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再沒有十月里的玫瑰

時間像風，一點一點侵蝕著往事的墻壁，都消逝了嗎，你和我的那些過往？都消失了呀，你和我的那些過往。

1

又是很土氣的新生班會。陸玫瑰緊接著剛剛走下講臺的男生走上去，步子輕快，像她的眼神一般縹緲。正是這種縹緲，讓她在興奮的郁悶的新生中那樣與眾不同。

我叫陸玫瑰。

就這么五個字。陸玫瑰就走回到座位上。扭頭看窗外，再也沒有別的表情。只是那眼神里，有了許許多多叫做憂郁的東西，像漲起的潮，一層接著一層，仿佛永無止境。

不記得是誰說的，憂郁是能殺死人心的無形的暗器。

龍十月坐在最后一個座位上，覺得自己的心被水泡了，潮得快喘不過氣來。

龍十月不是那種十分起眼的男生，平凡的眉目，不難看，也不俊俏，不高不矮，不瘦不胖。這樣的男生，通常被稱作路人甲乙丙丁，他們頂多做一做別人故事里那個過目即忘的配角，是不會有機會做主角的。

龍十月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是陸玫瑰的故事里的主角。

他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在一個角落里關注她，她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惜任何代價。

就像他從那個潮濕悶熱的南方小鎮(zhèn)一直跟著她來到了這個干燥寒冷的北方城市一樣。不管她到了哪里，他都是要跟著的。

2

那個小鎮(zhèn)的十月，天氣是很好的。落葉是秋天最值得炫耀的花朵。從家里到學校，有一段長長的斜坡，兩旁都是沉靜的漂亮的梧桐樹，玫瑰最喜歡的事情便是騎著單車放開雙手往下飛馳，只有這個時候，玫瑰那張細瓷般完美的臉上，才會綻放一絲笑意。每當這個時候，悄悄躲在暗處偷看她的龍十月的嘴就無限地咧開，他莫名其妙覺得開心，開心得控制不住自己臉上的肌肉，只因為她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斜坡的盡頭拐一個彎，就是玫瑰的家，一間叫做等待玫瑰的花店。花店開了很多年了，生意并不太好，所以老板娘把花店分成兩半，兼賣女孩子穿的內衣。鮮花與內衣，怎么看怎么想都那么曖昧，更何況，老板娘陸百合是一個那么漂亮的女人。于是，關于陸百合的風言風語很多，鎮(zhèn)上的女人們，背地里都叫她狐貍精，連帶著，玫瑰也被叫作小狐貍精。據說，陸百合和鎮(zhèn)上的某一個男人有私情，陸玫瑰就是陸百合和那個男人的私生女。陸百合只身來到這個小鎮(zhèn)，獨自帶著女兒，就是等著那個男人拋棄家庭跟她走。這樣的一個女人，怎么不叫鎮(zhèn)上的女人們人人自危。龍十月就見過自己的媽媽揪著爸爸龍拓的耳朵罵罵咧咧地從等待玫瑰的門前經過，引來了好多人的圍觀。

也有疑心過，玫瑰也許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但龍十月總是惡狠狠地搖頭把這個想法給甩得老遠，像陸百合那樣美麗聰慧的女人，怎么會用將近一生的時間去等像自己父親那樣一個懦弱的好酒好賭連自己都快養(yǎng)不活的男人？

龍十月想，那么美的玫瑰，是不可能有一個像自己這樣不起眼的哥哥的。

3

龍十月長得像媽媽，面貌平常，但頭腦好。龍十月的媽媽在鎮(zhèn)上開了兩間超市，日子過得不錯，龍十月的爸爸每天除了喝酒賭錢什么都不做。龍十月是在媽媽對爸爸的罵聲中長大的。但媽媽很寶貝他， 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只可惜龍十月長得不好，成績也一直不是太好，所以有時候她也會罵龍十月，罵的理由千奇百怪。

如果沒有玫瑰，龍十月覺得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

所以，龍十月的任何行動，任何事情，任何想法，都是圍繞著玫瑰而發(fā)生的，無一例外。

但他深愛玫瑰的這個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他是小鎮(zhèn)上唯一沒有欺負過玫瑰沒有找玫瑰搭過訕的男孩子。從記事開始，玫瑰旁邊從來不缺少男生，不管是以欺負之名引起她注意的，還是明追暗戀的，連校長那個智障的兒子，在看見玫瑰的時候，都安靜得像一個害羞的戀愛少年。

