際斗爭生活,令人惋惜。現在,他和老聶一樣,浮在這溫馨的可以自我陶醉的文化圈里,對寫作失卻了熱情,還才剛二十來歲呢,太危險了。幸好他為人本質好,沒有成為當時那么一種淺浮的油滑青年,還有著事業心。[21]
這里對彭的評價緊緊連著對聶的評價。彭有事業心,是因為他本質好,如果本質不好,成天和聶混在一起,就可能成為一個“淺浮的油滑青年”,胡對聶處世態度的不滿顯而易見。由此也可推斷,胡認為聶對《七月》犯錯不單是因為工作作風不行,更是因為聶“吊兒郎當”、恣情自適的生活作風所致。
1933年3月,胡及聶、周穎夫婦等人因為從事左翼活動暴露,被日本警察逮捕,關押了3個月后被驅逐回國?;厣虾:?,胡風聽在東京一起被關押而又后于他被遣返的同仁方翰和王承志說,“他們被暴露是由于聶紺弩‘吊兒郎當’,在他那里搜出了《赤旗》追悼小林多喜二專號的半張副刊?!盵22]“吊兒郎當”可能是方翰二人的原話,也可能是胡對原話意思的事后概括。但是不論是何種情況,都可以推斷,胡風對聶的做事風格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以致到了桂林時期,胡又回憶道:
我臨離開重慶時,曾一再委托老聶要將《七月》繼續編下去,并且還留下了夠幾期用的稿件,但他一期也沒編,又到桂林來了。現在,國民黨書審處以長期??癁橛傻蹁N了《七月》的登記證。他對我拆的這個爛污可真不小,我回重慶后想再恢復《七月》就不可能了。我想狠狠地批評他,責怪他。但他只是默默不語,像無事人似的,最后說,“沒這么嚴重吧!還可以編別的刊物嘛!”這種態度使我感到同他吵也是多余,他就是這么一種人![23]
“他就是這么一種人!”是什么人呢?就是“吊兒郎當”、沒有正經的人。
綜上,胡把聶諷刺為“穿捷徑而去的黠者”,并非如吳文所說,是由于重新登記《七月》受阻和爭奪存稿受刺激所致。真正原因有二,一是胡覺得自己被友誼所蒙騙了,二是在婚姻觀和事業觀上與聶有沖突。
結語
綜觀吳文,材料的征引和觀點的得出不能嚴密銜接,這表面上看,是因為邏輯推理不夠嚴謹周密,但根源卻在于吳文先入為主地預設了一個主題,即為聶開脫在《七月》終刊一事上的較大責任,如此一來,難免牽強臆斷,破綻屢出,從而難以自圓其說了。
[1]在《七月》個人發文數的排名上,聶居第六位,共有11篇,與丘東平和力群相同,只比阿垅、田間和歐陽凡海少1篇,比艾青少5篇,比排在首位者曹白少9篇。參見曉風《胡風和〈七月〉、〈希望〉撰稿者》,載《新文學史料》1994年第1—4期。
[2]《聶紺弩全集》第9卷第188頁。
[3][5][6][9][10]《聶紺弩全集》第10卷第37-38頁,127頁,127頁,83頁,38頁。
[4][11][12][13][15][17][18][19]《胡風全集》第9卷第425頁,195頁,200頁,198頁,462頁,429頁,431頁,433頁。
[7][14][20][21][22][23]《胡風全集》第7卷第509頁,572頁,563頁,562頁,291頁,562頁。
[8]《路翎致友人書信》,《新文學史料》2004年第4期。
[16]《胡風家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