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將近傍晚,氣溫依然居高不下,自落地窗進去的風將遮光簾鼓蕩起來,淡淡的赤金色霞光彌漫了半邊天幕,有一股末世將至的凄惶與悲哀。我坐在半月形狀的陽臺里,發(fā)呆。自蕊去世后,我時常這樣一個人,一坐就是整個下午。長發(fā)不打理,妝容不打理,似一個自閉癥幼兒,將自己隔絕起來。
腦子里似有許多東西,想要卻抓不住,又覺得空空蕩蕩。
過了一會兒,樓下隱隱傳來笛聲,是一曲《漁舟唱晚》,開闊悠揚。我撩開紗簾,自欄桿的縫隙看下去,是蝶。她穿一身嫩柳色雪紡紗裙,襯一對碧綠翡翠耳環(huán),妝容清透,似林間仙子。
我聽了一陣,漸覺眼簾沉重,轉身回房,將厚重的遮光簾拉下,房中頓時寧謐得好像到了另一重空間,于是我倒在床上,昏沉沉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張開眼,一抹纖細的人影站在我床邊。
“蝶,是你嗎?”我掙扎著試圖坐起來,卻困倦得連手指都動彈不了。
她朝我走近一步,我突然看清,是蕊。
“蕊!蕊,你還好嗎?過得不好?你太傻了,為什么這么傻,蕊……”我突然泣不成聲,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頭,火燒火燎地疼。
蕊伸出左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她的手依然柔軟,細細白白。她身上有清潔的茉莉花的香氣。她還是那個蕊,小小的,柔弱的,溫柔的,對我十分十分好的蕊。我想要去抓住她的手,卻完全不能行動。我突然明白過來,我是在夢里。
我抽泣,但已經平靜下來:“蕊,我想念你,十分想念。航與蝶都說,叫我不要再念你,這樣你無法往生,是因為我的掛念你才被囚禁在我夢里嗎?還是你不想叫我難過,所以時常借著夢來看我?蕊……”
蕊看住我,模糊的面孔上神色蕭索。她的嘴唇一張一翕,在斷斷續(xù)續(xù)說著什么。
“蕊,你要說什么?你可是有未完成的愿望?”我聽不清楚,焦慮萬分,“蕊,我聽不清楚你說的話。”
她的淚水簌簌地掉下來,嘴唇動得更快,眼中一片凄然。
我突然沮喪地號啕大哭:“蕊,對不起蕊,我無法明白你在說什么!你怪我吧,你將我一起帶走吧……”我十分難過,最要好的女友在韶華之年突然離世的巨大悲傷已經將我擊倒,現在蕊三番兩次出現在我夢中,我卻連她最后的意愿也無法領會,什么都不能為她做,這種無力,更叫我絕望。
我一直哭醒過來。
淚濕濕地留在臉上,混和著汗水,黏黏膩膩。我懵懵懂懂地下樓洗臉,看鏡中的自己,雙眸紅腫,臉色蒼白,發(fā)絲散亂,再也沒有平時一絲的風姿。
“你又哭過?”蝶自廚房探出頭。
念及剛剛的夢,我的眼淚又要掉下來:“我,夢見蕊……”
蝶凝視我一會兒,突然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非常難過,但你究竟還要多久才能夠走出陰霾?冰,你這樣活著,可否覺得累?”
