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有一種說法認為:“清華有兩個傳統,一個是以梅貽琦為代表的買辦傳統,一個是以蔣南翔為代表的革命傳統。”并說:“上述‘權威’提法已經過時……”而且,“‘蔣傳統’中的人們逐漸接受了梅貽琦,然而‘梅傳統’中的許多人卻并不打算接受蔣南翔。”[1]
就傳統而言,世代相傳是其應有之義,——雖不必事事件件都前行后效,但前事與后事不可水火不相容,否則談何“傳”,說啥“統”?前說“買辦傳統”與“革命傳統”顯然是水火不相容者,二者之間絕對不可能有傳承接續的關系!
這樣說來,百年清華有無傳統真的成了問題;或者說,在清華進入下一個百年前,接續哪個傳統是亟待廓清的問題。為此,有必要先將“梅傳統”與“蔣傳統”作一個較為明確的界定;而且要力求在操作層面上界說,避免泛泛而談,這樣更實際,也更實用。
一、“梅傳統”
“梅傳統”即“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用梅先生的白話則是:“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其實,這僅是“梅傳統”精要內容之一。如若蔣傳統中人因此接受了梅貽琦,則猶如將“蔣傳統”歸結為“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那么,梅傳統中人就沒有不接受蔣南翔的道理。
“梅傳統”最精要的內容可以歸結為四個方面:校長開明治校,大師傾力治學,學生博覽飽讀,師生熱心干政。當然,這里所說的梅傳統并不僅限于梅貽琦主政清華的一十七年,也包括被梅貽琦繼承和發揚的清華精神。
校長開明治校,在界說這一話題前,必須作一個厘清:先前,往往將“教授治校”作為清華傳統特色。在“蔣傳統”盛行的年代里,“教授治校”更被視為挑戰大學領導權的洪水猛獸。其實這是一個誤解。
1949年前關于清華組織的“大綱”、“條列”、“規程”中均明文規定:校長是學校行政首腦,“總轄全校事務”。另設“教授會”和“評議會”,作為咨議機構。前者是全體教授的組織,職權限于教務,如課程編制,學生訓導,學位授予;后者由校長、教務長、秘書長、各院院長和教授會互選的七名代表組成,側重于校政,如預算審議,校規制訂,科系設置等。由此可見,那時校長與教授的關系,是行政首長與輔佐團隊的關系;或類似政府首腦與議員的關系——并無教授治校之義。
清華歷史上發生過七起“驅趕校長”的風波,教授常被指認為這些風波的始作俑者,并由此推斷教授較之校長更能在清華園乾綱獨斷。其實不然。
以羅家倫為例。羅家倫在清華辦了幾件大事:改隸廢董(擺脫董事會羈絆,隸屬教育部)、升國抑洋(提升國人地位,解聘不稱職的洋教師)、獨立學術(建設獨立的學術體系)、增建校舍(擴建圖書館實驗室)、首開女禁(招收女生),這些對于清華發展皆可謂善莫大焉,知書達禮的教授沒有理由驅趕他。
然而,羅家倫確實被“驅趕”(實則是被迫辭職)了,究其原因,在于羅家倫背負了黨國控制清華的任務。為此,他在推行上述得人心的諸端外,亦曾修改學校組織法,削弱教授制衡校長的權利;推行軍事化,鉗制學生自由思想;增設黨義課程,灌輸國民黨教條等等。蔣廷黻是應羅家倫之邀來清華任歷史系主任的,對此他看得很清楚:“雖然清華不想受政治干擾,但政客們則不愿清華置身事外。當時一般人似乎有一種想法,認為欲想控制政治就必須先控制教育。”[2]因此,與其說是清華教授挑戰校長羅家倫一校之長的權威,不如說是挑戰羅家倫身后的國民黨控制學校的企圖!羅家倫的后任吳南軒較之羅家倫更為強勢,則實實在在地被清華師生趕出清華園,到東交民巷的利通飯店辦公,也說明了這個道理。
連續換將未逞后,當時兼任教育部長的蔣介石開明了一些,甘冒清華可能成為“反動淵藪”的危險,于1931年12月任命梅貽琦為清華校長。黨國對清華師生的讓步,使得被排擠的梅貽琦得以珠還合浦,也開始了校長開明治校的新篇章;直至1948年12月,清華園內再無紛爭,清華迎來了歷史上最燦爛的時期。
梅貽琦的成功在于他的開明。
臺灣學者蘇云峰對梅校長的開明作了中肯的分析:“清華的自由主義傳統依舊,如果梅貽琦依法強勢領導,必將發生嚴重沖突。幸好,梅個性木訥謙遜,尊重教授,放棄政府授予的大權,而依1926年的《清華學校組織大綱》行事,評議會為清華最高權力機關,教授會擔任制衡角色,校長為‘王帽’(虛位元首),校務依循民主規制運作,不論是評議會、教授會、校務會議、院系會議和學生會,開會時必須有提案,然后才進行討論與表決。凡與會者均有提案權,與自由發言權。任何人都可集中他人意見作為新的提案,供大家討論,并采多數表決。這種尊重多數,與個人自由表達意見的制度,確實已成清華師生共同生活的一部分。”[3]
