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悲傷的,是你不知道我愛你,還是我不知道我愛你,還是,我不想知道我愛你。
1
S城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像輕輕一撣就會憑空出現漫天漫地惘然的塵埃,嗆得記憶一股腦兒偷偷溜出來。正發呆的當口,師傅在后面叫:“小翊,進來幫這位顧客看貨?!?/p>
我叫何小翊。而師傅,是S城唯一一家典當行的掌柜,更兼有一雙利眼,所有物品經他看立馬分出三六九等。
師傅的眼睛不止于看物,還在看人。他說何小翊這個名字太硬,像男孩子。他還說了,小翊啊,人有時候不能總和自己較勁。過剛易折。開始我只笑著不說話,遍數多了聽在耳中便覺得厭煩起來。
我看著師傅靜靜地說:“不是每個人都愿意做惹人厭惡的荊棘。只是嬌弱的植物失去隱蔽,就很難有生存的余地?!?/p>
師傅嘆了一口氣,從此以后再也沒有提過。
這些日子,店里突然熱鬧起來,而且顧客多數是年輕女生。為首的手上戴著一串瑪瑙手鏈,是幾天前剛從店里贖出的死當。
我聽過她的同伴管她叫“蔣玥”。
我想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是有些羨慕她的。她的笑容很好看,盡管有些驕矜,可她的臉上從來都流露著那樣飛揚的容光。熾烈純粹,像要將最后一縷陰霾燃燒殆盡。
留意到這些的不止我一個。還有尤樂。
他是師傅的兒子。S城多數家里小有產業的子孫多不成器,祖輩只想收著薄產生活。尤樂早早地退了學,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閑,沒事加上港片看多了,時常扮作地痞流氓調戲年輕小姑娘。可惜手法太笨拙,每次看他臉紅著卻強要裝作久經風月的模樣,我強忍著的笑總會讓他的臉紅升級為臉紅脖子粗。
他惡狠狠地瞪過來,我裝作沒有看見。他的視線便又慌張地掃過蔣玥,呼吸困難似的扯扯領子,卻在不經意間狼狽地將扣子扯掉。
后來他悶悶不樂了好幾天,卻不知道蔣玥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
我并沒有將這個難堪的事實告訴他。
這世間,從來有太多的不公平。如果沒有察覺,就不必承受。
2
再次見到蔣玥是在一家酒店外。
她踩著三寸高跟鞋,十分驚艷。只是夜里出現在這種地方,不難令人有過多的猜想。
果然,不消片刻,從酒店的旋轉門走出一個三四十歲模樣的中年人。他涎著臉,手剛要碰到蔣玥,就被她拿在手中的包一頓猛砸:“滾你丫的!老娘瞎了眼才來這場鴻門宴?!?/p>
她氣急敗壞地走出來,在路邊蹲下抽煙。我多看了幾眼,竟被她察覺。
而后她的目光停在我身上。
我也不好裝作不認識,尷尬地上前打招呼:“你怎么在這里?”問完后更尷尬。
“被人擺了一道,靠?!?/p>
她猛地掐滅煙頭:“有個關系不錯的女生說是同學聚會,叫出來吃飯。誰知飯桌上都是三四十歲的老男人!還同學,我看是同學他們爹!”
我聽她說得有趣,沒忍住,撲哧一樂。
她也笑出來:“這種齟齬不提也罷。我也真失敗,所謂姐妹個個都是這種貨色。”她自嘲,可眼睛里像有一絲落寞。我從來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好看著她笑。我們之間的交情不過比陌生多一點點,自然沒有什么余地管她的私事。
道別前,她莫名其妙留下了電話號碼。
“有空常聯系?!?/p>
我也不知道她這話是出于客套還是話中有話,無暇多想,最后還是在寒風中輕輕點了點頭:“好啊。”
近幾天不知為何,店里的死當格外多。有個男生總是湊巧又頻繁地出現,我很容易就注意到他,后來不知是無意還是刻意,又知道了那男生的名字。
他每次出現都高調非常,呼朋喚友,況且我得承認,他長得確實不賴。
一日,我懨懨地坐在柜臺后面算賬,有人踱步到這邊,指著一個黑曜石掛墜:“這個價格怎么算?”
