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村,一個富有詩情畫意的村莊。在舟曲人的記憶中,這里綠樹成蔭,小橋流水,民風(fēng)純樸,雞犬相聞,儼然“世外桃源”。村北一兩公里的正上方,翠峰山和北山高聳對峙,兩山之間形成一道狹窄的“峪門”一一當(dāng)?shù)厝朔Q它為三眼峪。
2010年8月7日深夜,天空先落下一陣零星的雨點,緊接著電閃雷鳴,從三眼峪沖出一條“巨蟒”,咆哮著向月圓村沖來。遇到樹木,它張開血盆大嘴,一口吞食;碰到小二樓,會像大鯨吞小魚似的吞沒。驚醒的部分村民,逃到樓房頂,借著天空的閃電,看著那瘋狂摧毀一切的“巨蟒”,嚇得魂飛魄散——那驚魂的一幕比死亡本身還讓人恐怖。一座座樓房連同逃到樓頂?shù)拇迕瘢蚕⒒绎w煙滅。最后,飛馳電掣的“巨蟒”一頭扎進(jìn)滔滔白龍江,傾刻江水?dāng)嗔鳎纬闪搜呷缓樗q,溢向了江邊的舟曲縣城。黎明時分,幸存的人們發(fā)現(xiàn),一道長約5000米、寬約500米、厚約5米的泥石流覆蓋了月圓村及周圍的樁。200余戶、700多人的月圓村,只逃出了十余人,和外出打工的加在一起,僅有七十多人幸存。不少十余人的大家庭,連一個收尸的、流淚的都沒有留下。
這一夜,烏云吞掉了天上的月亮,泥石流吞掉了大地上的月圓村。
我是一位遲到的過客,災(zāi)難過去70多天,我來到了月圓村。那天,天空晴朗,太陽盛開的黃菊一樣燦爛,大地上鋪滿金子一樣的陽光。放眼望去,只見一二里寬八九里長朝白龍江傾斜的一片沙灘上,搭著無數(shù)簡易的帳篷,帳篷周圍飄著五顏六色的彩旗,幾輛工程車來來往往。如果不知道這里是受災(zāi)的月圓村,還以為原本就是一片空蕩蕩的河灘,現(xiàn)在正平整地面,準(zhǔn)備搞開發(fā)性的建設(shè)哩。如果我們的眼睛忽視一些細(xì)節(jié),就不會發(fā)現(xiàn)這片土地內(nèi)心深處的疼痛。
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從三眼峪流出,自北朝南從月圓村的中間穿過。腳下的地面到處都是曬干的泥沙,還夾雜著不少石頭,給人一種走進(jìn)戈壁灘的感覺。小溪比兩岸的土地低二、三米,好像是深陷沙灘中的囚徒。小溪兩邊直立的岸壁上,不時有鋼筋混凝土露出,讓人想到這里淹埋著倒塌的樓房的殘骸。再細(xì)細(xì)觀察,才發(fā)現(xiàn)那些高出小溪幾米的泥石混合物構(gòu)成的河岸,都是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沖進(jìn)來的“侵略者”:原來的河岸已被泥石流深深淹埋,覆蓋在這里成了主人。走不了幾步,就會碰見幾件衣服,遺落在地面。那衣服皺皺巴巴,粘滿泥沙,靜靜地躺在那兒,似乎在訴說著什么。有一件花格子上衣,泥沙的斑點遮掩不了它的漂亮,像暴雨打過的一叢花散落在那兒。從衣服式樣可以看出,穿這件衣服的孩子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姑娘,那姑娘早已不在了,可那衣服還在堅韌地等待著那雙纖纖玉手將自己撿起。有幾只黑色的鞋子,灌著半鞋泥沙,鞋口朝上,有一種走動的強(qiáng)烈欲望。那鞋子似乎在說:我還年輕,路還沒有走完,這樣停下來,我心不甘啊!啊,鞋子主人的脈搏早已停息,可留在大地上的它還想走動。幾只竹子編的背簍,已經(jīng)變形,里邊裝著半背簍泥沙,傾倒在那兒,像個受傷的孩子,似乎在等待著母親將它抱起。這背簍,自然屬于母親,為家庭從集市上背來過菜,背來過米,背來過油鹽醬醋,也背過一、二歲的小孩。現(xiàn)在,它失神落魄的倒在那兒,向我們暗示:大地上少了一位善良的母親。幾根草繩,半截埋在泥石中,半截盤在地面,好像是地下的生命扔上來的繩子,讓活著的我們緊緊抓住它,救起系在繩子下面受困的他們。