玫瑰有魔力嗎？是吧。愛就是魔力。

可玫瑰太驕傲了?；蛘哒f，玫瑰是憂傷的玫瑰，她的心外，有一堵厚得誰也打不開的墻，所以這使她看起來很驕傲，她的驕傲，像玫瑰花的刺，刺傷了很多男孩的心。

龍十月救過玫瑰一次。

4

那是龍十月覺得自己此生離玫瑰最近的一次。

幾個小混混不知道用什么把玫瑰迷暈了，拖進了小樹林。龍十月進去的時候，玫瑰的衣服已經被剝得差不多了。龍十月用的方法也有夠拙劣，他慌慌張張地跑過去，嘴里很大聲地喊：快跑快跑，有人來了！有人來了！

如果不是那幾個混少年同樣慌張，龍十月想，自己說不定會被捆起來，被脅迫作作奸犯科的同犯。

玫瑰的藍裙子，是龍十月幫她穿上的，整個過程，龍十月緊張得忘卻了所有的細節(jié)，只記得玫瑰身上的香味，淡得像春天若有似無的花香和青草香，但卻又比那香更令人迷惑，以及神思。

玫瑰醒過來哭著跑開的時候，龍十月躲在一棵樹后面，陰暗得像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

他看見了玫瑰的眼淚，她的眼淚像一滴水銀，沉入龍十月的心湖，冷生生地一直痛。

但不幸的是，流言第二天就在小鎮(zhèn)上傳開了，說玫瑰不是女孩子了，已經被人污辱了。

好一段時間，玫瑰花店開門的時候，都有人遠遠近近地指指點點說著什么，鎮(zhèn)上派出所的所長，甚至穿著制服走了進去，但沒過多久就走了，也沒有什么下文。

玫瑰的媽媽陸百合什么也沒有說。玫瑰也什么都沒有說，她像一頁美得驚人的圖畫，若無其事冷若冰霜地從人們的眼前翻過。

那是玫瑰的十六歲，那也是龍十月的十六歲，那一年，龍十月的心一直在痛，每次看到玫瑰的時候，更痛。那痛沒有來由的，鋪天蓋地，快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5

有玫瑰的每一天都是一塊磚，慢慢堆砌成了龍十月記憶的墻。他清晰地記得每一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其實大多數時候都沒有事情發(fā)生，只不過是，今天她有沒有騎自行車；今天她有沒有在她媽媽的店里幫忙；今天她有沒有幫她媽媽去車站接托運來的鮮花；今天遇見了她幾次；今天她有沒有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今天她有沒有笑……

很多時候，玫瑰都沒有笑。她不是愛笑的女生，況且，她有那么多不喜歡笑的理由。一個美麗的被流言淹沒著生存的私生女，怎么可能每天都笑得出來？

龍十月想，玫瑰一定盼望著，有一天能離開這個小鎮(zhèn)，到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自由地呼吸和生活。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龍十月一直憧憬著，并且，追隨著。他的追隨幾近強迫，她寫什么作業(yè)他就寫什么，他像做小偷一樣敲碎辦公室的玻璃鉆進去，只為了看一眼她的檔案袋。

那果然是一個遙遠的地方，遙遠到幾乎跨越了整個中國，遙遠到與那個潮濕悶熱的小鎮(zhèn)完全不一樣，這里是葡萄與哈密瓜的天堂，接近雪山和沙漠，這里的人高鼻深目皮膚白皙，這里，是中國最西邊的地方。

從那個小鎮(zhèn)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幾乎沒有聽說過的學校的人，就只有玫瑰和龍十月。

但龍十月想，玫瑰并不喜歡在這個陌生的可以自由的地方有一個舊相識。

所以，龍十月跟著玫瑰上火車，跟著玫瑰找到學校報到，兩個人不遠不近地坐著，站著，走著，但是，也沉默著。

很多次，龍十月試圖打破沉默，但，從沒成功過。

6

龍十月后來明白了，為何對于他這個故人，玫瑰比陌生人還陌生。那是因為，跟隨著這個人的那些記憶，都是不堪，都是難受。

龍十月是很識相的，他從來就不是死纏爛打的男孩子，更何況，他也從未死纏爛打過，至少，不是那么明目張膽地死纏爛打過。

他仍舊做他的路人男生，上課總坐在角落，不趴在陽臺上對漂亮女生吹口哨，不愛運動，不參加任何校園活動，不管是在教室或者是在圖書館，或者是在宿舍，他都靜靜地坐在角落里，成績模糊，個性模糊，面目模糊。