從這里可以總結出彰顯梅貽琦開明的八個字:依法辦事,從善如流。但必須指出的是,“校長為‘王帽’(虛位元首)”并不確實,在清華歷史上,梅貽琦并非一個“弱勢”校長。所謂“王帽”,是梅貽琦對自己地位的戲稱;正如梅貽琦常說的另一句話“吾從眾”并不代表他缺乏主見。他的《就職演說》和所作《大學一解》、《工業教育與工業人才》堪稱具有中國特色辦學理念的曠世之作,至今為人推崇。另則,梅貽琦主政清華時,戰亂頻仍,期間的西南聯大系三校聯合,處于實際領導地位的梅貽琦,若無卓越的組織協調能力是無法勝任并且成績輝煌的。可見開明并非無能,不過是以理服人,而非以勢壓人。
梅貽琦緣何如此開明呢?這固然得益于他謙謙君子的品格,但僅此一點,不免有以偏概全之憾。
在清華真正被趕走的校長吳南軒何嘗不是君子,他離開清華時,曾留有一則“離平宣言”,言辭相當懇切:“平生自矢,人格為重,事業為輕,寧愿終身不做事,不可一日不做人……做事之道在守原則,而不在用手段。原則者何?誠是也。不誠無物。手段者何?偽是也。偽終必敗。自校中風潮發生,即坦白宣示,寧愿作他人手腕下之犧牲者,而不愿自用手腕以摧毀原則。寧愿干凈和干脆的失敗,不愿污濁與糊涂的成功。寧愿潔身引退,受訕罵而不辭。不愿躬開惡例,媚流俗而固位。”[4]吳南軒后來在復旦大學任職多年,口碑不錯,如今復旦大學西南角的燕園里,有一別墅名為“南軒”以志紀念。吳南軒之所以成為清華師生的對立面,緊要之處就是他執意“奉黨國命”,“恪遵蔣主席整頓學風的意旨,長治清華”。其實,這也是他的君子之誠。
梅貽琦1915年自美回母校任教,歷任英文、數學、物理教師,教務長和留美監督;游離于時政之外,沒有政黨背景,亦無從背負那么多政治使命。正是梅貽琦的全新履歷與他的君子品格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才得以心無旁騖,從善如流,堅持開明治校,進而造就了清華的黃金時代。
至于教授傾心治學,梅貽琦評價教授的原話是這樣的:
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我們的智識,固有賴于教授的教導指點,就是我們的精神修養,亦全賴有教授的inspiration(啟迪)。[5]
現今一般的說法,是把梅貽琦說的“大師”解釋為學術造詣精深的教授,這顯然是掛一漏萬。——這里至少有兩點深意沒有被解讀,或者被遺忘。
其一,梅貽琦仿孟子的說法,將大學好教授比喻為“世臣”。何謂“世臣”?即傳世久遠的國家中,歷代功勛卓著的肱骨之臣,是君主得力的左膀右臂,是一個國家最高層的管理者。梅貽琦仿此而說,充分表明了教授在梅貽琦心中崇高的地位:他們不僅僅是一般的教書者、一般的治學者,更非聽命校長的教書匠!而是校長不可或缺的輔佐者,是一所傳世久遠的學府賴以生存,借以發展的頂梁柱!
其二,梅貽琦對于教授之于學生的精神修養,用了inspiration這一英文詞匯。
Inspiration意指來自上帝的靈感,它引導人生,鼓舞人心,使他們意氣風發;激勵他們在黑暗、失意、挫折中看到希望。梅貽琦終身虔信基督,他將教授對學生的教誨比喻為來自上帝的靈感,可見教授在梅貽琦心中的地位或他對教授的期待已經到了圣潔的境界!
“以心換心”是國人的信條。梅校長既然赤心相奉,何人還不以誠相報?
清華的教授素來是個性張揚的:陳寅恪的狷介,趙元任的浪漫,聞一多的犀利,劉文典的狂放……令歷任校長頭痛;可是在梅貽琦任內,大家相處甚偕。還有馮友蘭,隨羅家倫來清華時,曾建言羅家倫遣走梅貽琦。兩年之后,走的是羅校長,來的卻是梅校長,馮友蘭自當尷尬愧對。梅貽琦心無芥蒂,依然委以重任;馮友蘭自感清華才是自己安身立命之地,成了清華任期最長的首席院長,直到1952年的院系調整,才依依告別清華園。
梅貽琦學資并不顯赫,僅是出身美國一所普通大學的學士,卻率領著一支人數眾多的博士群體,而且十數年肝膽相照,患難與共;全然不同過去:校長教授之間時有齷齪,弄得校長無心治校,教授無心治學。梅貽琦自己不是大師,卻數十年如一日地尊奉大師,這正是大師甘奉梅貽琦為領袖的奧妙所在。
看到有些清華教授趾高氣揚,有人即說是被梅貽琦寵壞了。實則梅貽琦對教授教師的要求是很高的,他付與教授“發展學術和培育人才”的兩重使命,并要求他們“舉默作止”均為楷模,不可有稍許懈怠。另一方面,從制度上對教授的授課時數,兼職時間和內容都有嚴格規定,如有逾越,隨時會遭專門的聘任委員會解聘。——比諸時下大學教授的“走穴”,豈不令今人汗顏?