我累,十分累。窩進小沙發(fā)里,似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但身體恢復過來,不過是吃幾天營養(yǎng)餐,去一去健身房的事情。我無法恢復的,是心。
蝶在我對面坐下來,打包便當盒:“你這樣難過,在旁人看來,似乎我十分薄情。”
“什么?”我茫然地看她,但隨即明白過來。
我、蝶與蕊,三人是十分要好的朋友。蝶與蕊是高中同窗,考入同一所學校。我自大學與她們相識,十分合拍,形影不離。直至升到大三,蝶與蕊需要籌備考研事宜,搬出宿舍在校外同住,我亦與航正式開始戀愛,才稍稍分開。
至蕊意外離世,我失魂落魄足足兩個月,蝶卻在傷痛一陣之后很快恢復,抓緊時間研讀書本。
我覺得十分歉疚,我過度沉浸在自我悲傷中,卻不知傷害了朋友:“我不知道竟有人這樣說,但我十分清楚你的性格,所以從沒有覺得你薄情。”
蝶每日按時起床,畫細致的妝容,衣衫整潔。她一貫果決,剛強,是干練的務實派,從來只相信自己雙手能取的東西,所以任何事情都親力親為,十分努力。大一時為取全系第一的綜合分數申請獎學金,她勤勤懇懇向蕊請教橫笛,每日早起練習,終于憑借元旦晚會上的出色表演,獲得最高的才藝加分。且她內心堅毅,柔軟的情緒都不會表露在臉上。對愛情亦是不屑一顧的,從不肯相信男人會為女人妥協。
我與蕊卻是另一類人,我們似乎與這個時代脫節(jié)。因為我們依然篤信愛情,相信女子的存在是為了邂逅一場完美的戀愛,然后與相愛的男子共結連理,白頭偕老。愿為絲蘿托喬木,這不是寄生,是對愛情的信任。
相信愛情的女子難免情緒豐富,似我與蕊,沒有一點擔當,時常哭哭啼啼,內心軟弱。
是,蕊若不是太過柔弱,亦不會選擇自殺。
蝶打包便當,不再說話,廳中靜得有幾分詭異。我受不住這種壓抑,訕訕開口:“替誰做便當?”
“義務為我補習微積分的師兄。”她忽然嘆息,抬頭看住我,“你還是時常夢到蕊同你說話?”
“是。”
她略微停頓:“是否那一通電話,讓你心結不能散?”
蕊割腕自殺那一日,曾給我打過一通電話,當時我剛剛下課,正擠進電梯,信號微弱,并未聽清楚她究竟要講什么。待我出了電梯,撥打她的電話時已無人接聽,我心中有不祥的預感,一路趕到她與蝶租住的房子,她已經躺在浴缸里,停止了呼吸。她留有十分冷靜的遺書,說明自那個人離開她的生命,與其他女子在一起后,她已經生無可戀,自殺是她最好的歸宿。
是以她打電話給我并不是求救。
但她想要說什么?
在她割腕以后,神志恍惚即刻就要陷入永久的黑暗之前,給我打的那一通電話,究竟是要告訴我什么?
我找不到答案。
自那日親眼見到蕊的自殺場景后,我的精神完全崩潰,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才漸漸好轉。稍微思索腦內就一陣陣疼痛,更不要說去推斷自己分明沒有聽清楚的一條訊息。但我決計不會放棄,冥冥中,我預感到這是一條對我而言相當重要的訊息,否則蕊不會在瀕死之際還要傳達給我。但那,究竟是什么?
“父……”我只聽清這一個字,父親?但蕊的父親早就去世了。
一絲頭緒也抓不住,甚至比大海撈針更艱難。
蝶將便當包好,擱在矮幾上:“我也有夢到她,但只是過往的一些事情。是否你太糾結想解開這個心結,潛意識暗示自己她一定有話要對你說,才會三番四次夢到她回來同你說話?”