倒是玫瑰，那么美的玫瑰，那么冷的玫瑰，那么銳利的玫瑰，那么奪目的玫瑰，她忽然綻放開來了。如果說，在那個潮濕悶熱的小鎮(zhèn)上的玫瑰，只是一個青春的花蕾，那么，來到這個陌生干燥的城市的玫瑰，就是一朵怒放的花。

只可惜，她是男生眼里的花，也是男生眼里的刺。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那輛黑色的奔馳，每個周末都在校門口等她，玫瑰有時候穿著白T恤藍牛仔褲，有時候穿著小短裙，邁開修長的腿走過去，鉆進車里。有時候直到周一上課，都還沒回來。

美麗的女子是會被眷寵的，也是會被妒忌的。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說，玫瑰做了那輛奔馳主人的三兒。

7

龍十月從未這樣覺得自己原來是一個這么猥瑣的人。他鬼鬼祟祟地一邊躲避保安一邊在那輛黑色奔馳周圍轉悠，他的手里攥著一枚鋒利的刀片，他那么沖動地想去把那輛該死的車刮個大花臉，但是他的膽子又那么小，害怕得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

他最終什么也沒有做，并且，還被人抓著臭揍了一頓，那個男人揍完他后，開著奔馳車走了，龍十月努力睜開紅腫而疼痛難忍的眼睛，沒有看到玫瑰上車。他心里忽然有一絲慶幸，幸好玫瑰沒有看見自己這么狼狽的樣子。

拜他接近永恒的不起眼所賜，周圍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龍十月身上的傷痕。兩周后，龍十月才從鏡子里看到自己正常的平凡的臉，但在此期間，沒有人問過他一句曾經發(fā)生了什么。

龍十月覺得自己無法容忍這一點，更準確一點說，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容忍玫瑰對他的視若無物了。

他做了一件很瘋狂很不可理喻的事情，他做了一幅粉紅色的條幅，上面寫著玫瑰的名字，然后他裹著那條幅，從陽臺跳了下去。

他的宿舍在七樓，樓下就是足球場，從那樣高的地方跳下去，就是保得了命，一生也會完了。

完了又怎么樣？龍十月想，這樣活著，也等于完了。

8

但龍十月沒有死。他非但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幾乎沒有受傷。

學校在修草坪，一輛載滿了草皮的貨車剛巧就停在樓下，龍十月剛巧就掉進了那輛貨車里。龍十月滿嘴青草苗地從貨車里被抬出來的時候，他還能清晰地記住圍觀的人們那些驚詫莫名的目光。

于是，龍十月就“風云”了。

很多男生都愛玫瑰，但還沒有一個男生為了玫瑰跳樓；很多男生都愛玫瑰，但沒有一個男生為了玫瑰而千里跟隨。

這兩點，足夠讓龍十月成為一個抵死浪漫的男人。

龍十月開始被人注目了，但那些目光里，不包括玫瑰。

玫瑰出事了。

聽說，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衣裳破碎扔在了校門口。校門口還被人貼了大字報，說玫瑰勾引他人丈夫，學校校風敗壞。

事情鬧到這份兒上，光是處分是不行的。等龍十月回過神來的時候，玫瑰已經被學校閃電開除了。

玫瑰離開學校的那天清晨，龍十月正坐在校門口的一家小飯館里吃一碗炒拉條，也不知道老板是不是吃錯了藥，放了很多的辣椒，嗆得龍十月的眼淚不斷地往外涌，怎么也止不住。

玫瑰是怎么走的？玫瑰是上了那輛奔馳車走的，她執(zhí)迷不悟，不知道不遠處的小飯館里，有一個淚流滿面地吃著炒拉條的男生。

9

大熱的天，拉低了棒球帽在玫瑰打工的商場里瞎轉悠的時候，龍十月覺得自己是一只打不死的九命怪貓，陰暗，猥瑣，無助，固執(zhí)。

玫瑰在賣化妝品，那么嬌媚動人的她，上了妝后，更是美艷不可方物。常常有很多陪女人逛街的男人在遠遠地偷看她，還有人拿出手機拍照。

玫瑰總是冷冷的，懶懶的，甚至給顧客介紹商品的時候，她都很少笑。

但她太美了，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后來，玫瑰換了工作，有人找她做了攝影模特。龍十月躲在暗處，還是沒有看到玫瑰的笑容，不笑的玫瑰，冷艷地開在綠樹繁花殘垣斷壁之中，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