梅貽琦治下教授傾心治學堪稱碩果累累,培養出來的人才自不必說;截至戰前的1937年,清華教師發表的研究成果,是全國專科以上學校的2.7倍。
學生博覽飽讀。一個學校要出人才,有了開明的校長、傾心的教師還不夠,還得有愛學的學生,即所謂要有好的學風。對于梅傳統前后的學風,梅校長的前后兩任黨國校長都不以為然。羅家倫謂之曰“學風凌替”——“凌替”二字如今大陸已不見用,我也多時不得要領,直到在《聯合晚報》上看到一篇針對陳水扁的文章,其中有“扁劫大位,國統凌替。宦佞釀禍,殘暴生靈”之句,才恍然悟及,“凌替”有衰敗沒落之意。至于后任蔣南翔,則說那時“學生愿學什么就學什么”是“放任、放縱,青年的個性”。
梅貽琦卻不這么認為,他說:“若夫學者,則無所不思,無所不言……其‘無所不思’之中,必有一部分為不合時宜之思;其‘無所不言’之中,亦必有一部分為不合時宜之言。亦正惟其所思所言,不盡合時宜,乃或合于將來,而新文化之因素胥于是生,進步之機緣,胥于是啟,而新民之大業,亦胥于是奠其基矣。”[6]因此,他鼓勵學生勤于思善于言,而其基礎必是博覽飽學。
從當時的一份學生刊物《清華周刊》可見識一下當時清華的學風是怎樣的博覽飽學的。該刊于1914年創刊,1948年停刊;聞一多、梁實秋、周培源、蔣南翔均擔任過該刊主筆。翻閱了其中的第三十八卷(1932年至1933年初)目錄,其“言論欄”下計26篇,如《中國所需要的政治家》、《開放黨禁與振拔青年》、《中國民族出路》等。“學術欄”涉及文史哲、法政經、理工農,篇幅占三分之一強。另有一欄為“介紹與批評”,內容系對中外學術的評介,涉獵學術各領域:文學有介紹普希金的專文,史學有研究中日關系的論著,社會學引入失業的研究方法,政治學有“Theory and practice of modern government(現代政府的理論與實踐)”等等;這一欄的篇幅約百分之十五。其余則是文藝譯著,包括散文、小說、戲劇、詩歌。該卷共12期,計190篇,1460頁,約九十萬字,英文稿占約百分之五。從這一份篇目中,清華學生對知識的博覽飽讀可見一斑。在這里,我們見到幾位熟悉的作者:樓邦彥(著名法學家、北京大學教授),林庚(著名文學史家、北京大學教授),錢偉長(著名力學家、清華大學教授),吳組緗(著名作家、北京大學教授)、李長之(著名作家、師范大學教授)。透過他們又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
其中樓邦彥是法學院政治系學生,著文“信教自由與意見自由”和中文系林庚發表詩歌“古園”均屬所學所用。
錢偉長則是1931年文學院歷史系的新生,后轉入理學院物理系,這篇發表于1932年的“方程式之代數解法”的文字,想是錢先生用以表現自己邏輯思維的能力,以博得時任物理系主任的吳有訓對他轉系申請的批準。與錢偉長相同的是吳組緗,他是自法學院經濟系跨院跳進文學院中文系的,這次發表的小說“葉菉山房”,從年代推算,當是吳先生轉系后的立竿見影之著。
最令人眼花繚亂的是李長之,他連續發表了詩歌“思想的桎梏”和散文“論風景畫”,其實,他是理學院生物系的二年級學生;隨后他轉入文學院,但并沒有習文學,而是進了哲學系;此間,他卻又當起了《清華周刊》文藝欄的主編。
以上種種或針砭時政,或弄己所愛,或心有旁騖的文字,想必皆是學風“凌替”、“放縱”的例證。然而,正是校方對學生的這種寬容,充分發揚了學生自身孕育的聰明才智,從而造就了眾多的經世之才,其中包括在1949年后聲名顯赫,貢獻卓越的力學家、文學家、法學家。——這僅僅是從一卷期刊,管窺蠡測梅傳統時期清華學生的博覽飽讀,其人才輩出,已經令人振奮。
以上種種,是學生們得益于梅貽琦一貫的“通才教育”的辦學思想;也可反過來說,是學生們博覽飽讀所煥發出來的學習積極性和知識積累的有效性,使得梅貽琦堅定了通才教育的信心,并引導出許多舉措,比如允許學生跨院轉系,大一不分院系,設選修學分高低限,工科旁及人文和社會科學,畢業生可留校轉系肄業等等。
與保證學生在學習上享有自主空間相對應,校規《本科教務通則》對學生自入學到畢業的各個環節作了詳盡的規定:于學分及修業期限規范嚴格,對缺課缺考和品行不端等違紀行為處罰嚴厲。當年清華的錄取率約百分之十,入學堪稱不易;而淘汰率更高,有的系科竟達百分之三十,畢業實則更難。學生們常戲稱《本科教務通則》為“緊箍咒”,個性多么張揚,也得有所顧忌。
清華校史研究者蘇云峰對當時清華的學風有如下描述:
在師生的共同努力下,(清華)形成了一個學術氣氛很濃,而又多彩多姿的校園生活。即令如此,學校對學業上表現較差的學生,仍舊是不會放過的,所以淘汰率很高,尤以理工學院為最。這種學風是當時一般大學所不及的。
一位《中央日報》的讀者批評說,他所知的一般大學生,上課及專心讀書的時間很少,在圖書館多看外國的電影雜志,眼高手低,不尊敬教授,惟勇于罵人;最喜歡看電影、跳舞與談戀愛,看電影時穿洋大衣、擦光頭、佩銀章,以資顯耀。而清華學生不是到體育館,便是到圖書館看Text Book Assignment Reference(參考資料)。[7]
一個學校的學風如何,既靠治校者的開明,更需要寬松的社會環境。當時主宰國政的人并不喜歡清華學生的這般博覽飽讀,對《清華周刊》上累累刊登針砭時弊國政的文字也累加干涉,但在校方機智的周旋下,終究還是容忍了。