那是我存錢準備留作十八歲生日禮物的。
我有些緊張:“這個不賣?!?/p>
“哦?”他尾音帶了點上揚。
我定神看,是江天皓和他的幾個朋友。他看到我的表情,眼里閃過一絲玩味。
“這里是典當行,物品個個明碼標價。擺在柜臺里的東西不賣是什么道理?”
我心里一橫,咬牙道:“這個是我預定的?!?/p>
“既然這樣……我出高幾倍的價格?!?/p>
我干瞪著他,只想將那可惡的表情從他臉上揭下來。
他不甘示弱地笑看著我。
他的朋友看到這一幕,都唯恐天下不亂地起哄:“天皓,反正你買了也是追女生,不如直接省幾道程序送一個?!?/p>
“你覺得怎么樣?”他突然笑嘻嘻地開口。
“爛透了。這樣被你追上的女生,不是花癡就是弱智?!?/p>
他眼珠子一轉,雙手撐在柜臺上一副思索的模樣:“不如換一個吻?”話音剛落,他猛地湊上來。一瞬間,他的氣息籠罩了我,迅速在我眼前放大的面孔讓我立即喪失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我們的距離不過幾毫米。他表情很認真,過了好半天才悠悠說出一句話:“原來你還挺好看的?!?/p>
“渾蛋!”
我像突然從夢中驚醒,憤怒地一推。他和他的那幫狐朋狗友嘻嘻哈哈地離開,臨走時不忘認真地告訴我:“我剛才說的那句話沒騙你!”
3
他的確沒騙我,因為他對試圖搭訕的每一個女生確實都是這樣說的。用江天皓的話說,撒不過分夸張的謊,是種美德。
和他熟絡后,我被自動從可搭訕的那邊歸到另一欄——被他作這樣定位的除了我全是男的。當然他也會在必要時拿我當擋箭牌亮在那些倒追的女生面前:“我女朋友告訴我要講三從四德,所以不好意思。”
開始我是不懂,后來也不再當真。尤樂在我耳邊苦口婆心地嘮叨“江天皓真不是個好東西”的時候,我只有沉默地笑笑。
那些一臉嫉恨的小姑娘三五不時地摸上門來,想看看迷倒江天皓的是個什么玩意兒。只不過她們在看到江天皓的風流表現后,都不自覺地向我致以同情和憐憫。
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和江天皓其實比她們想象中的遠,南轅北轍那種。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樂此不疲地玩一場得不到的游戲——就算他是在放縱,享受追逐的樂趣,可那些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是在一個午后意識到夏天突然降臨的。悶熱膨脹的空氣,在江天皓進來的一瞬間迅速炸開,熱浪快要讓我睜不開眼睛。他不停地向尤樂炫耀今天又要到幾個小姑娘的電話號碼,轉頭又對我抱怨起這個美女沒趣,才剛上手就死纏爛打搞得他好沒興致。
我對他悖離的道德觀已經沒感覺,裝作聽不見,開始將柜臺擦第三遍。
對了,那天后來登門的還有蔣玥,我幾乎已經要忘記她這個人。
那天她穿了一條及膝短裙,濃烈的大紅色在夸張耳環的放大下搖曳得像一團火。映在尤樂烏黑羞怯的眼睛里,亮得驚人。
江天皓見到美女就忘記身處何時何地:“美女,你長得好像我女朋友?!?/p>
蔣玥愛笑不笑地說了句:“哦?”
那小子見美女搭理,瞬間不知東南西北,主動湊上去給蔣玥充當解說員。不知他是瞎掰還是確有其事,我也漸漸聽入了神——盡管我十分懷疑前者的可能性居多。
如果不戴有色眼鏡去看,江天皓也確實人模狗樣。算了,勉強夸張一下算他是青年才俊好了。蔣玥聽得倒是興致勃勃,不斷地問:“這個呢,那個呢?”
“這是黑曜石,又名阿帕契之淚。傳說有個叫阿帕契的民族,那里的戰士為了保衛家鄉死在戰場上,他們的妻子和戀人從此日日夜夜以淚洗面。她們的悲傷牽動了天父仁慈的心,于是他將阿帕契人的淚水都深埋在一種黑色的石頭里,連同她們對那段戰爭的一切痛苦的記憶。”
這段話在我心底早已生了根。
我幾乎抑制不住身體的顫抖,整個過程一直心神恍惚地盯著他。
我很想問:真的可以清除記憶嗎?我寧愿以后都不要快樂,也不想一直難過。
只是我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看到蔣玥對這個東西兩眼放光,江天皓話鋒一轉:“不過這都是騙你們女生的,只有白癡相信。特別是我媳婦兒那種超級白癡才會一直對這玩意兒心心念念?!?/p>
“你媳婦兒?”
