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魯迅扣給胡秋原的兩頂“帽子”

不少研究者認為，魯迅在《論“第三種人”》一文中給胡秋原扣上兩頂帽子，一頂是“在馬克思主義里發(fā)見了文藝自由論”，一頂是“在列寧主義里找到了殺盡共匪說”。秋石同志在《胡秋原與魯迅的論戰(zhàn)與糾葛》中(《粵海風》2008年第5期)也持此見，并作了一定的闡發(fā)。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愿提出就商于秋石同志。

關于第一頂帽子。秋石同志認為，馬克思是倡導文藝自由的，因此胡秋原要求文藝自由，并無錯誤；魯迅當時還不知道馬克思的文藝自由觀，以至錯怪胡秋原。這與魯迅的本意不符。“文藝自由論”，是左翼文壇瞿秋白、馮雪峰等人用以丑化胡秋原、具有特定貶義的概念。

1931年10月23日，針對國民黨御用的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猖狂，魯迅率先發(fā)表了《“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命運》，尖銳地揭露與批判了他們反共反人民的罪行。

首先響應魯迅起而討伐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是年僅二十一的胡秋原，他以“自由人”自命，在1931年12月25日創(chuàng)刊的《文化評論》上發(fā)表了由他執(zhí)筆的發(fā)刊詞《真理之檄》，指出今后的文化運動在批判封建意識形態(tài)之殘骸與變種、批評各種帝國主義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更必須徹底批判這思想界之武裝與法西斯蒂的傾向”，即民族主義文藝運動。《文化評論》創(chuàng)刊號同時發(fā)表了胡秋原的《阿狗文藝論》，對“民族主義文藝運動”進行了鋒棱驚人的抨擊。

胡秋原的《真理之檄》和這篇火力集中抨擊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文章，理應受到左翼陣營的歡迎，然而事實卻完全相反。左聯(lián)的《文藝新聞》45期發(fā)表文章《請脫棄“五四”的衣衫》，對《真理之檄》提出的繼承五四的反封建傳統(tǒng)的要求，進行吹毛求疵的挑剔。對于反對民族主義文藝運動這一戰(zhàn)斗任務則不置一詞。對于《阿狗文藝論》對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討伐，更是采取了不屑一顧的冷處理。

這時，站在左翼陣營一方的譚四海出來正面攻擊胡秋原的《阿狗文藝論》。他從胡秋原的文章里挑出一些句子隨心所欲地加以曲解，羅織出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結(jié)論：“打起好好的反民族主義文學，反法西文化的旗幟”，是“想在嚴陣激戰(zhàn)之中，找第三個‘安身點’，結(jié)果是‘為虎作倀’”。(《“自由智識階級”的“文化”理論》，《中國與世界》第7期)。

胡秋原針對譚四海的攻擊，寫出《是誰為虎作倀?》，揭出對方玩弄羅織花招之不足為訓。最后尖銳指出：“我批評民族文藝，四海君要起來仗義執(zhí)言，究竟是誰為狗作倀?(中略)就文字看來，譚君未必是什么民族文藝忠實同志，然而，我們——還是“自由的智識階級”——真是連說話的資格也沒有了么?嗚呼，真是要嗚呼哀哉了!”(《文化評論》第4期)

就在發(fā)表批駁譚四海的文章的同一期刊物上，胡秋原又發(fā)表了《勿侵略文藝》，進一步對“民族主義文學”的孿生兄弟所謂“三民主義文藝”、“民主文藝”者進行了尖銳的駁斥。最后指出：“沒有高尚情思的文藝，根本傷于思想的虛偽的文藝是很少有存在之價值的；我永遠這樣相信。”“‘Hands off Arts’，愷撒，祭司，長老，法利賽人，撒都該人的后裔啊!”

由于《真理之檄》和《阿狗文藝論》發(fā)表后遭到攻擊，而攻擊卻來自未曾料到的左方，一時氣盛的胡秋原寫了一篇批評錢杏邨的文章。他的意思很簡單，“不過是讓左翼理論家知道，責人也不必過于嚴酷，不可躬自薄而厚責于人的”。1932年5月，胡秋原的《錢杏邨理論之清算與民族文學理論之批評》在《讀書雜志》第2卷第1期發(fā)表，對錢杏邨1928年革命文學運動中的錯誤，作了相當全面深刻的分析批判。

