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的秋天向來有一段陰沉的日子,沒有陽光,也沒有雨水。這樣的日子,行走在城鎮的天空下,難免感到憋悶。
一個沒有多少特色的日子,傍晚,我照例在岳家灣的小河邊散步回來,母親已然站在門口等我。她的旁邊站著一個黑瘦且干癟的老婦人。見到我,老婦人微笑著,朝我點頭。雖然我不認識來人,但我能夠想到她是母親鄉下的親戚,抑或沾親帶故的朋友,他們走街上縣,總要與母親敘敘舊,每次來,斷斷少不了大包小袋的土豆、花生、黃豆甚或菜蔬,叫母親感念。舊處難忘,母親少不得在飯桌上憶起鄉下的事情,叫我們也每每跟著感動。
老婦人剛剛落座,眼淚就上來了:她的丈夫,那個七十歲的老人在太自湖街口走動時,被一輛突然啟動的汽車掛到,胯骨骨折……
若不是先前當過兵,若不是身體素質好,七十的老人倏然倒地,斷然會即刻斃命的……謝天謝地,冷汗在我的額上冒上來。
實際情況是,老人倒地,幾次掙扎后,再也沒有爬起。他呻吟著叫起來:“我的腿斷了!”在這種凄厲的叫喊聲中,那輛汽車卻不管不顧地依然揚長,只留一溜煙塵在繚繞。有人圍觀,有人氣憤,也有人實在忍耐不下,脹紅著臉,騎車追上,令其將老人送往醫院。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車主將老人送到醫院,竟顧自走了。醫院催其繳費辦手續,他竟說自己是見義勇為,其他一概不關他的事。
“不關他的事?許多人看到了,那就是證據啊!”我的嗓子突然高起來。
“是啊,許多人都看見了,老六,鄉長,還有……那些人都不愿得罪人,開車的是個年輕人,他的父親是村上的書記。”老婦人低聲說。她已激動不起來了,可以想到這些天,她的心里承受了怎樣的折磨。
“那鄉里的街道不是都安裝了視頻?”我忽然記起公安系統一位朋友告訴我的話。
“鄉派出所的管片民警說視頻壞了,沒有記錄。”
我忽然無話可說。才幾年工夫,人心就如此大變?趨炎附勢,欺軟怕硬,正義在惡少面前如此蒼白無力!
忽然在心里暗暗責怪母親的多事,明知兒子是微塵一樣的百姓,偏要攬下這惡心人的事,落得狗咬刺猬無處下口的處境。
老婦人坐在一旁,耷拉著眼皮,她也許幾天沒有合眼,焦慮、憤怒、失望折磨著她,讓她心力憔悴。
或許真的如車主所言,老婦人的七十歲丈夫自己不慎摔倒,而遷怪別人?在心里,疑惑如荒原上的野草,一點點地生長。
忽然記起老婦人提起過的見證人之一老六。這個^我是認識的,身高馬大,為人仗義。急忙委托熟人去老六家打聽,十分鐘后,受托人打來電話說,老六親口說他確實親眼見過事情的全部經過,但是。迫于當事人的威勢,老六也不愿作證。
眼前的老婦人的遭遇立時讓我生發好些同情。我為自己曾經產生過的疑心羞愧,那一瞬,熱血往臉上一涌,我決心盡全力幫一幫這個老婦人。
夜晚的城鎮透著刻骨的清寒。秋風落葉,這個季節讓人如此的傷感。老婦人回家了,回到了遙遠的鄉下,回到了那個老軍人的病床邊。隨后,電話里就常常傳來諸如村書記一口咬定不是他兒子干的、派出所民警接受了村書記的宴請一類的消息。面對這樣的現狀,我還能說些什么呢?我已無話可說。這么些年來,生活的種種磨礪,已然消除了我曾有的棱角。我變得麻木和遲鈍。但是,這樣的夜晚,我的靈魂被深深、深深地觸動,是的,這種觸動的刺痛來自于老婦人。她的哀傷的眼眸,她的疲累的神態,她的被歲月壓榨得近乎干癟的身材依然在我的眼前晃動,叫我揣揣不安,難以平靜。
弟弟顯然看出我內心的苦痛。他很在意地聽取我對事情經過的敘述。當他聽說鄉長也在一起目睹了全部經過,靈感讓他激動地叫起來:“哎呀,你猜猜,當官的最怕什么?”
我說:“我又沒有做過官,怎么知道當官的最怕什么。”
“怕曝光!”
“你別出餿主意!”我叫起來制止他。我曾經在一家小報工作過,我熟悉新聞媒體的工作流程,并且在報業也有許多朋友。但是,曝光別人和被別人報復的情景仿如昨日,歷歷在目。曾經,有古角水庫的幾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找到我,讓我將蟻穴密布、隱患叢生的水庫大壩進行報道,以引起上面的重視。那時,古角水庫是全國達標安全水庫,寫這樣的文章無疑是對“安全達標”的全盤否定,是要犯忌的。涉世未深的我在作了詳細的采訪后,寫了一篇反映問題的文章被省委內參刊發,由此引來了副省長、水利廳長的現場辦公,由此,古角水庫被列入國家病險水庫名錄,在隨后的幾年撥款近四千萬元整治。盡管后來壞事變好事,但其時縣領導斷然是一身冷汗。報社領導被縣領導批評,而我則被報社領導罵得遍體鱗傷,獎金泡湯。想起這些,寒意在脊背陣陣襲擾。多年以來,我再也不愿單槍匹馬去干這種事了……
“你真是死心眼,誰叫你真的去曝光啊,你不會……”弟弟的話在我心底燃起一片星光。
我給遠在太白湖邊的鄉長打了電話,我說你們鄉有個七十多歲的抗美援朝老軍人被汽車撞傷,車主不愿承擔醫療費用,老軍人的親戚在新聞媒體工作,正準備對這件事進行報道。聽說鄉長您當時也在現場……我的話未完,鄉長已然有些惱火,他說,這些記者真是……擾弄是非,屁大的事就要曝光。我說,這種事性質嚴重……搬弄出去恐怕……這總歸不好,要不這樣,我做個工作,讓他們息事寧人,您幫忙叫村書記把醫藥費承擔起來。這樣一來,小事化了,大家一安百太。
沒想到鄉長滿口應承。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就是第二年早春。一天早晨,我剛起床,外面就有人叫著我的名字。我應著,走到門口,忽然怔住。這不是那個黑瘦的老婦人嗎?是的,她的身后站著一個高高大大的老漢,雖然年紀有些大,但身板挺直。
“我是來感謝你的,好人。”老婦人低聲說,同時把兩只蘆花雞和一大包花生放到地上。見到生人,雞們掙扎著,略咯一陣亂叫。
我忽然身上一陣燥熱,眼底發潮,竟又無話可說。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