“前妻,前妻。說順口了?!苯祓┎粩嗉m正,沖我遙遙眨眼。
我低下頭裝作沒看見。
再后來他們說了什么我也再懶得去聽。
蔣玥臨走前,江天皓硬塞給她一塊價格不菲的手表,一臉的誠懇:“沒什么別的意思,就當多交一個朋友。”蔣玥不置可否地收下,江天皓樂顛顛地將她送出門,轉頭又來我這兒討好:“我表現還不錯吧?驕傲嗎?”
我記著今天的賬頭也不抬:“你指那個?說我是白癡那個還是超級大白癡那個?”
“那些都是工作需要嘛?!彼樒ず竦每氨确缽棽A?,“我是說成功搶救你的黑曜石那句。”
“算你聰明?!?/p>
我故意裝作不經意地問:“你怎么知道黑曜石的那個傳說?”
“很奇怪嗎?”他踏出去的腳步沒停,背對著我輕描淡寫,“我自小在古玩堆里泡大,這些東西多少了解點兒?!弊詈笏鋈晦D過頭來,笑嘻嘻:“不是看你感興趣,我才懶得背這段?!?/p>
我手里的動作滯了一下,又繼續忙碌起來。我早已不知道他的話哪一句真哪一句假,索性通通充耳不聞。
4
離開同齡人的圈子大概真是太久了,那邊的游戲規則在如今的我眼里竟像天方夜譚——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人與人之間從陌生到親密無間只需要區區一個星期。
在蔣玥和江天皓牽手出現在我面前時,大腦還真是空白了一下,那一瞬間,好像有什么短暫尖銳的觸覺路過心上?!皝恚●?,給你重新介紹我的女朋友,蔣玥。”
她笑盈盈地伸出手:“Hi,還記得嗎?我們以前見過?!?/p>
我也淡淡地笑:“你好?!?/p>
江天皓開口:“喂喂,這邊還有個大活人?。 ?/p>
蔣玥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我們重逢都是你的功勞?!苯祓┑难劬Σ[成彎月,十足受用的模樣。人家兩個親熱起來泰然自若,反倒是我這個看客不太習慣。
“自古以來鮮花從來插在牛糞上,這么好一姑娘,你可別不知足啊。”我有些不是滋味。
“我是隨便的人嗎?”他一臉委屈。
我嫌惡道:“拿肉麻當有趣,妖孽退散,好走不送。”他湊在蔣玥耳邊說著什么,她咯咯地笑。我看著他們相攜離開的背影,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對璧人。這時才驚覺電扇沒開,后背已被汗洇濕。
滿屋子找扇子時,我看到尤樂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盯著外面一動不動。他的背影看起來格外沉默而憂傷。
一連多日江天皓不見蹤影。我心里暗道,想不到那個渾蛋還有這樣的存在感啊。
疲憊地揉揉太陽穴,恰好這時接到蔣玥的電話?!澳懿荒艹鰜砼阄乙黄鸷染??”她的話里帶了幾分醉意,因為與她不曾深交,我下意識的反應便是拒絕,誰知她說完地點后竟啪地直接撂下電話。
等我趕到,蔣玥手中抱著酒瓶,已趴在桌子上。
“你怎么了?”我猶豫半晌開口。
她的笑容仍然那么好看,可言語間竟帶了幾絲哽咽:“我想來想去,沒有誰可以一同慶祝的,難得看你順眼,索性打了電話叫你出來。來,慶祝我和一個渾蛋分手!”
我錯愕,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你說什么?”