我的直覺告訴我不是這樣,但蝶說得十分有道理,我無法反駁。
“無論如何,長久置之不理,總會損害精神元氣。下周末學校有運動會,連休四天,你不如到鄰省的凌云寺走一走,上一炷香,求個平安符,據說相當靈驗,或許能安定心神。”
我眼中含淚,蝶并不是真的怪我。只是她性格剛強,不善表達關懷的情緒。我走過去抱住她,將頭埋在她的頸窩里。
回到臥室,我打電話告知航要去凌云寺。
他在那端稍微猶豫:“我正抓緊復習,不能陪你。”
自蕊去世后,航花了大把時間來照料我,缺課無數。雖然他成績一貫優(yōu)異,但任課教授中依然有不少人因此對他心存芥蒂。而且此前航一直在努力申請學校僅有的兩個法國交換生的名額,任何一點評價,對他來說都相當重要。
我寬慰他:“我父親無論如何也是校企董事,你不必擔心。”
航拒絕:“冰,若我是靠你才得到這個名額,就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何況以我的實力,是一定可以拿到的。”
雖然失望,但看他這樣努力,我也不能任性。
“不過是去凌云寺,至多七八個小時車程,我已二十多歲,不是小女孩,不必擔心。”我掛斷電話。
是夜,我又夢見蕊。
她面色依舊焦慮,卻不似從前對我無聲喊叫,只看著我,漆黑的眼瞳深不見底。
出行淡季,凌云寺的游人并不多。
我踏著盤山石階朝上,一直走到寺廟大殿前。階梯上痕跡斑駁,經過許多歲月,棱角都已打磨光滑。凌云寺歷史逾百年,古往今來,這斑駁的石階上不知疊印過多少各色腳步。那些人,是帶著怎樣的企盼踏上這一條崎嶇小路,要是寫起來,大概每雙腳步都能成為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
古往今來,一旦逝去就再也不可琢磨的歷史,才是最叫人遺憾的。后人也想銘記,但時代的底蘊終究不可復制,于是顯赫一些的人家,多半會留有一些傳家寶物。
讓這些古舊的事物,幫忙鐫刻些許記憶。
我伸手到包里,摸出一個小小的錦繡香囊來。
是蕊留給我的。
現在想來,她應該一早有了輕生的念頭,在割腕的前一周,將她自幼隨身帶的兩樣東西,分贈予我和蝶。蝶選擇的是那日在陽臺吹奏的小小橫笛,剩下給我的,就是這枚小小的香囊。
蕊說,這是很久以前祖母給她的玩意兒,年深日久,原本深紫色的香囊已經泛出淺淺的灰,香味早就散去,輕輕捻一捻里面細膩的粉末,摩擦出細微的聲響。香囊下墜有一粒小小的白色玉珠,我將它提起來,對著垂落的夕陽,珠子上沾染了赤色霞光,乍一看,竟像飽浸血跡。
“施主的香囊倒是精致。”
我尋聲轉頭,一位面容慈祥的僧人正對我施禮。我不由自主地鞠了個躬,將錦囊收在手里:“是一位友人的舊物。”
他帶我至樹下的石凳落座:“施主為舊人所困?”
“是。”我的滿心凄苦又席卷而來,“友人離世,我太過惦念,已經無法正常生活。按說死者已矣,我該振奮向前,帶著她的寄托活下去,但我始終不能走出陰霾,日日夢到她聲嘶力竭朝我呼喊,精神日漸頹唐。”
他仍是滿面笑意:“施主來凌云寺,就是要解開此種業(yè)障?”
我已淚盈于睫:“我并不怕自己受到影響,但我擔心她因我的思念牽絆而無法安然往生,若然如此,我實在罪孽深重……”
山頂的風涌過來,瑩綠的古木綠葉間一片沙沙的聲響,我仰頭看天,不讓淚水掉下來。天幕廣闊,連流云看起來亦圣潔莊嚴。廣袤人世間那些若有似無的前生往世之說,我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因果經》云:‘欲知過去因者,見其現在果;欲知未來果者,見其現在因’——凡事皆有因果。施主此時的心結就是果,若要解開,還需要找到因,找到因,夢中困境,也就不攻自破。”
我待眼淚洇干垂下頭,僧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對面空空如也,只剩風吹過空曠山巔,一派凄惶。