師生熱心校政。清華學生的干預校政熱情在“五四”后進入高漲,認為學生是學校的主人,他們說:“大總統是國民選舉的公仆,校長就是學生雇的總經理。”他們不滿足于“‘青燈一盞,苦讀十年’,到社會上還是廢物。”認為“我們是社會的一分子,學校是社會的一種組織,我們應該改良社會,我們就應該從最近的地方——我們的學校做起點。”[8]學生自己的組織也是在這時建立的。隨后,在1926年,教授參與校政的權利也寫入《清華學校組織大綱》。
雖然學生與教師在干預校政方面都有組織上的保證,但梅貽琦以前的歷屆校長倚仗他們非官員即黨員的背景,并不在意師生們的意愿,因此,師生與校長之間的矛盾常被激化,以致釀成清華師生十三年七次“驅趕校長”的風潮。這里說的“驅趕”除國民黨籍吳南軒確系被趕出清華園的,其余或被迫辭職,或知難而退,或被拒門外,但以師生為一方,以校長為另一方的對立情緒還是相當激烈的,而且均以校長一方退卻而告終。
清華師生熱心校政是多方面的,鑒于清華是軍政勢力的必爭之地,清華校長的任免成了各利益方博弈的焦點。因此,在梅貽琦之前,清華師生的干預校政也集中在校長人選上。從《清華周刊》輯錄了幾則關于出任清華校長的人選條件,亦可見證一下當年師生干預校政的傾向:
1.人格學問可以為學生之表率者;2.對于教育有研究且辦理教育有成績者;3.要有忠于教育積極任事之精神者;4.無濃厚色彩者(政客色彩、宗教色彩、買辦色彩)[9]
1.辦理高等教育確有成績者;2.品格高尚能得同學信仰者;3.曾盡力黨國確著勞績者;4.有發展清華使成為最高學府之決心與計劃者;5.不帶政客色彩者;6.能專心辦學不兼他職者。[10]
1.富有辦學經驗;2.學識淵博;3.人格高尚;4.聲望素著;5.確能發展清華;6.無黨派色彩。”[11]
綜其要者,即“人格高尚”、“熟諳教育”、“心無旁騖”和“無政客色彩”。在師生堅持不懈的努力下,終于迎來了梅貽琦。衡以以上四點,梅貽琦確乎是“面面俱到”的最佳人選。
梅貽琦主政時期,正逢清華步向國立大學的轉型期,教育理念、院系設置、教學方式、考試制度等方面眾說紛紜,亟待厘清。此時梅貽琦已在清華從教十五六年,對這些問題早已了然于心,但他并不自以為是,強加于人;而是廣開言路,從善如流,很快取得一致看法,形成了清華以“通才教育”為核心的辦學理念,以“適應國家需要”為目的的院系設置,從而推動了清華進入自己的黃金時期。
必須提及的是,梅貽琦不僅對于師生參與校政積極支持,對于師生參與國事也持開明態度。梅貽琦上任于“九一八”后三個月;上任后第四個年頭,發生了“一二·九”,而且清華正是該運動的核心之地。梅貽琦身為黨國任命的一校之長,沒有成為黨國的“幫兇”,而是以其愛校愛生之心,極盡說服保護之力。
梅貽琦在大陸任職的十七年里,內亂外禍頻仍,北平的水木清華不再靜謐安詳;但是,從梅貽琦治下的清華卻走出眾多遍及文史理工各科的大師級人才。據臺灣學者蘇云峰統計,1929—1947年,清華大學本科畢業生2264名,1169名留在大陸,其中,被選為科學院院士的194人(1955年至1980年間,占41%),被選為社科院院士的18人(1955—1957年間,占28%);在23名“兩彈元勛”中,清華畢業生占有12席。
抗戰烽火正酣,梅貽琦受命主持西南聯大校務。此間,楊振寧于1938年考入西南聯大,1942年畢業后,即進入清華大學的研究院獲得碩士學位,并于1945年赴美進芝加哥大學。楊振寧走后,李政道于1945年自浙江大學轉學到西南聯大,就讀二年級,1946年赴美進入芝加哥大學。這二位諾獎得主均受過梅傳統的熏風,特別是楊振寧,清華園是他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地。
1956年梅貽琦在臺灣創建了新竹清華大學,擔任校長到1962年離世。在這六年時間里,于1958年入學的李遠哲又在1986年獲得諾貝爾獎化學獎。
一位前后主持校政二十三年的校長,培養出三位世所公認的頂尖級人才,在世界教育史上堪稱奇跡,亦非偶然——它的必然性,在上述梅傳統的精要中都可以尋到。
必須一提的是,梅貽琦并非只重校事不顧國事。他于就職時不僅說了“大樓之謂,大師之謂”的名言,還說了下面這段話:“最后我不能不談一談國事。中國現在的確是到了緊急關頭,凡是國民一分子,不能不關心的。不過我們要知道救國的方法極多,救國又不是一天的事。我們只要看日本對于圖謀中國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日本田中的奏策,諸位都看過了,你看他們那種處心積慮的處在,就該知道我們救國事業的困難了。我們現在,只要緊記住國家這種危急的情勢,刻刻不忘了救國的重責,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盡自己的力,則若干時期之后,自能達到救國的目的了。我們做教師做學生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學術,造成有用人材,將來為國家服務。”[12]