早在1928年，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以提倡“革命文學”的名義聯(lián)手圍攻魯迅的時候，年僅十八的胡秋原就以冰禪的筆名發(fā)表《革命文學問題》(《北新》第2卷第12期)，對圍攻者涉及的一些理論問題作出深刻批判，并對錢杏邨攻擊魯迅的所謂“阿Q時代已經(jīng)死去”進行了尖銳批判。現(xiàn)在，他又寫專文對錢杏邨的錯誤文藝思想來一個總清算，事實上是繼續(xù)1928年未了的心愿。

1932年5月23日，《文藝新聞》56號發(fā)表瞿秋白以“文藝新聞社”的名義寫的《“自由人”的文化運動》，對胡秋原進行了極其離譜的攻擊。

瞿秋白以“文藝新聞社”的名義寫的《“自由人”的文化運動》的發(fā)表，意味著一場有計劃的圍攻行動已經(jīng)展開。

1932年6月6日出版的《文藝新聞》58號，發(fā)表了文委書記馮雪峰以洛揚的筆名寫給《文藝新聞》的公開信，以集團的名義發(fā)出戰(zhàn)斗的號召。公開信說：“胡秋原在這里不是為了正確的馬克思主義的批評而批判了錢杏邨，卻是為了反普羅革命文學而攻擊了錢杏邨；他不是攻擊錢杏邨個人，而是進攻整個普羅革命文學運動。胡秋原曾以‘自由人’的立場，反對民族主義文學的名義，暗暗地實行了反普羅革命文學的任務，現(xiàn)在他是進一步地以‘真正馬克思主義者應當注意馬克思主義的贗品’的名義，以‘清算再批判’的取消派的立場，公開地向普羅文學進攻，他的真面目完全暴露了，他嘴里不但喊著‘我是自由人’，‘我不是統(tǒng)治階級的走狗’，并且還喊著‘馬克思主義’，甚至還喊著‘列寧主義’，然而實際上不是這樣的。這真正顯露了一切托洛茨基派和社會民主主義派的真面目!”

馮雪峰的指斥是毫無道理的，他加給胡秋原的罪狀是完全不能成立的。胡秋原對錢杏邨的批評是經(jīng)得起歷史推敲的。他指出錢杏邨基礎理論修養(yǎng)之不足，是確實存在的事實。他指出錢杏邨對魯迅、茅盾的批判的荒謬，不僅正確而且深刻。他指出錢杏邨對郁達夫、徐志摩等人作品的批評沒有批到點子上，十分精辟。他指出錢杏邨亂捧蔣光慈、亂捧張資平，深中肯綮。只要不是心存偏見的讀者，都看不出“胡秋原在這里不是為了正確的馬克思主義的批評而批評了錢杏邨，卻是為了反普羅革命文學而攻擊了錢杏邨；他不是攻擊錢杏邨個人，而是進攻整個普羅革命文學運動”。尤其是，馮雪峰給對方扣上兩頂反革命派別的帽子，更是魯莽滅裂的舉動。事實上，胡秋原既不是什么托洛茨基派也不是什么社會民主主義派。而且，在當時中國的條件下，把社會民主主義派視為反動黨派，是極端錯誤的。

由于把胡秋原視為比民族主義文學者更可惡的敵人，在接著展開的論爭中，易嘉(瞿秋白)等人對胡秋原要求的文藝自由表現(xiàn)了病態(tài)的敏感，抓住“文藝自由”幾個字大做誅心的文章。

胡秋原在年末寫的《浪費的論爭》中作了批駁。

事實上，胡秋原“不過是說文藝要自由競爭，非強制或獨占所能產(chǎn)生繁榮之意”，而且，他“是在反對民族文藝時所說的話”(《浪費的論爭》)。瞿秋白把這樣的針對民族主義文學的話歪曲成“他要文學脫離無產(chǎn)階級而自由，脫離廣大的群眾而自由”，確實是“‘莫須有’的裁判”了。

魯迅在雙方論爭中沒有發(fā)表過文章，卻在1932年年底寫《論“第三種人”》的時候捎上一筆，在正面論述“第三種人”之前指斥胡秋原“在馬克思主義里發(fā)見了文藝自由論”。這個說法顯然主要是從易嘉(瞿秋白)那里承袋過來的。瞿秋白的影響是起了決定性作用的。“在馬克思主義里發(fā)見了文藝自由論”，意思是：在馬克思主義里發(fā)見了向受壓迫的左翼文藝運動要自由的“文藝自由論”。