我沒有在凌云寺逗留,即刻返回校園。僧人說的不錯,因果循環(huán)往復,若我有心結,必定還是從蕊身上引來的,若要找出源頭,使蕊能順利去往往生彼岸,也使我自己能盡快走出陰郁,只能再從她的自殺查起。
【貳】
我打電話約蕊的前男友楠。
自蕊出事后,我恨死這個男人了,從未想過此生還會主動心平氣和地與他聯絡,他似也不相信,在電話里幾度推搪,我?guī)状稳瑧┣屑s他見面,他才半信半疑,答應見我。
我們約在傍晚的公園。
他穿黑衣黑褲,大概怕被別人認出來,酷熱的天氣,依然戴一頂鴨舌帽。見到我,擺出防備的姿勢:“我先說好,你若是敢動手,我一定會還手的,到時不要怪我,怪我對女孩子不留情面。”
我看住他。
楠比我們大四歲,已經畢業(yè),也與無數畢業(yè)生一樣,做一份薪水貧瘠的工作,這一切,自他的穿著打扮就能看出來。
我從最初就反對蕊與他在一起,蕊知道我不喜歡他,也并未帶我們見多少面。連帶他的長相我都記不太清楚了。現在看來,他有一張十分稚氣的臉,看來竟不過十八九歲,一雙眼睛清澈生動。
我說:“我想與你坐下來談一談,關于我的朋友,你的前女友蕊。”
他神色暗淡:“那些事情……你都是知道的。”
我知道蕊的戀愛。
最初是楠追求她。楠回校參加一個活動,與蕊意外相識,自那時起他就瘋狂地追求蕊,送巨大的玫瑰花束,在女生宿舍樓下用蠟燭擺出“蕊”字的造型,甚至騎著自行車拉出一串寫滿蕊的名字的五彩氣球在校園轉了三圈。那時也是轟轟烈烈過一陣子的。
蕊經不起如此浪漫的攻勢,何況以楠的面孔看來,并不是負心的樣子。是,誰知小孩子也懂得欺騙。
他們在一起,他對她十分好,她漸漸深愛他,將少女的身心托付給他。
我是在一個雨夜接到蕊的電話,才知道他們的感情出現了變故。
蕊哭哭啼啼:“他和他的前女友還有聯系。他在洗手間秘密給她打電話,不知怎么爭吵起來,聲音不自覺地放大,被我聽到了……”
我那時心中已有陰影,但也只以為是那位前女友糾纏楠,好好勸說蕊冷靜下來,就沒有多加理會。
但過了不久,蕊又跟我打電話。
“我跟蹤了他。他與那個女人一起吃飯,被我發(fā)現了。我跟進店里去,他居然掩護那女人逃走,反而回頭教訓我疑神疑鬼的,破壞他與客戶的關系。”
那時我不知是該認為蕊太敏感,還是篤信楠不會背叛她,總之也認為只是一場誤會,與蝶一起,陪蕊吃了一頓飯,寬慰了她一陣子。
過一陣子,她不再與我說起楠。
我偶爾也想到要問,她總說:“就是那樣。”就是那樣大概就是以前那樣和睦如初吧,但是我不知道,那時楠已經提出了分手。
后來的事情是蝶告訴我的。
她說楠來租住的房子里找蕊,決絕地告訴蕊,要分手,蕊哭得不能自抑,她苦苦哀求,不能沒有他,甚至不顧自尊,跪在地上祈求他回心轉意。楠似乎心有不忍,終于答應再交往一陣,但即刻又被蕊發(fā)覺與前女友聯系緊密。
蕊在割腕自殺前的兩個星期,與楠進行了一次徹夜深談后,終于同意與他分手。
她那時,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活下去。
蝶說:“愛情實在不能祈求,更不能軟弱,只能去爭取,可惜蕊不明白。”
從她自殺被發(fā)現至葬禮完成,我都沒看到楠露面。
天色陰暗下來,公園里的人漸漸散去,草木復蘇,路燈下印出滿地猙獰的影子。
“你想要知道什么?”楠低著頭。
我將我每天夢到蕊的事情對他和盤托出:“畢竟你是與蕊最親密的人,你可否知道,她生前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
楠臉色泛白:“你不要嚇我,我是相信科學的人,那是你自己陷入魔障了吧,不干我的事。”
我十分氣憤,不明白蕊怎會為了這樣一個孩子氣的人去死。
“是,是我自己陷入魔障,你就當幫助蕊做最后一件事,拯救她的好友,行不行?仔細幫我回憶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被你遺漏了。”
他一口咬定:“沒有。”
“不可能。”我仔細回想,“你們那一晚,究竟談了些什么?”