她冷笑:“我和江天皓分手了……”一句話未講完,又將手中的半瓶酒喝干?!皬膩碇挥形宜e人,沒想到今天栽在他手里……我不甘心啊!我終于喜歡上一個人,可他居然說我何必太認真,接下來甚至躲得不見蹤影,發短信告訴我要分手……”
她的眼淚滴落在桌面,連四周灼熱的空氣里都彌漫著悲傷的味道。
過了不知多久,蔣玥醉態朦朧地拿我的手機撥著江天皓的電話:“江天皓我告訴你……你要是再不出現,我就死給你看,何小翊在我旁邊,她會將一切源源本本公之于眾,你逃不掉干系的?!?/p>
她臉上帶著淚痕,表情卻已經扭曲。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會被時光篡改得面目全非?到最后,不論愛與不愛,一樣難看。那它是根本不該開始,還是在激情耗盡了就盡早善始善終呢?我突然迷惑了,不知是對愛本身,還是江天皓。或者是,他們。
江天皓的聲音不帶喜怒地從電話里傳來,他說:“你在哪兒?”
在他趕到飯館的時候,本來滿心憤怒的蔣玥竟因為醉酒酣然入睡。江天皓將她從椅子上抱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說:“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自從認識以來,他第一次用這種生硬的語氣跟我講話。明明我早畫過一道涇渭分明的線,可就是有莫名的氣流在身體里橫沖直撞,最后轟然熏上眼睛。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可以讓聲音從嘴巴里發出來:“你干的好事,又憑什么來問我?”
他從背后抓住我的手腕,語氣忽然軟下來,像帶了無限的疲憊。他說:“小翊,你不要這樣。是我的口氣有問題,對不起?!?/p>
我們沉默著把蔣玥送回家。
出來的時候他正欲開口,我搶先道:“你不用說什么。你和她的事情,我不關心?!?/p>
他的口氣也從來沒有這樣鄭重:“我跟她沒你想象的簡單?!彼鋈宦冻鲆粋€輕飄飄的笑,“也或者,比你想象中的簡單。開始她要錢,我能給。只是后來她說她要感情,我給不起了。之前說好聚好散,她也滿口同意,兩個人在一起本就是為了快樂。只不過現在她太認真了,讓我覺得很累?!?/p>
衛道士的腔調我從來學不會,這會兒也只能沉默。
我說:“哦?!?/p>
“哪天千萬不要喜歡上我喲,他半玩笑半認真地說。
最后貌似無意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會談感情。”
照往常的劇本我也應該不屑地回他:那得瞎到什么地步才能看上你??墒俏业纳ぷ友郯l干,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5
師傅清閑的時候喜歡捧一杯茶瞇著眼睛搖頭晃腦。我說有什么勁啊,師傅說:“你不懂,能夠停下來抬頭看看云卷云舒是一種難得的享受?!蔽叶⒅焐夏獪y瑰麗的云朵,心想,任它再變化多端,哪里及得上人心。
在尤樂臉上淌著血踏進大門的時候,師傅的茶碗“啪”地落在地上,整個人鐵青著臉站起來。
他顯然氣極了,話聽起來也像是從牙縫里擠出的:“你這個敗家的東西!不上學也就算了,現在居然跑到外面打啊殺的!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師傅拿起手邊的鎮紙就要摔到尤樂臉上,被我手疾眼快拉住。尤樂見狀,向我投來感激的一瞥,轉身就走。師傅氣得將撿起來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柜臺上,半天說不出話。
他問我:“你知道尤樂最近在干什么嗎?”
我搖搖頭。他近來早出晚歸,身上多帶著傷,可臉上卻有了更多的笑容。不知為何,那笑容看了令我不安。
好幾次我的疑問都要脫口而出,但最終還是沒有問。
真相在一個午后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出門給店里采購日常用品,卻在一個小巷子里撞到尤樂。他和一群年紀相仿的男孩圍著地上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手里都拿著砍刀、棍子,眼中閃爍著殘忍的興奮。我突然渾身發冷,僵在原地。
這時尤樂卻像感覺到什么似的將頭抬起,他看到了我。
我轉頭就走,步子越來越快,他卻直接追了上來,大聲喊:“何小翊,你不會跟我爸說什么吧?”
我停下來,盯著他手中的刀,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我在升哥手下幫別人要債,還有放高利貸?!彼盟葡铝藳Q心般,鄭重地說道。
“為什么?”
他愣了良久,垂下眼瞼:“蔣玥說,如果我成了這片的老大她就跟我。”
我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么個答案,好半天才出聲:“尤樂,這么做,值得嗎?”