在隨后的辦學里,清華為配合政府發展理工科的政策,滿足工業界的需求,設立了工學院。抗日戰爭爆發后,根據國防的需要,以“服務抗戰,致力科學,為國儲才”為宗旨,及時創辦了農業、航空、無線電、金屬、國情普查等5個特種研究所,為抗戰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當年,蔣介石很不情愿地接受了梅貽琦,十數年過去,清華非但沒有成為“反動淵藪”,反而變為黨國培養濟濟人才的園圃。
二、蔣傳統
1949年1月10日清華為北平軍管會接管,學校由校務委員會管理。1950年暑期,發端于北京大學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遍及知識界,清華亦無例外;教授學者經受“批評”后紛紛自我作踐,并誓言與梅傳統決裂。
1952年6月7日,清華籌備委員會(全名是京津高等學校院系調整清華大學籌備委員會)成立,標志著清華在體制上與“梅傳統”告別。1952年12月31日,人民政府管轄下的清華第一任校長蔣南翔就職,在宣示“破除英美資產階級的舊教育傳統”的決心后,開始了他在清華一十三年半的鍛造“蔣傳統”的努力,而且成效卓著。
“蔣傳統”最精要的內容也可以歸結為四個方面:官員強勢治校,教師受命教書,學生橋走獨木,師生無緣校事。
首先是官員強勢治校。在我國,泛官本位已是不爭的事實,不用說最高學府,連一個小商店也要論個級別。清華是什么級別不得而知,從“文革”中的大字報上看到:蔣南翔當時兼任高教部部長,級別是六級;二把手(黨委第一副書記)劉冰是九級。——恐怕在各高校中算高的。
行政級別自是導致清華官員強勢治校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蔣南翔屢屢告誡自己的同事,治理學校要有“政權意識”。在當年的語境下,政權意識與管理,服務,親民這類詞義是完全不搭界的。——政權,是統治之權,是鎮壓之權。
不難想象,以“破除英美資產階級的舊教育傳統”為己任,以“政權意識”為主導,清華的校治會是一個什么模樣。
蔣南翔任職后的第一個舉措,是縮減教授在治校上的發言權:教授雖在校務委員會中占有約一半的名額,但另設有校務行政會議搶其風頭。該會議的組成人員是,正副校長、正副教務長、正副總務長、政治輔導處正副主任、黨委書記、校長辦公室主任、人事室正副主任——大多數系“官員”,其中有教授銜而又真正治學授課者,只能說是聊勝于無了。
校務行政會議每周開會,校務委員會則每月開會一次。下面,是1953年相繼召開的“兩會”所議決的事項。
校務行政會議議決事項:
2月18日校務行政會議議決:1.成立政治輔導處,蔣南翔兼主任,何東昌任副主任。2.成立保健委員會。3.修訂教學大綱。
2月25日校務行政會議議決:1.設立大學預備班。2.出版校刊《新清華》。3.成立愛國衛生委員會,劉仙洲為主席。
3月11日校務行政會議議決:1.成立生產實習科。2.成立寒假畢業生協助分配委員會,俞時模為主任。3.為了便于工作和加強系的領導,采取教學秘書與黨支部書記合一的辦法;或增加教學秘書一人由黨支部書記擔任。具體人選由各系主任與黨委會協商后,由校長批準。
校務委員會議決事項:
3月21日校務委員會議決:1.通過本期教學工作、政治工作、健康工作三項計劃……建立政治輔導員制度。2.成立暑期畢業生協助分配委員會。3.成立校刊編輯委員會。4.確定教學秘書人選。[13]
由以上相接的“兩會”內容看,校務委員會不過是校務行政會議和校長的“橡皮圖章”而已。
以上是針對校一級的領導采取的措施。鑒于當時各系主任和不設系的公共教研組主任多由教授擔任,為避免大權旁落,蔣南翔設計出“教學秘書”一職,并且將其人選的批準權收于自己手中。
與此同時,蔣南翔在握的大權和固有的意志是不容挑戰的,黨內戰友如此,黨外伙伴亦同。
袁永熙是蔣南翔在團中央的同事,經蔣南翔舉薦,于1953年調入清華,任黨委第一書記;這本該是珠聯璧合的一對好搭檔,可是時間不長,二人發生了齷齪。
1956年5月19日,舉行了清華大學第一次黨代會,袁永熙作了工作報告,從“貫徹執行中央教育方針”、“團結改造知識分子”、“對學生進行思想教育工作”和“黨的建設”等方面黨的工作成績作了概述,并指出:“這段時期……整個教學工作已經作了根本改革,教學質量有了顯著提高,科學研究工作正在開展,教師和學生的數量和質量有了很大的發展和提高,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陣地和組織陣地日益擴大,黨的領導已經逐漸在加強。所有這一切,說明我們學校面貌已經起了根本的變化,已經從英美資產階級的舊型大學轉變為社會主義新型大學。”
可是,幾天之后,蔣南翔以校長的身份在會上作了這么一段發言:“我們學校好比一艘大船,它已經走完了第一個航程,開始轉入一個陌生的新航程;而此時風浪很大,航線要摸索,船的發動機又出了故障,于是使人感覺到‘茫然’、‘模糊’、‘動蕩’、‘請進遲緩’。”[14]——耐人尋味的是,就在當年2月8日,蔣南翔在清華大學第十次教學研究會上的報告中,還在很陽光地大談成績,全然沒有此等的陰霾心境!在這次黨代會上,蔣南翔當選為黨委書記,袁永熙則降格為黨委常委。對于蔣南翔突然襲擊式的發言和袁永熙的遭際,后來蔣南翔解釋說:袁永熙任第一書記時的黨委,屬于“機關支部”的性質,并不負有領導全校工作的責任,即不屬于蔣南翔所指“發動機”的范疇。
