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列羅聽見柏拉圖的心

1.

在大眾眼里，程小小是這樣的——姿色普通，身材普通，性格靦腆，不喜談笑，沒有一處讓人過目不忘的閃光點。即使她的工作單位很閃亮——銀行。但她只是一名銀行的檔案管理員。她獲得工作的代價是離開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鄉重慶，遠赴陌生的江南。

在閨蜜眼里，她的形象卻是平淡中見神奇，第二眼美女，耐看；胸部線條絕美；骨子里有股妖嬈勁兒，因為她最大的興趣是讀書和彈琴。她早在十四歲就考過了鋼琴10級，十八歲已經閱盡了搞文史研究的父輩的藏書，其中還包括絕版《金瓶梅》，她還很淡定地評價《金瓶梅》：“名不虛傳。”她還有許多小本事，例如能用平常的鐵鍋做好多可口的點心。

她分明就是一顆藏在黑夜里的明珠，只是，她尚不懂得，如何綻放光芒。于是，二十三歲的程小小，仍保持著單身記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春。

2008年的情人節來臨之際，程小小一邊在家休年假，一邊和閨蜜小聚。一天，閨蜜攜新男友同來，新男友很八卦，又聽女友八卦了很多程小小如何如何，于是在程小小上洗手間的時候，八卦男友對女友說：“我有點明白，程小小為什么沒有男朋友了。”

女友略有不快，瞥了他一眼：“說來聽聽。”

男友說：“存在感太弱。”

閨蜜怒了：“放肆！她對我來說，是不可替代獨一無二的人！”

男友很理智：“那是因為你了解她啊，知道她的優點，存在的意義。依我看，她只有主動展示她的價值，愛情會才有出路！”

此時，程小小恰好走過來，聽到閨蜜男友為她指出的光明之路。又恰好，她抬頭看到墻上有一幅書法作品，上書：人要活出神的樣式來。

程小小反復推敲這兩句話，就像香菱讀詩時的感受：念在嘴里倒像是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

閨蜜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猜到了她心中的波瀾起伏，更猜到了波瀾的源頭，待她過來，在她的耳邊悄聲說：“C君。”

程小小臉色緋紅。接下來的時間里，她吃飯，散步，洗澡，彈琴，看書，失眠，凌晨1點，她作了平生第一個關于愛情的決定。

2.

她訂了情人節當天上午11點15分回江南的航班。她要主動出擊！對象正是C君。

C君比他早兩年來分行，為人機智溫和。內部聚餐時，他曾坐在她身邊，用白開水換掉她杯子里的白酒；曾在大雨的時候開車送她回宿舍；曾在深夜她睡不著的時候，陪她在網上聊天；在私底下，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喊她小程，而是喊她，小朋友……通過類似描述，閨蜜把她和C君的關系，定義為——曖昧。

程小小決定不再游移于似苦若甜之間，她要望穿那雙曖昧的眼！

排隊過安檢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低頭一看，是王阿成。

王阿成是什么人物呢？小學同學。本來，像小學同學這類物種，早已不存在于本來交際面就很窄的程小小的世界里了。但王阿成的老媽跟她的老媽，是老同學。情人節的前幾天，她陪老媽去購物，王阿成也正好做著同樣的事，兩位同學在沃爾瑪的豬肉柜臺前邂逅相遇了。

敘舊之后，王阿成問她要了電話號碼。

她說：“喂，你好。”

王阿成說：“我想請你吃晚飯。”

啊？情人節的晚飯？她“咯噔”了一下。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個情人節的邀請。內心仿佛有輕暖的潮水在起起落落。坦白說，王阿成挺不錯的，他清爽陽光，像個大男孩。可她已經走在她第一次主動向愛情出擊的途中，不能退縮了。

午后時分，她抵達宿舍。她不畏嚴寒地穿上了薄羊毛呢裙子，裙子使她看上去更加窈窕。她戴上珍珠耳釘，因為耳釘很襯她的膚色。她買了一盒包裝精美的費列羅巧克力。她打電話給C君，用了跟王阿成差不多的臺詞。

那邊的C君猶豫了一下，說：“好。”

餐桌上，她羞澀地微笑，將巧克力遞給C君：“情人節快樂。”這個決定，這個動作，這句臺詞，幾乎用盡了她二十三年來所有的智慧和勇氣。

C君眼里有驚異的神色一掠而過。他收下了，卻沒有回贈給她玫瑰，只是請她看了一場愛情電影。電影是喜劇，太過歡喜，不夠感人，以至于她沒有找到機會在他面前流下感動的眼淚。

3.