行走在月圓村,我的鼻孔里不時嗅到縷縷帶有霉味的死亡的氣息。那氣息從地縫里滲出來,讓燦爛的陽光有了灰色的銹跡。
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人,不顧太陽的直射,坐在一塊石頭上,像一座石雕一動不動。他身后二十米開外,是一座殘存的百孔千瘡的小二樓,傾斜著身子掙扎著就是不肯倒下,像一位臨終的母親不肯閉上眼睛,還在苦苦等待著心愛的孩子。他的身邊有一汪淺淺的潭水。那潭水不大,不到兩平方米,漂著幾只塑料袋,水色渾黃,像大地流出的淚水。我走過去,坐在了他對面的一塊石頭上。他頭發(fā)稀疏,黑白加雜,眉頭緊鎖,神色凝重,沉穩(wěn)地坐在那兒,對我的到來置若罔聞。
我對他友好地笑了笑,問:“老鄉(xiāng),你是月圓村人嗎?”
他緊閉的嘴巴沒有張開,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就是月圓村人。
我抽出一支煙,遞給了他,問:“老鄉(xiāng),你還好嗎?”
他點燃煙,吸了一口,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還好。
我接著問:“老鄉(xiāng),這么熱的,你為啥坐在這兒?”
他使勁吸了一口煙,指了指身邊的一潭水,說:“這是我的家,我的媽媽,我的妻子,我的娃,在下面……”
聽了他的話,我身心一涼,渾身的每個毛孔都緊縮了。我感到自己是一位實足的傻瓜,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話,揭起了他的傷疤。面對他,不知說什么好,從不抽煙的我也點起一支煙,陪著他抽了起來。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一聲嘆息,只是一個勁兒抽煙。他身上,放射著一種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的痛苦的氣息,朝我襲來。我想,縱使將他的心換成一塊石頭,也會疼痛啊。
他穿著一件嶄新的藍(lán)色上衣,與他飽受日曬的古銅色的臉極不協(xié)調(diào)。我指著他的衣服問:“這是不是你平時穿的衣服?”
“不是,這是我來時借的……”
我明白了,他穿上借來的新衣服,來這里看望自己的母親,看望自己的妻子,看望自己的孩子,是想告訴他們,自己活得很好,讓他們別牽掛。離開他的時候,他朝我感激地看了一眼,感激我這個陌生人陪他坐了一會兒。走了幾步,我碰到一位中年婦女,手里拿著一根香蕉在那兒沒有目的地亂轉(zhuǎn)。我問她家里還好嗎?她告訴我,全家十多口人,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說完話,木然地吃起了香蕉,好像講的是別人的不幸。于是,我碰到任何一個人,再也不敢多問。
幾個衣著不整的農(nóng)民,背著背簍,在倒塌的樓房的廢墟中尋找著什么。一個中年漢子手里握著鋼鋸,正在賣力地鋸著露出地面的半截鋼筋,“嚓嚓”的聲音異常刺耳。對這幾位災(zāi)后“打劫”者,我一點也不反感,一點也不怨恨。我知道他們都是些窮人,他們在蒼蠅都嫌棄的角落尋找生計啊l他們的所作所為讓我深刻地理解:生活還在繼續(xù)!
一塊一間房子那樣大的石頭,橫在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石頭面前,插著幾把殘香,擺著一些貢品,已曬得發(fā)黑。我想,這塊巨石下面,不知又壓著多少生命。巨石孤零零的聳立在那兒,一臉闖下大禍又為自己辯解的神情,它似乎在說:人們啊,別恨我,我原本居住在深山老林,與參天大樹為伍,大樹不見了,不知為什么我流落到了這兒,我也是受害者,失去了心愛的家園啊!
(責(zé)任編輯:蘇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