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回家的路到村口猶豫了,如同一棵分叉的樹,一個枝丫伸向村莊,一個枝丫伸向田野。從我出生起,這條路就帶我走進走出,直到我能獨立進出,閉上眼也不會摸錯——沿著村莊的那個枝丫,走回我的家:沿著另一個枝丫,找到我死去已久的祖輩。我們一起生活在北方這片土地上,隔著一茬茬莊稼、一代代人,面對面站著。
每當我念及家鄉,那片村莊和參差的墳塋總一起浮現出來,分不清是對村莊的感情,還是對墳的?那條回家的路通向村莊,也抵達墳塋;那片田地的胳肢窩里睡著村莊,也睡著墳。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共用著同一條路、同一塊土地,那些墳塋也是一間間房子,每間房子里都住著一個先人,誰敢說那零落的墳塋不也是一個村莊呢?
這是一個最容易忽略的事實,如同父輩無聲的愛。那些站在村莊對面的墳,多像默默站在背后注視我們的先人,落落念數著手里一個個春夏秋冬、一茬茬莊稼、一輩輩子孫。
當我們接受新生,也要面臨死亡,生命開始的同時,死亡潛移默化地也開始它的倒計時。在我北方的家鄉,沒有青山,沒有江海,只有一望無垠的平原。從幼小,我就坐在這片平原的一角,虛幻著遠方從未謀面的高山和江海。在我最初接近無知的知識里,那些隨風起伏的莊稼就是最汪洋的江海,那些突兀挺拔出的墳塋就是高山。
很多年后,當我慢慢長大,才知道自己錯了。那片莊稼的確是世界上最汪洋的江海,但那些墳不是高山,是明礁暗石,我那些熟悉、不熟悉以及認識、不認識的鄉人和祖輩,就是在這片汪洋里勞作勞作著,從一塊礁石邊忽然消失了蹤跡,再沒回來……
第一個從我視線里消失的是二偉媽。二偉媽是我記憶里最干凈漂亮的女人,我記得很清楚,她嶄新地被一群人放進漆紅的高頭棺材,“哼哧哼哧”著抬出村莊。開始,我和二偉還跑在最前面,后來我們累了,被遠遠拉在后面。當我們趕到時,二偉媽已不見了?二偉家的麥地隆出高高的一個鮮土堆,很多人圍在周圍掉眼淚。
二偉問大偉媽呢?大偉沒吱聲,兩只手一起左右擦著眼淚。二偉神秘地笑著說他媽藏起來了,藏在墳塋里——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墳塋真正的含義,還不能把它與死亡聯系起來。二偉開始扒墳,喊叫著媽媽。我也跑過去幫他,沒有其他原因,我只想看見她干凈漂亮的笑,還有,每次見到我都塞給我的零食。
我們的努力是徒勞的,我們那么小,在死亡面前顯得微不足道。大人吸溜著鼻子把我們提回家,二偉終于哭了,我也跟著哭,他是哭他沒有尋著的媽媽,我呢?現在我依然無法明白,或許我是哭那些本該屬于我的零食吧?一直,我都這樣對自己解釋,不愿涉及記憶里那場最初的死亡,或許根本就不愿承認。
我和二偉的努力并沒因大人的阻止而結束,后來我們又去過那座墳,奮力挖掘過。每次,我們都以失敗黯然收場。我和二偉堅守在墳旁,我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忽然笑呵呵出現,再親吻著二偉抱起他,并向我口袋里塞滿零食。夏天,秋天,冬天,接著第二年春天,除了一些雜草和莊稼,什么也沒從墳里走出來?!