他看樂我一眼,調轉目光。
我心中更加疑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難道是你逼死了蕊?”
“不是!我只是對她說了實話而已。”他急急脫口,看我一眼,垂頭喪氣,“算了,這件事反正是我對不起她,我原來也不想這樣的。其實,我從未喜歡過蕊。那些追求她的把戲,都是別人教我的。”
楠說那些把戲是他的女友教的。
他的女友是蕊的同鄉(xiāng),她告訴他,蕊出身在他們當地的一個大家族,有幾百年淵源,家族中人大多是能征善戰(zhàn)的武將,曾立下許多戰(zhàn)功。雖然蕊小時候不幸遭遇父母車禍雙亡,被送到孤兒院長大,但他們當地盛傳,蕊手里有一件傳家寶物,是能光耀整個家族的至寶。
關于寶物的傳說總是越虛無縹緲越有人相信。
楠走出校門工作后,發(fā)覺世道相當艱難,不要說在城市扎根買房,就連租房都供不起。正巧這時蕊來報到,被前去學校辦理離校手續(xù)的女友遇見。蕊不認識她,但她認識這個當地的小名人。關于傳家寶的傳說再度被提起來,她于是定下一條這樣的計謀:楠去引誘蕊,將她的傳家寶套出來。
但楠漸漸發(fā)現,蕊其實相當貧窮,不但申請助學貸款,靠獎學金生活,連考研都要務必拿到公費。他失去耐性,終于與蕊攤牌。
我似遭遇晴天霹靂:蕊那時承受了怎樣的痛苦?!她兀自陷入深愛,但卻從頭到尾,只是一個陰謀,連愛情都沒有觸碰到!
“你們,怎么能對她這么殘忍……”想到蕊的種種艱難,想到她在夢里淚水肆意的面孔,我癱坐在長凳上,咬住手臂,無聲地號啕大哭。
“是我對不起她,希望她不要再遇見我這樣的人,希望她來生幸福。”
我還沒有聽真切,夜風已將這些話吹散了。
我很晚才回去。
房子是父親替我聯系的,學校附近的一幢米白色三層建筑,頂上有精致的閣樓。十幾間房子,都租給學生,有廚房可自己做飯,十分方便。蕊去世后,我的精神狀態(tài)不適合再住在學校公寓,我也不想住在家里叫父母擔心,因此拜托父親幫忙找到這里,蝶也不能再住在蕊自殺的房子里,于是一同搬了過來,我住三樓,她住二樓。
我去找她,她正在卸妝,半凝固的黑色與紅色在她臉上,斑駁得像是一頭奇異的獸。
“可有找到線索?”
“沒有。”我極度疲倦地倒在她床上。忽然想起了什么,“航可有找過我?”
“倒是沒有來這里,他最近應該很忙,交換生的考試下下周就要舉行,想要顧及你只怕也分身乏術吧。”
是了,我心中越發(fā)篤定:“我不能總將航棄之不顧,他壓力這樣大,我卻不能陪在他身邊開解他。是時候了結這件事情,開始新生活了。”
“啊。”蝶在鏡子前化了一會兒妝,突然轉頭,“你不妨去蕊的家鄉(xiāng)西屏看一看。我時常見到她寄信回去給孤兒院,也許那里還有她相熟的人。”
【叁】
我火車汽車輾轉乘了兩天,才到達西屏。那是個依山傍水的小鎮(zhèn)子,十分古樸。許多建筑都破舊了,但依稀能看出昔日輝煌的影子。這里許多年前應該是一座相當富麗的城池,西屏城,蕊的祖輩就曾在這里輝煌過,但武將,武將總給我不詳的感觸,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春閨夢里人。這種凄慘,實在無法形容。
我一路探聽去到孤兒院,尋到一處破落的小房子前。
我敲了敲鐵門,滿頭銀絲的婆婆出來應門,步履十分蹣跚,我說是蕊的朋友,她雙眼立刻泛紅。
孤兒院因為設施不完善,已經停止運作,只剩下不愿離去的婆婆與一位看管的大嬸。
她原本是蕊的奶奶的好友,蕊的父母去世后,她將蕊帶來孤兒院帶大,蕊讀書的費用,也是她給的。
大嬸端茶給我,悄聲說:“自從蕊的死訊傳來,婆婆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醫(yī)生說,恐怕也就只這兩三天的事情,你若來遲,就見不到了。”大嬸退出去,婆婆與我靜悄悄地坐在房中。我突然不忍再刺激她,這時,只怕我說出蕊的名字,也會是插把刀到她心上。
我正思索該如何告辭,婆婆突然轉過臉來,狠狠地看著我。年老的人眼睛渾濁,這樣死死看人,有一種無法言傳的恐懼。“你,是不是也來打聽她的傳家寶?”