這應該是第一項帽子的實際含義。

再說第二頂帽子。

其實，魯迅只給胡秋原扣了一頂“在馬克思主義里發(fā)見了文藝自由論”的帽子，后一頂帽子不是為胡秋原準備的。只要仔細讀讀魯迅的那句話就可以了。“在馬克思主義里發(fā)見了文藝自由論，列寧主義里找到了殺盡共匪說的論客”的“論客”，并非一個人。1981年版《魯迅全集》第4卷的注釋，在這一點上，是正確的，沒有把胡秋原視為托派。注釋全文是這樣的：“這里所說的論客，指胡秋原和某些托洛茨基派分子。當時胡秋原曾冒充‘馬克思主義者’，并和托洛茨基派分子相勾結(jié)；托洛茨基派同國民黨反動派一鼻孔出氣，誣蔑中國工農(nóng)紅軍為‘土匪’。”(《論“第三種人”》注釋3，《魯迅全集》第4卷第442頁)盡管對胡秋原滿懷敵意，但只說胡秋原“和托洛茨基派分子相勾結(jié)”。胡秋原的友人中有幾個是托派，這是事實，但說他和托派分子相“勾結(jié)”，是毫無根據(jù)的。盡管如此，注釋的文章也只做到“相勾結(jié)”為止，分明沒有把他視為托派分子。“誣蔑中國工農(nóng)紅軍為‘土匪”’的只是托派，與胡秋原無關。這是符合實際也符合魯迅原意的。

事實上，從胡秋原的所有文章里壓根找不到在“列寧主義里找到了殺盡共匪說的”任何跡象。在“列寧主義里找到了殺盡共匪說的”，只是某些托派分子，而胡秋原壓根不是托派。首先公開指斥胡秋原是托派的，是馮雪峰。他在《文藝新聞》58號發(fā)表的批判胡秋原的公開信中說：“這真正顯露了一切托洛茨基派和社會民主主義派的真面目!”

魯迅是否同意馮雪峰加給胡秋原的兩個政治身份，見不到直接的證據(jù)。但是，魯迅沒有參加馮雪峰、瞿秋白等人對胡秋原的正面圍攻，應該可以看出若干微妙的信息的。顯然，魯迅是不同意馮雪峰把胡秋原批判錢杏邨的行為看成問題而且是那么嚴重的問題的。魯迅10月10日寫的《論“第三種人”》，透露出他和馮雪峰、瞿秋白等人在對胡秋原的政治身份定位上的分歧：只同意他們加給胡秋原的第一頂帽子，不認同第二頂帽子。

胡秋原是不是托派的問題，馮雪峰后來也弄清楚了，時間當在1932年11月看到周揚主編的《文學月報》發(fā)表了蕓生打擊胡秋原的長詩《漢奸的供狀》之前不久。馮雪峰當時對周揚極為不滿，認為這是犯了策略性的錯誤，要求周揚公開檢討。周揚不以為然，雙方爆發(fā)了激烈爭吵。馮雪峰無奈，找了魯迅，希望魯迅代表左聯(lián)出來說話。魯迅經(jīng)過考慮，認為還是以他個人的名義寫信給周揚為妥。1932年12月10日魯迅把信寫出，由馮雪峰交給周揚。周揚無奈，只好加上一個《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的題目發(fā)表出來。魯迅始終沒有認為胡秋原是托派，在批評蕓生的時候很自然地把自己曾有的遭遇與挨批的胡秋原進行了這樣的類比：

一個作者自取的別名，自然可以窺見他的思想，譬如“鐵血”，“病鵑”之類，固不妨由此開一點小玩笑。但姓氏籍貫，卻不能決定本人的功罪，因為這是從上代傳下來的，不能由他自主。我說這話還在四年之前，當時曾有人評我為“封建余孽”，其實是捧住了這樣的題材，欣欣然自以為得計者，倒是十分“封建的”的。不過這種風氣，近幾年頗少見了，不料現(xiàn)在竟又復活起來，這確不能不說是一個退步。

在這個類比的光照里，魯迅是不是把胡秋原視為托派，答案自明了。

至于第一頂帽子“在馬克思主義里發(fā)見了文藝自由論”，由于魯迅不久之后看到發(fā)表在《現(xiàn)代》第2卷第2期上胡秋原的答辯文章《浪費的論爭》，也就不存芥蒂地一風吹了。魯迅通過馮雪峰贈送給胡秋原一張普列漢諾大像，無比明確地告白了他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