連那個攝影師都動了邪心。

玫瑰從那間破房子里跑出來的時候，手上沾了血。

龍十月從未見過她那樣驚慌的樣子，她在顫抖。

龍十月從暗處躥了出來，拉起玫瑰，開始狂奔。

他當然看到了一切，那個該死的攝影師把玫瑰壓倒在地上，剝開了玫瑰的衣服，玫瑰沒有尖叫，她掙扎著，抓起了一塊石頭，敲向了他的頭。

沒有人在追他們，但他們像逃命一般狂奔著。那是龍十月第一次牽玫瑰的手，她的手上還有粘稠的鮮血，恐懼像空氣一樣入侵了兩個人的身體。

有那么一瞬間，龍十月覺得玫瑰和自己，是一對私奔的愛人，正在奔向幸福。

10

這一切當然只是想象。

終于跑到公路上的時候，玫瑰用一種決絕的力量抽出了自己的手，對龍十月說了一句話，不要再跟著我。

一個美貌的女孩在路上很容易攔到一輛過路的順風車。玫瑰并沒有捎上龍十月。

龍十月用兩只腳丈量著炙熱的水泥地面的時候，他的耳邊無數次地回響起這樣多年以來，玫瑰對他說的唯一的這句話，不要再跟著我。

這是否意味著，她一直知道他在跟著他？是否意味著她一直知道他那么深那么深地喜歡著她愛著她？

太陽很大，幾乎烤干了龍十月身體里的最后一滴水份，但是，烤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這條公路實在是太過漫長，讓龍十月走得絕望。

回到學校后，龍十月整整病了一個月。不是感冒，也不是發(fā)燒，只是整個人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不能動也不想動，他像一只蝸牛一樣縮在殼里，漸漸瘦小，面黃肌瘦。

好了之后，龍十月去了派出所報案。

他說，他可能殺了一個人。

警車開在那條一個月前他走到絕望的公路上的時候，龍十月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傻冒，他唯一找到能夠讓自己有力氣從床上爬起來的理由竟然是怕尸體被人發(fā)現，連累了玫瑰。

沒有尸體，甚至沒有那塊據龍十月自己說打人的帶血的石塊，那個地方殘垣斷壁，荒涼得似乎從來沒有人去過。

警察很氣憤，認為沉默寡言的龍十月有毛病。

11

龍十月想，自己確實有毛病。如果沒有毛病，他為什么還會去找玫瑰？像個智障一樣看著那個該死的攝影師摟著她從他面前走過，四肢麻木，目光呆滯，不知該如何是好？

為什么？那是一個人渣，你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你為什么要墮落？

龍十月有很多話想問，可是，又覺得，每一句問話好像都是自己無理取鬧，自己沒資格。

龍十月越發(fā)委靡了，像一株半死不活的植物，二十歲的臉，八十歲的心，茍延殘喘著一息尚存，不是死不死活不活的問題，是絕望不絕望之間的一息尚存。

最深最熾烈的愛是什么樣的？就是，她是你的陽光，水，空氣，生命，所有的一切都因為她的出現而出現，因為她的消失而消失。龍十月想，有一天，玫瑰忽然間消失了，他自己也就可以死了。

但玫瑰沒有消失。非但沒有消失，還給龍十月打了一個電話，她說，你能不能借給我一點錢。

兩萬塊，對于龍十月來說，絕不是一點錢這么簡單。很顯然，他媽再愛他也不會一下子給他兩萬塊，龍十月就只好撒謊了。

他說自己生病了，沒有這兩萬塊，明天就會死了。龍十月說得氣若游絲，視頻上的他面色灰黃骨瘦如柴，他媽嚇得哭了，當即去了銀行。

12

龍十月是在銀行斜對面的的那家小面館把錢給陸玫瑰的。

陸玫瑰說，她來找他。讓他等一會兒。龍十月就叫了一份面來吃。玫瑰進門的時候，他正吃著面，一點都不像要等人的樣子。玫瑰坐下的時候，他剛巧把最后一口面吃完，嘴角還帶著油漬，他也沒顧得上擦，就那么狼狽地，沒底氣地，甚至猥瑣地從包里把包得皺巴巴硬邦邦的那捆錢遞了過去。