“沒什么值不值得?!彼穆曇粝駨撵F里傳來,眼神突然變得有點恍惚,“我只是沒有辦法停下來了?!迸R走前我聽到他低低的一句“謝謝你”。
后來每次我看到蔣玥時她身邊都跟著不同的男生,無一例外是那種看起來非常有錢或者有勢的。我不明白她是想借這個向江天皓報復還是怎樣,可結果只能是讓怨恨將自己刺得體無完膚。她怎么會妄想傷到一個沒有心的人呢?
我怔怔地想著,尤樂從我眼前經過。他總是站在角落遠遠地看,不發一言。我為他感到氣憤,又覺得他可憐。我問過他甘不甘心,他說不怪蔣玥,只是怪自己不夠強大。沒有足夠的能力庇護她。
還有我見過他看江天皓的眼神,那其中有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怨恨。
我總覺得,有什么就快發生了。
那天江天皓和我把話說破,便很久沒有再聯絡。我在想,或許有時候,心照不宣也是一種美德。
當他用中指敲著柜臺跟我做鬼臉說“Hi”的時候,我竟然恍惚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他掏出一個黑曜石掛墜:“女朋友,生日快樂?!?/p>
他不提我都要忘了,原來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
“你怎么知道?”
“我無意在員工資料上看的。”他笑瞇瞇的,故意拖長音節。
“那是我亂填的?!蔽业氐?。
“?。俊彼緛碜缘玫谋砬橐幌伦咏┳。雌饋矸浅?尚?。
我繃不住了,一把將那個掛墜奪過來:“算了,大人不計小人過?!?/p>
原來笑也可以這么容易。至于為什么,我不打算多想。有朋友有禮物,知足常樂。
可是好像也有誰告訴過我,知足其實是屈服和軟弱。那么就讓我欺騙自己一小會兒吧,好不好。
6
我不知道蔣玥是從哪里聽說這件事情的。
她和尤樂帶了一群人將我堵在回家的路上,譏諷道:“女朋友?禮物?何小翊啊何小翊,你可是將我一直蒙在鼓里?!?/p>
尤樂的眼神中帶著躲閃,我心里突然很難過,卻沒有再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除了坦然還可以用什么樣的表情面對她,我要不要跟她說其實我們一樣是得不到的可憐蟲。
“我們沒有在一起?!?/p>
她臉上的笑意更濃:“我說呢,第一次見面那個黑曜石掛墜他連哄帶騙將我誑過去。還有后來的電話,之前我明明怎么恐嚇他他都不肯出現,怎么一提你他就到了。至于禮物……你問問他的歷任,他主動給哪個人挑過?他肯給的除了錢還有什么?”
蔣玥的臉扭曲得變了形。
我嘗試著努力想清楚她的話,卻感到更茫然,心里五味陳雜。如果不是此刻身邊站了這么多人,我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是想笑,還是會哭。
“想要一樣東西,既然得不到,那就毀掉吧?”她和身后那些人笑得猙獰向我走近,尤樂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我知道,自己這次逃不掉了。
說不害怕是假的,我身體在不停地發抖,可是恐懼到了深處連動都動不了了。所以當江天皓出現并且擋在我面前時,我大腦已近乎一片空白。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在這里出現。很爛俗是不是,那為什么我的視線開始模糊不清。
“蔣玥,我們談一談?!彼潇o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有什么好談的?”蔣玥的聲音越發尖厲。
他沉默了一下,說:“你想怎么樣?”緊接著他在我耳邊輕聲道:“等下我上前時你就向前跑,別回頭。”
心里沒來由地驚慌,可我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我沒有言情小說里女主角的勇氣抱著他說我不跑我們在一起。因為世間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簡單,很多問題勇氣不能解決,愛也不能,死也不能。其實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更可怕更艱難。
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可我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前跑,我甚至有種錯覺,心臟就快從胸腔里跳出來。
我努力睜大眼睛盯著手上已變得濕漉漉的黑曜石掛墜。
不是可以忘記悲傷嗎?為什么它會越來越多,多到我快要無法負荷。
后來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我沒有去找他,他也沒有再出現。
腦海里回放的始終是兩句話“等下你就跑別回頭”,還有他在很久之前告訴我的“小翊,不要喜歡我”。
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無比冷靜地做了一個決定:請假去喝酒。師傅問為什么,我說因為我滿十八歲了啊。師傅以為我又犯精神病了,揮揮手讓我離開,臨出門時囑咐了我一句:“別喝多了。”
我一杯一杯往下灌,卻悲哀地發現自己越來越清醒。到第十幾杯的時候我確定自己醉了,因為我居然在恍惚中看到了江天皓的臉。他皺著眉搖搖我:“你怎么在這里?你不糟蹋自己心里就添堵是吧,???”