我張口結舌:“不,不是的,我是她的好朋友……”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不要辯解,我就知道,她總有一天會被這傳聞害慘。”她突然垂淚,“其實哪里有什么傳家寶。武將家族傳給女兒的東西,會是什么好東西!”
我突然呆住,隱隱有些明白了。
婆婆并不看我,絮絮叨叨接著往下說。
那個夕陽西下的傍晚,我坐在這間陌生而空蕩的房子里,聽到了那個驚世駭俗傳說的真相。因為太過驚詫,我一直呆愣住,無法回神,直至大嬸進來,突然大呼小叫,因為婆婆的頭已深深垂了下去。
就在我對面,跟我說了這個有關寶物的驚天秘密后,她安然地停止了呼吸。
我替蕊披麻戴孝一直跪滿七日,才渾渾噩噩地坐車回到學校。
在車上睡著后,我又夢到了蕊。她的神色稍微平靜了一些,看著我,唇邊突然顯出一抹奇異卻舒心的笑。
待回到學校,看到校門外掛出的“預祝交換生考試順利”的條幅后,才想起我耽誤了這么長時間,航已經在考試了。我尋了考試的科目地點,匆匆趕到教學樓去找他,考試剛剛結束。監(jiān)考老師收拾了試卷走出來,預備上晚自習的學生還沒有過來,我掏出手機打航的電話,清脆的鈴音,在講臺的桌肚里響了起來。
大概考試時將通訊工具交上去,走的時候卻忘了。
我摸出他的手機,屏幕上依舊是我的照片。
有三條新信息。
我從未有偷看航短信的習慣,但這時,鬼使神差地,我點開了。
蝶:冰今天回來,今天不要見面。
蝶:但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還有冰的父親,我們忍到這一步,也就是為了加一道保險。
蝶:考試一定要鎮(zhèn)定。好好發(fā)揮。
我一條條看下去。并沒有很多,只剩下今天發(fā)的,來不及刪除的兩條。
蝶:你慚愧什么,她不會和蕊一樣選擇去死的。她家境這樣優(yōu)渥,怎么舍得死。我們并沒有做錯,我們也會找她攤牌,只不過遲一些時間而已。
蝶:你不要忘了,你對我做過什么,說過什么!我喜歡了你三年,你不是不知道。
蝶:我已經盡量利用蕊的事情,想辦法將她支開,不讓她留在學校,所以她再心細如發(fā),也不會有機會發(fā)現的,你不要平白擔心,安心考試。
后窗外航的身影一閃而過,我不知是怎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的,迅捷地將短信標記為未讀,掏出紙巾將手機上屬于我的指紋擦掉,放回抽屜里,在他轉過身來之前,悄然走出。
我回到住處,笛聲悠揚,蝶在二樓看到我,遠遠就打招呼:“冰,你回來了。”
“是。”我仰頭看她,“剛回來。蕊在孤兒院的奶奶去世,忙了很久。”
我走進她的房里:“又渴又熱。”
蝶放下橫笛:“我下樓替你泡茶。”
我自包里將隨身攜帶的紫色小香囊拿出來,自西屏回來的路上我就打開過,里面是細細的無色無嗅透明的粉末。
許多年以前,這個小香囊,被交到蕊家里的一位女子手上。
孤兒院的婆婆說:武將家族傳給女兒的東西,會是什么好東西!