這樣的解釋撲朔迷離,令人難以置信。我讀大一時(1955年4月9日)聽過袁永熙的黨課,記錄有以下內容:談到學校任務時,袁永熙說:“今天我們的任務就是要辦好清華大學,這是我們最具體的任務。”談到完成任務的關鍵時,袁永熙指出:“加強黨的團結是完成任務的關鍵。清華的黨基本上是團結的,但在一些問題上需要取得一致:在學校中培養哪些人?向工農開門,團結教育普通中學來的學生?”這樣一些涉及學校全局的話,顯然不該由一個“機關支部”書記向師生來說。另一次則是當年8月21日袁永熙所作的開展肅反運動的動員報告,顯然他是在履行清華黨委書記的職責。
1957年,謎底終于揭曉:在當年9月的校刊《新清華》上看到蔣南翔這樣的話:“袁永熙是黨內右派的旗幟……由于他的反黨活動,在相當時期內,特別是在整風以來,學校黨內實際上存在著兩個指導中心:一個是清華黨委會,一個是以袁永熙為首的‘地下司令部’。”[15]
與袁永熙這位黨內戰友共命運的,還有黨外伙伴錢偉長。錢偉長是清華園內對解放喜于言表的教授,曾騎自行車到良鄉去見葉劍英、陶鑄,匯報清華情況;在思想改造運動中,亦屬于中堅力量;蔣南翔主政清華初期,錢任校務委員、教務長、副校長;算得上為清華穩定過渡立下汗馬功勞。然而,當他與蔣南翔在培養目標上意見相左時,蔣隨即在全校對錢開展了批判。快人快語的錢偉長自是不服。不久厄運降臨,錢偉長被蔣南翔封為“清華右派的旗幟”!
地下司令部被摧毀,右派旗幟被砍倒,自此清華園歌舞升平,“南翔同志”和“南翔精神”成了推動清華前進的兩個車輪!
在梅傳統時期,掌門人梅貽琦常說的一句話是“吾從眾”。在蔣傳統時期,掌門人的心語則是“眾從吾!”
教師受命教書。說到蔣傳統中教師的地位,一些公開發行的書籍中有這樣的文字:“1952年12月,他(蔣南翔)在大禮堂發表校長‘就職演說’中,肯定了解放前清華老校長梅貽琦的名言:‘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而且這一說法,在許多文章、電視節目中被沿用。為避免以訛傳訛,我查閱了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4月版的《蔣南翔文集》,在上卷第432、433頁找到了這個演說稿:《黨的領導勝利完成教育改革的關鍵——在清華大學教職員工及學生代表的歡迎會上的講話(1952年12月31日)》有的是“深入教育改革,破除英美資產階級的舊教育傳統”,全然沒有什么肯定梅貽琦的只言片語。
蔣南翔針對教師的講話是在次年的3月,根據記錄整理的原話如下:
學校要辦好,教師是很重要的。我們培養出來的人,要有高度的業務水平和政治覺悟。對現在教師來說,馬列主義的世界觀,人生觀,他們還未建立。但,我們離開這些教師又不行,黨團員教師中大都是助教,有四個教授,還有一個是講馬列主義的。我們必須在這個基礎上工作,必須與他們合作。這種情況決定了我們的統戰工作。但是,我們一定要改變這種情況,而且也不能完全按著他們的世界觀、人生觀——他們的面貌來教育學生。一方面離不開他們,這要團結;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按照他們的面貌進行教育,這要斗爭。放棄了斗爭,即離開了黨的路線。這是領導的問題。沒有團結的地方,就沒有統戰工作;沒有領導的地方,也沒有統戰工作。我們需要團結,領導他們,也可能團結、領導他們。[16]
這段話的關鍵詞是:合作、斗爭、團結、領導。將這一段話與梅貽琦那句“大樓大師”的名言作一比較,兩者實在是涇渭分明:一者真心依靠,另一者無奈而為;一者視教師為“圣靈”,另一者要“改造”教師;一者與教師親友相待,另一者與教師在斗爭中求團結;一者甘作“王帽”,同教師平起平坐,另一者威權不讓,將教師置于揮灑之下。
蔣南翔以上的話是在他文集上讀到的,另一句我親自聽來而且記憶猶新的話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言中要義是,資產階級已經不復存在,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何處棲身?既然吃著無產階級的飯,住著無產階級的房,自必為無產階級服務!這是一句帶有情感色彩的話,對所謂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頗有些不屑之意。
我當時還是青年學子,自認為不屬于蔣校長所指的“毛”,聽后權作借鑒,不要步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后塵。教師對此卻頗多感慨:有人感嘆自己成了前朝的遺老遺少;有人覺得清華園沒有了家的感覺;有人說自己是祥林嫂,罪孽怕是今生難贖;也有人私下抗議是對自己的侮辱。后來知道,有的教師因此受過,甚而被劃入右派行列,其中孫念增教授的助教即是一例。——孫念增是參與1956年我國緊急發展計算技術的教師,后也入右,是否與其助教的此類言談有關,不得而知。
以上就是蔣南翔主政期間,處理與清華教師關系的基調。至于在特定場合下,說說前校長梅貽琦的那句名言,或者諸如“團結百分之百”、“一百單八將是清華的穩定因素”等等就不那么重要,也顯得不那么懇切了。