C君待她比從前親密了一些。他為她買早餐，陪她加班，送她小禮物。他也樂意和她看電影，談理想，談八卦，談童年趣事，幾乎無所不談，除了，我喜歡你，或者，我愛你。很多次他們在街頭漫步，程小小都在心里呼喚，牽我牽我牽我，吻我吻我吻我。然而，C君就像個正人君子一樣，雙手插兜，款款伴行在她身邊。

如此這般，期望與失望交替流轉，時光飛逝如電。程小小難免焦心。但C君是天秤座，玩深度曖昧正是天枰座的特長。沒有愛情經驗的程小小，只能等待，等待他的明確告白，或是自己的再次勇氣。

在這個過程中，王阿成并未缺席，他與程小小的聯絡頻率，緊隨閨蜜和C君，名列第三。他的每句話語，都透出融融的暖意。她半遮半掩地透露自己已有了意中人的這個信息，王阿成似乎有所領悟。

5月長假，程小小要回家，買不到機票和臥鋪票，只有硬座。C君說：“你一個人坐這么久，太孤單了，我陪你回去吧。”她欣然答應，并設想，她要邀請C君去她家住，要彈琴給他聽，煮點心給他吃，要給他看她少女時期的照片，要帶他去見閨蜜，要讓他多了解自己一些。

到家的當天，王阿成打來電話，語氣平和中帶著堅持：“一起吃晚飯好嗎？把男朋友一起帶來吧。”是男朋友嗎？她希望是，那就讓王阿成以為是吧。這樣也好。

等待上菜的時間好漫長，王阿成和程小小聊天，C君不想參與，他打開包廂的電腦上網，偷偷菜喂喂雞再織幾圈“圍脖”。

“菜還沒來啊。”王阿成說：“我去催催。”

催菜回來，他從C君后方經過。無意間一瞥電腦屏幕，他轉頭對程小小說：“黑椒牛柳沒有了，服務員要我們換菜，你過去看看吧。”程小小便走開了。

王阿成迅速轉身，揮拳將C君打倒在地，一言不發，憤憤離去。 C君的QQ對話框里，是好友發來的信息：我才知道你也和同事在玩曖昧，還跟她回她的家鄉！無恥！你當我們是什么？是供你挑選的青菜和蘿卜嗎？就仗著我們都喜歡你，你才這樣肆意妄為嗎？

王阿成不知如何告訴程小小他在對話框里看到的內容，只能對她說：“小學的時候，我喜歡你，現在，我愛你。”

夏末秋初，一個女人沖到客服服務區，用凳子擊碎了王阿成的電腦。程小小聞訊過來，女人咆哮著：“我才是他的正牌女友！你和另一個女孩，都是他的愛情備胎！”

這件事鬧得很轟動，然而，最感到無地自容的，卻不是C君，而是程小小。她的初戀，竟然是以這樣的形式狼狽收場。盡管她還沒有對C君說愛，更沒上她的床，但畢竟是活了二十三年才對異性動心，TMD居然被當做愛情備胎！

4.

王阿成說：“難過了，就回家吧，我來接你。”

她還沒難過到要回家療傷的程度，但她確實是想念王阿成了。王阿成接她回重慶，帶她游山玩水好吃好喝。夜晚的公交車路過兒時的小學，她突發奇想：“我們下車，夜游校園！”

晚上沒有上課，偌大的校園，靜謐幽深。桂花開得正好，空氣里花香彌漫。桂花樹后，是音樂教室。程小小繞著教室走，一扇扇去推窗玻璃，終于，有一扇忘了上鎖，她和王阿成翻窗而入。

她望著他笑：“家里還沒買鋼琴的時候，我常常會在星期天溜到學校來，總有一扇窗戶會忘記上鎖的，我就爬進來彈琴。”

說著，她跑過去，坐到琴凳上，打開琴蓋，手指飛揚，叮叮咚咚。

有月光從窗戶里灑進來，她的臉龐映滿了光輝。

他俯身，在她的唇上，柔柔地深吻。

她一邊彈琴，一邊回吻，親吻隨著琴聲激蕩起伏，纏繞人心。

每每回想起那一晚的激吻，程小小都更加厭倦“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日子，她想，自己是不是干脆辭職回重慶另謀出路算了？

既有工作的出路，也有愛情的出路。

她不崇尚異地戀柏拉圖戀，她認為，如果能和王阿成每天在同一口鍋里吃飯，再來談情說愛，更為現實和理智。

在2009年情人節的前一天夜里，她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里有王阿成。

醒后，腦海里忽然閃出一句話：夜里夢到的人，第二天醒來就要去找他。生活本就應該如此簡單。她的人生一直按部就班，循規蹈矩，這忽閃的念頭本來不合時宜，但她已經走到了不得不勇敢果決的人生境地。