她說:這個香囊,就是他們的傳家寶。男子在外打仗,家中只剩女流之輩,若敵方軍隊攻進來,女眷必定會被抓住受辱,于是給她們一人準備一個香囊?guī)г谏砩希锩娣帕诉@樣一些秘制的粉末,只要吞下去,立時心梗。
在那時沒有任何搶救手段,只是心梗,已必死無疑。
以死殉節(jié)的秘藥,果然是光耀門楣的傳家寶。且遺體亦十分整潔,不若上吊雙眼突出,或吃砒霜七竅流血。
只是時間太過久遠,不知還有沒有作用……我將起橫笛舉起看了看,不如刷一些溶液在這個吹孔上試試看。”
交換生考試順利結束,航名列第二,但已經足夠了。
正如他所說,他并不需要我?guī)椭?/p>
蝶卻不信,若她沒有做賊心虛支開我去西屏,他們的愿望已經達成。
晚上十分熱鬧,學校正在舉辦給大四學長學姐們送別的晚會,我在節(jié)目單上,看到了蝶的名字:橫笛獨奏。
我與航坐在臺下的操場上觀看。
蝶十分興奮,吹奏得相當好,整個操場上掌聲雷動。她神采飛揚,突然即興在臺上跳起舞來,臺下掌聲變得十分有節(jié)奏,隨著她的舞步一起打著拍子。
“蝶真開心,似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我對航說,“你看她飛揚的神采,是戀愛了嗎?”
他模糊地嗯了一聲。
我看著蝶旋轉旋轉,身體漸漸軟下去,突然,倒在了舞臺中央。臺下突然一片死寂。過了片刻,尖叫聲響起來,有人沖上臺去,將她抱起來,大聲喊:“叫救護車,她昏倒了。”我也拉著航沖了上去,臺上擠滿了人,我看到那一管小小的橫笛,在他們腳下踩來踩去,碎裂成許多片,四散開來。
我跟去醫(yī)院看蝶。
她尚未清醒。
醫(yī)生說大概生命無憂,但依然昏迷,不知何時能醒來。
我止不住抽泣:“以前有過體檢,并未發(fā)現她有心臟病,怎么會突然心梗……”
航摟住我的肩:“醫(yī)生已經說過,有些心臟病并不是普通體檢能查出來的,你不要太難過。”
“不,是我不好。當初蕊去世,她一定只是裝堅強,心里十分難過,我卻沒有開解她……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哭得幾乎昏過去,心里卻在想,原來我的演技這樣好。
怎么會是我的錯呢。
蝶也說:愛情實在不能祈求,更不能軟弱,只能去爭取,可惜蕊不明白。
不,蕊已經明白。
她說“父……”不是說父親,她是想告訴我——“復仇。”她與蝶一起住,一定早早就發(fā)現樂她暗地里引誘航。她發(fā)現他們的蛛絲馬跡,最初兩邊都是朋友,她無法抉擇。直至她自己亦遭遇背叛,將要死去那一刻,終于明白自己的不值,怕我在發(fā)現航與蝶的事情后,會像她一樣傻,于是耗盡最后的心力,打了一通電話給我。
蕊,直至最后一刻,你是后悔了吧。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夢境傳遞給我,指引我去發(fā)現整個真相。
是,我寧愿相信冥冥中是你在指引著我。
冥冥中,一定是你在指引著我,用這樣秘而不宣的方式,給她應有的懲罰。
【肆】
凌晨時分我回到家,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朦朧中見到蕊站在我床前,朝我微笑。
我說:“蕊,謝謝你。”
她朝我眨了眨眼,笑著笑著,漸漸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