玫瑰接了過去，咬著她玫瑰花一般的嘴唇，說了兩個字，謝謝。

龍十月其實那一刻是想看著玫瑰的眼睛的，就是不看著她的眼睛，至少也應該看著她的臉，或者抬起頭來也好。

但事實上是，龍十月什么也沒有做。他就那么狼狽地甚至猥瑣地低著頭，甚至問不出來一句，你為什么要借這么多錢。

玫瑰后來還說了一句，錢我會還給你的。

龍十月想說，不用還?；蛘呦胝f，不用謝。但他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那么狼狽地低著頭，蠕動著油漬漬的嘴唇，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玫瑰走后，龍十月才說了一句話，他說，不叫那碗面也餓不死你。

他說了三次，越說越生自己的氣。

13

那是龍十月最后一次和玫瑰見面。那天之后，他被傷心欲絕地千里趕來看他的媽媽怒火沖天地抓回了那個小鎮(zhèn)，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把那兩萬塊錢作了什么用，他媽媽沒有讓他再去上學。龍十月在家里待了一年，就被媽媽叫去超市里幫忙，理理貨架收收錢什么的，有時候還充當搬運工。龍十月一直想再去新疆找玫瑰，但只是想想，從來沒有真正成行過。

陸百合的花店，在某一天，忽然就關門了。龍十月在那個中午驚惶無措地看著那個悄無聲息沒了人的小店，在熾烈的亞熱帶陽光下冷得直想發(fā)抖。

二十三歲那年，龍十月結婚了。他媽媽張羅的，在那樣一個小鎮(zhèn)里，這個年紀結婚，不算太早，他的妻子叫小月，不丑不美，不好不壞。龍十月想，還能有誰，可以比玫瑰好。

只是，小鎮(zhèn)里從此再沒有玫瑰。

還能有什么，比這更壞。

14

二十五歲那年，龍十月終于有了玫瑰的消息。他收到了兩萬塊錢匯款，來自北京。匯款單上的地址和電話，龍十月去查過，都是假的。

龍十月沒有太意外。玫瑰不是說過不要再跟著我嗎。他記得這句話的。

他只是很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知道了又如何，他從不曾能夠幫她一點什么，他和她，甚至不曾是朋友。

是的，玫瑰是龍十月心里的火，有時候熱得他痛，有時候曖得他想哭，有時候卻足以將他冷死，就那么明明滅滅，氣若游絲，但從不曾熄滅。

龍十月從來沒有想過，是從這樣一個渠道重獲玫瑰的消息。他開著電視歪在沙發(fā)上睡覺，他很少看電視，但不開著電視，他從來都睡不著覺。中間他起來喝水，就那么掃了電視一眼，居然見到了玫瑰光芒萬丈的笑容。

當紅模特，電影新星，娛樂紅人。這些個詞，龍十月覺得，離自己真是如隔著一個宇宙光年般遙遠，但他看到玫瑰的那一瞬間，驚異只是來自于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時刻再見到她，而不是她居然與這樣的詞語扯上了關系。

是的。遠的從來是他，而不是她。

15

如果龍十月有那么一點娛樂精神，或者他是一個想出名想得瘋了的人，或者他出于一點什么樣的私心，這會兒他一定能想出一個什么辦法和陸玫瑰再扯上點什么關系。有一天，小月問他，你看那個明星，她是不是跟百合花店的小狐貍精長得很像？

同一個人，怎么會不像？

龍十月沒有搭腔，他的妻子習慣了他的沉默，沒有再說什么。龍十月閉上了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那天，龍十月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場熊熊大火，熾烈地燃燒著自己，最后把他燒成了一堆冰冷的灰燼。

16

龍十月是我的名字。這是我的愛情故事。

這個愛情故事，不浪漫不唯美不曲折不感人，甚至你也許會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

但是，也許有一天，你會在街上遇見一個面目平凡到模糊的男人，你覺得無論如何他的身上都不曾發(fā)生過什么類似刻骨銘心的愛情。

但事實上，他也許是一個悲傷到極致的男人，他也許叫龍十月。

如果你愛過，你就會明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