她一邊上路一邊憧憬著幾個小時后出現在王阿成面前他將會是如何的驚喜。

飛機降落在江北機場的時候，王阿成打來電話：“我在分行門口的石頭獅子旁邊。”

程小小一時沒反應過來，條件反射地問：“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王阿成老實地回答：“昨天晚上夢到你了，很想馬上就看到你。”

程小小沒有走出機場大廳，她返身買了回程票。

重慶的氣候已溫暖如春，所以她穿的是繡著白色雪人的紅色大毛衣外套。穿著這件外套再返回江南，在夜晚的石頭獅子旁，她有點瑟瑟發抖。

王阿成牽起她冰冷的手，走進銀行對面的商場。他們在同一個櫥窗里，看到了同一件棉衣，柔軟暖和的純棉，卡其色，有毛絨帽子和牛角扣。

程小小穿在身上的時候，王阿成說：“這件衣服就像你，雖然簡單，但卻經典。”

這是程小小聽到過的最好的贊美。

棉衣那么暖和，心窩那么暖和，王阿成的手這么暖和，她掉下了暖和的眼淚。

5.

但最后，她心酸了。

她怎么能這么輕易就感動得掉眼淚？這么輕易就托付終身？因為她沒得到過很多的愛情的好，所以，這一點點的好，她就消受不起。倘若以后還有人對她使出更溫暖的愛情動作，豈不是會要了她的命？

王阿成，你千萬不要可憐我沒人愛，我也不能以可憐的形象接受你的愛，我承受不起。所以，你走吧。

王阿成說：“那好，等你能承受了，我再來找你。”

什么銀行檔案管理員，雞肋工作，放棄！想一想，她的理想是什么呢？最接近現實的理想是多讀幾年書。那么，考研吧！除了看書復習，她也要跳出從前循規蹈矩的思維模式，要小小地瘋狂一把，做從前想做卻又怯于下手的事，展示自身的魅力！

她積極投身各種派對，露營，旅游，藝術活動，她精心裝扮，彈琴唱歌，開心飲酒，和異性暢談人生。她綻放的光芒果然輻射四方，傾慕她的男人，一個比一個殷勤。她并沒有灰姑娘變身公主的華麗麗的歡喜，她只是需要這種體驗，無論如何，人生必需。

可她總在最歡樂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想念王阿成。

王阿成，你敢不敢相信，我要這些體驗，也是為了完善自己，是為了能好好和你相愛？

隨著研究生考試的結束，程小小的自我體驗之旅也告一段落，她的收獲超出了預期的想象。她想，即使考不上，她也能繼續干平庸的工作，不同的是，她有力量在平庸中獲得快樂。她姍姍來遲的青春高潮，總算淋漓盡致地爆發過了，縱然她最后仍只能擁有一個愛人，那些曾經有過的愛，已沉淀為她生命的底氣。

她有能量和底氣，承受無論多好多強大的愛情了。

現在的王阿成又在做什么呢？

6.

2010年最強寒潮來襲，圣誕節將至。程小小收到了幾份御寒的禮物，UGG雪地靴，羊毛圍脖，兔毛大手套。她卻只想要穿回去年那件舊棉衣。那件舊棉衣，在辭職后將家當快遞回重慶的時候，跟裝著大包衣服的包裹一起，被快遞弄丟了。

她想買回一件一模一樣的，她四處搜尋，商場，小店，淘寶……雖然瘋狂，卻未能如愿。

小雪落下的清晨，快遞來敲門，送來了那個被弄丟的包裹！她穿上舊棉衣，身心暖和，她準備親手包一百個香菇菜心餃子，作為送給王阿成的圣誕禮物，就算王阿成已經有了新女友，一百個也夠兩個人吃的了。

她出門買食材，王阿成迎面走來了。

她說：“圣誕快樂。“

他說：“小學的時候，我就想給你寫信，可是詞匯量太少，根本寫不出來，昨天我又想給你寫信，想說的又太多，依然無從下筆。所以，就寫了一首短詩給你。”

她滿懷狐疑地接過王阿成手里的信，果然白紙黑字——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里，或者讓我住進你心里。

默然相愛，寂靜歡喜。

她笑得很妖嬈：“這是扎西拉姆多多的詩！難道你就沒有什么原創的情話要對我說嗎？”

王阿成說：“所謂給力的愛情，就是給你力量，讓你發現自我，展示自我。我能夠成為給你力量的那個人，我深感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