清華大學99年校慶時,我在清華學堂墻邊的一塊展板上,看見梅貽琦談師生關系的一則意趣盎然的話:“學校猶水也,師生如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游也,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得,不為而成。”[17]
在展板前佇立良久,回味自己身在清華園時師生的處境,卻怎么也找不到如此諧趣自得的感覺。——禮堂前的草坪綠草如茵,當年筆者席地而坐,聽了入學后的第一個報告:批判胡風胡適和肅清反革命分子。此前的思想改造運動和此后的反右派斗爭,無不將教師身陷其中。而“文革”對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的圍剿,其波及之深廣,手段之殘酷,則更是集其大成!在這樣的歷史氛圍中,教師只得聽命教書,哪里有心傾心于治學育人?——當然,他們也沒有了這個資格。
學生橋走獨木。1957年對于中國知識人是厄運之年,清華的知識人自不例外:正是這一年,從雛形進而完善的蔣傳統,為學生架設了一座“獨木橋”——又紅又專。
這年年初,蔣南翔以“培養目標”為題,對時任副校長兼教務長的錢偉長教授展開了圍剿,意欲徹底清除梅傳統時期清華“通才教育”的“流毒”。圍剿正酣,反右派風暴接踵而至,錢偉長這面“清華的右派旗幟”當即折倒!錢偉長主張的“加強基礎課的教學,削減和合并專業課,取消專門化設置……從各方面來為培養和鍛煉學生獨立工作能力創造條件。”[18]被扔進垃圾堆。從此,“又紅又專”中的“專”局限于某種類別的工程師所急需的專業知識,清華的培養目標定格在“制造”學識面極窄的“工匠型”人才上;或者用馮友蘭早年那個“比較尖銳的提法”,即不是“培養人,而是制造‘機器’”。
在“專”的方面與“通才”隔絕后,蔣南翔再挾反右余威,于1957年底發動了紅專辯論。所謂“紅”,即政治。——這里的政治并無學識或學術上的意義,它僅僅歸結于這樣一個簡單的公式:
紅=政治=立場=黨的話
在當時的語境下,任何一位支部書記、政治輔導員或者黨員的出口之言,都可以是“黨的話”。
紅專辯論的結果是,“白專道路”、“新富農路線”的帽子四處飛舞,學生懾于政治壓力,紛紛將自己裹以“紅妝”,在圖書館看技術書籍,也蓋上一冊《毛選》或《中國青年》。為鞏固這一成果,校方每年都為入學新生舉行反右派展覽,以示警戒。
在之后的許多年來,“又紅又專”被升華為“聽共產黨的話,出社會主義的活”,為易記好懂最后演變為瑯瑯上口的“聽話出活”。
“又紅又專”這一獨木橋的架設,清華大學成了培養“紅色工匠”的場所;“聽話出活”成為人才的質量標準。
由于其紅僅限于“聽話”的平庸教化,與崇高道德情操的陶冶無緣,歷史的嘲笑是在所難免的:政治上或三緘其口、或跟風隨流的人才輩出;“文革”中的集中表現更是令人齒冷:清華園誕生了首支紅衛兵,發生了對教師兇狠的殘害,出現了百日校園武斗和3萬工人圍困校園的慘烈場面,致使多人死亡,千人受傷……對于這一現象,于1947年考入清華求學的郭道暉曾有這樣的感慨:“固然是錯誤路線的錯誤所致,但這樣的暴行是提倡‘尊師重教’、‘厚德載物’、有傳統文化素養與情操的舊清華學生所難以想象的。”[19]
由于其專僅限于“出活”的功利教育,知識面狹窄,本行本業的工作尚可完成,甚或出色完成,但創造與創新能力欠缺。尤為嚴重的是,由于“聽話”禁錮了學生的思想放飛,正如清華物理系主任朱邦芬所言:“創新人才最重要的素質是批判性思維,‘聽話出活’對于創新人才的培養卻是災難性的。”[20]
自然,用沒有諾貝爾獎得主來詬病今日的清華是不公平的,畢竟六十年來,有近一半的歲月,是在政治運動相銜的混沌中度過;用“兩彈元勛”和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來衡量后今日清華也不盡合理——論資排輩往往盛行于各種評定評選中,上個世紀30年代后的畢業生很難進入評委的視野。
但是,難逃尷尬的是:多年來,我國工業中的“三高三低”(建設的高成本、環境的高污染、運行的高耗能和科技的低水平、自主創新的低能力、知識產權的低持有)。清華作為為國家培養工業人才的最主要的基地,面對這樣的尷尬,實在是難辭其咎。《清華大學九十年》一書223頁有一幅照片,題字是:1958年11月23日,金日成首相在周恩來總理陪同下來校訪問乘坐師生設計的微型汽車。時過半個世紀,我國汽車年產量突破千萬輛,但屬于本土工程師自主開發的有幾何?難怪汽車專家、工程院院士郭孔輝(他曾考入清華航空專業,一年后,該專業并入航空學院而與清華失之交臂)把未能實現“五自”,即“自主開放、自主品牌、自主開發、自主創新和自主發展”視為中國汽車工業由大國變成強國的瓶頸。
和汽車專業一樣,建筑設計也是清華的名片專業。然而,北京奧運的四大標志性建筑:鳥巢、水立方、巨蛋(國家大劇院)、扭力門(央視新址)的建筑設計師卻是清一色的外國人——與清華無緣。可以想象,在上述工程中,出身清華的工程師為數一定不少;而且作出了巨大的實質性貢獻。——可是,那奇巧的構思卻沒能閃現于腦際;那神來的一筆也沒能流露于筆端……這就是大師與工程師的差別,是人才與匠才的差距!