我推開他,滿不在乎地說:“那又怎么樣,不干你的事,反正你又不喜歡我?!蔽叶鄳c幸現在我看起來像是喝醉了,真好,酒后的話不用負責。
他似乎怔了一怔,怎么描述呢,那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好像整個放空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的吻就帶著讓我昏昏欲睡的氣息落下來。他的唇清涼溫軟,我的腦子像要在眩暈中炸開。
后來他沉默著把我送回去后,幾乎在同一時間落荒而逃。
陷入昏睡時,我腦子里居然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很好,這下大家都不用負責了。喝醉了嘛。
7
有句俗話叫,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
我發誓我不是故意打聽好江天皓的行程然后守株待兔的,我只是剛好想要爬山了而已。
在我看到他時,我確信他也看到我了。我們同時將頭扭過去,然后我想了想,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在迎上去時,發現他也正朝我走來。
“爬山???”他開口,第一句就是被人們冠名為“寒暄”的廢話。
我擺擺手,故意想和他岔開道路:“沒有,其實我是今天突然想坐纜車來著。”
“走吧。”
我在原地足足愣了半分鐘,才確信他是在邀我一起走。
遠離了人群的喧囂坐進車廂,我們之間又陷入了詭異無比的沉默。我尷尬地想著“干脆直接跳車算了”的時候,他卻突然開口了。
“那天晚上,對不起?!?/p>
“你是想讓我說沒關系還是謝謝啊?”
他愣了一下,卻沒有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從小父親和爺爺最常在我面前耳提面命的就是‘責任’,我也親眼見到他們帶著枷鎖日復一日。明明知道他們對我寄予厚望,我也使盡渾身解數希望達到他們心中的標準,可總想找個地方喘口氣。后來開始談戀愛。追女生的時候我真的一顆心全是她,拼盡全力討好,可到手了反而不想要,覺得她們黏黏膩膩煩透了?!?/p>
他點燃一支煙:“我的感情經歷不算少,但我從來沒懂過。小翊,我知道自己對你越來越不一樣,可是我不敢……”
他的話音未落,纜車突然停在了空中。四周充斥著尖叫和哭聲,可我心里居然是空蕩蕩的一片,像對周圍的事情渾然未覺。我抬頭認真地問:“江天皓,我們會不會死?”
我沒想到他會抱住我。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手臂堅定有力:“不會?!?/p>
他懷里是熟悉又令人安定的感覺,我心里從沒有感到這樣平靜過。我說:“嗯?!?/p>
直到重新踏到堅實的土地,我才感到一陣后怕。眼淚開始瘋狂涌出,江天皓好整以暇抱著肩膀站在那兒看著我哭。
“我以為你多鎮定呢……”
我哭著瞪了他一眼,心里悲喜難辨。
他認真地說:“我想了很久,小翊,我們先試試看,好不好?”
我帶著濃重的鼻音說了句:“嗯。”
我從來沒在江天皓臉上見過那樣好看的笑,套用一句后來流行到爛俗的歌里的話,那一瞬間好像所有星星都亮了。
事實上,從此以后,我再也沒見到過那樣的笑容。讓我反復想起,也總在催眠自己要忘記。
江天皓帶我去了他家,郊區的獨棟別墅。
他像個小孩似的帶我去收藏室,對每一件古玩如數家珍,十足獻寶的意味。
同他在一起時間過得格外快。
沒多久天居然已黑了,他猶豫了很長時間說:“太晚了,你今天別走了吧,反正平日這個家也沒別人。”說完自己又覺得不對,補充道,“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
越解釋他越說不清楚,最后索性自暴自棄放棄講話。
過了好半天,他又跑過來帶著點緊張認真地補充:“晚上你睡覺時把門反鎖好,我沒有鑰匙?!彼麑⑹种械囊淮蟠€匙交到我手上。
我哭笑不得,誰能想象得到外面床品人品都很差的家伙會有這么一種樣子。
臨睡前他喝光我遞給他的牛奶,說了句“晚安”就離開了。
關上門的一剎那,眼淚突然掉了下來。這不是我早預想的結果嗎,甚至比計劃的還順利,為什么我心里這樣難過。
牛奶中的藥效很快發作。我用鑰匙打開收藏室的門,動作僵硬地拍下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品。
列好條目之后,我又找到很多單據賬本,都被深深地鎖在了柜子里。那串鑰匙囊括了他家大大小小的鎖,他親自交到我的手上。
臨走前我猶豫了很久,終于推開了他的門。
他睡得很沉,月光落在他的臉頰上,也許還有夢里。那樣冗長而且美好,讓人不忍驚擾。我躊躇了一下,跪到床邊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
這次我沒有哭。
希望他夢中的星光,永不墜落。
我的整個靈魂好像都要被抽掉了。痛楚麻木憎恨,這些情緒太過濃烈動蕩已經讓我無法一一辨明。我也以為我已經不會流淚了,可是誰來告訴我,此刻臉頰上瘋狂流淌的溫熱液體是什么。
8
我想起那天蔣玥帶著怨毒看著我笑得得意,她身后的尤樂絞著手指看起來惶惶不安。
“何小翊,我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啊。到最后扮豬吃老虎的人居然是你!”
尤樂終于出聲了,他帶著歉意說:“小翊,對不起?!?/p>
這個世界是怎么了,為什么人人都跟我說對不起?
當年父親被警察帶走前,說的也是這句話。那時他哭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在“何小翊的爸爸是個罪犯”這樣的議論聲中抬不起頭來。只是到后來竟從別的渠道得知,爸爸不過是枉死。企業內虧空太過巨大,他一個小職員,是被人當了替罪羊推出去的。
那人用他唯一也是最愛的女兒威脅他,說:“放心,你一旦進去我保證不會動你女兒一根手指?!?/p>
而后他萬念俱灰,安心地坐以待斃。這些,他都沒有跟我說過。
我不堪輿論的壓力,遠走他鄉避到另一個小城。這里有父親的老朋友,也就是我師傅。他苦口婆心,不斷勸我要原諒要放下。我很感激他,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在煎熬中自責悔恨,直到無意中知道這個城市風頭大盛的某企業總裁的名字。
他的兒子叫江天皓。
蔣玥說:“你爸爸在監獄里不見天日,你卻和仇人的兒子談情說愛。你怎么對得起他?”
我說:“不是的?!?/p>
“哦?”她恍然大悟,笑容里帶著一點蠱惑和危險。
她說:“用不用再加一把火?”
那段時間查經濟犯罪的聲勢搞得很大。我將證據搜集完交給蔣玥,之后她不知道通過什么渠道捅了上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對江天皓避而不見。師傅說看到他天天在典當行外,像失了魂似的。
再后來,他家在一夕之間敗落下來。我遠遠見過他,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臉襯得更加英俊非凡,可是我知道,過去那個有點痞氣又有點善良的江天皓已經死了。
我是殺人兇手。
他是在一個黃昏找上門來的。
我根本沒有想到會再次同他相對,一下子愣住了。
他很少用嚴肅的表情對著我,可我回憶了再回憶,那天他由始至終都沒有笑。他被夕陽的余暉籠罩,像一只憤怒而疲憊的獅子。
“蔣玥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我之前一直不敢來找你,很可笑也很蠢是不是?”他的神色依舊很平靜,“何小翊,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可我也有我的立場,他是我父親。所以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他最后一句話很輕。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辱罵憤怒拳頭都解決不了問題,所有的事情從來沒有對錯只有立場。我們不巧剛好站在了對立面,而已。況且我們之間已經隔了太多,多得讓人心灰意冷,讓人望而生畏。
最后離開時,他說:“何小翊,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有沒有一點愛過我?”
我努力讓自己臉上的笑變得輕蔑。
當一個人從天上摔到地下時,再加上輕輕一根稻草就可以讓他徹底跌進泥里。
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讓他忘了我,因為我無法面對自己。無法面對心里被沉重的道德感負罪感暴曬得快干枯的梔子。
世界上最悲傷的,是你不知道我愛你,還是我不知道我愛你,還是,我不想知道我愛你。
在故事的最后,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有他,還有席卷了一整個盛夏的季候風。
他看著我,一臉的漠然。
我始終不敢承認,這是對我最殘酷也最溫柔的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