今日清華的造匠,不僅僅使得清華于百年來臨之際墨面。所有這些正是蔣傳統下“學生橋走獨木”的必然結果。
師生休問校事。由前文“官員強勢治校”可見,只要與掌門人意見相左,哪怕是黨委書記、副校長對校事皆不容置喙,一般師生更是只有唯命是聽了;哪怕在些許瑣事上稍有異議,也會招來大禍。
1956年,僅建筑系就發生兩起所謂“反黨小集團”的個案,其事由如下:
曹1953年自天津大學畢業,分配到清華建筑系,幾年下來,感覺時任建筑系黨支部書記(系清華出身)有宗派主義情緒,對“外來戶”疏遠、無視。后經團組織反映到學校黨委處,當即被定為反黨的行為,是社會上激烈的階級斗爭的反映,要求建筑系的共產黨員與曹反黨小集團作堅決的斗爭!并于次年反右派運動中“順便”將曹等五名畢業于天津大學的青年教師劃為“右派”,隨即被逐出清華園。曹帶著多病之軀,終老于建筑工地;身后只留下《從大觀園探曹雪芹的造園思想》一篇文字,綻放其才華于一二,已成為目前研究中國古典園林的必讀之作。
英是梁思成的研究生,因感乃師學派受到政治上的壓制,故而到校長辦公室提意見,要求學術自由和提高研究生待遇。黨委“秉公執法”,將這位清華子弟入右,并與天大來的曹一同逐出清華園。英雖也積勞成疾,晚景卻強過曹,得以在北京建工學院任教,并有《現代建筑設計思想的演變1750—1950》、《美國建筑畫(復合式建筑畫技法)》、《世界建筑立面細部設計》等多部譯作問世。不過,其風華正茂之時,只得以一筆漂亮的寧(斧成)體書法為工地食堂書寫標語!
或許是梅傳統的謬種流傳,清華師生關注校事的熱情,在來年的整風運動中爆發出來:諸如“教授治校”、“理工合校”、“加強基礎課”、“學生會職權”、“罷免團委書記”、“撤換校領導”等等都被師生提起,雖然轉瞬即逝,但也著實稱得起轟動。下場毋庸贅述,無一例外,均被作為大案要案查處。從此清華園里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南翔同志”的“南翔精神”——無論大事小情,無人再敢置喙。
經過五年的精心打造,蔣傳統于1958年基本成型。此時,蔣南翔斷言:“我們相信我們能夠培養一批國際有名望的專家。我們能否培養出林家翹(1935年清華物理系畢業生,世界著名物理和應用數學家)這樣的科學家?培養不出,我們只好承認領導失敗。”[21]不過時至今日,這一豪邁之言并未兌現。
半個世紀之后,科學泰斗錢學森發出了驚世之問:“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清華,這所享有國人深切期望和政府高額投入的大學當屬“我們的學校”之列。苦于“錢學森之問”的困擾,溫家寶總理“讓教育家辦學”的話,實在是賢明之言。蔣傳統之所以在“錢學森之問”前面臨窘境,就在于它的締造者蔣南翔不是教育家,而是一位帶有強烈政權意識的官員。上述蔣傳統的四端精要,無一不是一位稱職的官員所必為。——官員熟諳官員特質,因此,清華確也培養出眾多出色甚至杰出的官員,但在培養錢老所指、國人所望、世界認同的“杰出人才”上實在是令人慨嘆!
無論如何,一度迷失的“人文日新”、“厚德載物”已經踏上復歸之路,假以時日,清華有望躋身世界名校之林。畢竟,讓“錢學森之問”困擾國人,是全體從教人的恥辱,更是清華的恥辱。
[1]徐百柯:《民國那些人》98頁,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9月
[2]張曉京:《羅家倫評傳》159頁,人民出版社,2008年3月
[3]蘇云峰:《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50—51頁,三聯書店2001年8月版
[4]《教育雜志》第23卷第8號,載《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二卷上,129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3月版)
[5]引自《梅校長到校視事召集全體學生訓話》,載《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二卷上,219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3月版)
[6]梅貽琦:《大學一解》,載《清華名師談治學育人》17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7月第二版
[7]蘇云峰《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28—1937》67—68頁,三聯書店2001年8月版
[8]《清華周刊》185期,1920年4月24日
[9]《清華周刊》238期,1925年12月11日
[10]《清華周刊》461期,1929年5月18日
[11]《清華周刊》1930年12月三十四卷九期新聞
[12]《梅校長到校視事召集全體學生訓話》,載《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二卷上,219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3月版
[13]以上見《清華大學九十年》184、185、186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4月版
[14]以上袁蔣講話均見《清華大學志》上803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4月版
[15]以上見《新清華》1957年9月3日第219期
[16]《向清華大學全體教師黨、團員的講話(1953年3月2日)》載《蔣南翔文集》上卷441、442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4月版
[17]梅貽琦《大學一解》載《清華名師談治學育人》第11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7月版
[18]《錢偉長談高等工業學校的培養目標問題》載《新清華》1957年1月23日2版
[19]郭道暉《老清華的通才教育》載《清華校友通訊》復61期40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4月
[20]《朱邦芬在清華物理系2010屆畢業典禮上的講話》,見北大未名網
[21]《清華大學人物志·三》52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5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