我們拔光了墳上的草,還是什么也沒有!二偉媽真的消失了,只留下那座墳,日復一日枯站著,看著我們成長,長大——直到二偉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次我們坐在地頭上聊天,二偉忽然指著她媽的墳,哽咽著說:我不相信!我怎么也不相信……
我知道他不相信什么,不相信他媽媽真的死了!可是誰又想相信呢?在我們幼小時,可以無知地騙自己,認為那些死去的人都藏了起來,可以滿懷希望地去尋找,但現在我們都長大了,無法再騙自己——但我們還是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在我六歲那年的冬天,我真正認識了死亡,并把它和墳塋連接在了一起。那天早上,起床后我就跑向黃婆家。黃婆是五保戶,沒有子女,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或許說喜歡她的零食更準確些。王婆還沒有起床?我趴在門縫向里瞅,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見。我大聲喊黃婆黃婆!沒有回音。我又趴在門縫瞅,忽然渾身冷颼颼的。
我推開門,黃婆還在睡!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湊到她耳朵上,大喊一聲:噢!黃婆還沒動。我爬上床,掏她的胳肢窩,拉她起床。我的手如同攥了塊冰,黃婆渾身都冰凍一樣涼。我又叫幾聲,逃也似的跑了一一潛意識督促著我,她死了!黃婆死了!
所有死亡的儀式都如出一轍,只有不同流淚的人,區分著不同的死亡。走在最前面的,是死者最親的人,兒子白衣素裹,披麻戴孝,肩膀上扛著柳樹幡桿;女兒一襲白衣,頭上纏著長長的白布,拖著比白布還長的哭腔和眼淚;后面依次跟著家門的族人,兄弟叔伯婆媳妯娌,還有村里年輕后生“哼哧哼哧”抬著的高頭棺材:最后是鄉鄰,以及紙扎的浩蕩物什——牛馬電視家具等等,活人有的都一件不少。
那時,我總是這樣的錯覺,那些人并不是真的死了,他們只是在村莊生活夠了,被后輩抬著送去另一個地方,開始新的生活。這和我見的那些婚禮莫名地相像,那些哭泣掙扎的新娘,被村里年輕后生抓住,也是在這條路上,“哼哧哼哧”抬進村里。以后,她們卻在村里安靜生活下去了,從家到田地、到娘家,這條路上進進出出一輩子,從沒走錯過。
或許,一場喪禮也是一場婚禮吧?只是那些老人太老了,老的不好意思了,老的禁不住折騰了,就躲進棺材里,誰也看不見摸不著!但誰又能否認他們不正躲在里面偷偷地笑呢?我跟在鄉人后面,在棺材放下歇息時,我會湊上去看,可惜沒有一個縫隙。我貼在棺材上偷聽,可那些人的哭聲太大,我聽不到里面的聲音。
棺材被抬進祖墳地,挨著先人埋下,村里少了一個人,他們又多了個鄰居。棺材下了地,親鄰陸續都回去了,最后走的總是幾個老人。他們站在新墳前,撥弄著燃燒的火紙(冥錢),拉家常般和死人說著話。最后長舒口氣,說你先到那邊等我吧,一年半載的我也該過去了……他們看看那片墳塋,又看看村莊,或許他們已分不清村莊和墳塋哪個才真的是家了?
村里的老人一個個耐心地用一次次死亡,讓我認識并慢慢承認了死。死,就是一個人去了另一個地方,比如村莊對面的墳地,再不會回來。顯然這種認識過于溫柔委婉而片面膚淺,并不是死亡的本質,或者,這只是村莊傳統觀念里的死亡。
在我十歲多一點的年齡,火化代替傳統的土葬,被作為一項國家政策和指標貫徹下來。那些行將就木的老人,成為最初要落實的指標。村人恐慌了,一代代,他們向這塊土地討生活,流汗、流血、流淚、繁衍生息,死了再把身體完整還給土地。現在卻要火化,一個人濃縮成一捧煤灰,這是他們無法接受的。
那些快要老去的人是痛苦的,他們承受著生死之間前無古人的煎熬。一些人就這樣眼睜睜地死去,被靈車拉走,送回來一盒骨灰。火葬場每天火化著數以百計的死人,誰能保證那盒骨灰就是他呢?或許只有他的一只手,混雜著其他人的胳膊、牙齒、腳趾……
喪禮繼續有條不紊進行,儀式還是過去祖傳的儀式,但總給人不真實的感覺。也是從那時起,我洞悉了死亡,那些死去的人真的死了!如同火葬場煙囪上的煙,裂散在天地間,再不會回來。但我越發不能接受死亡,我更愿相信,他們是被村人抬著送去另一個地方,比如村莊對面的那塊祖墳地。
就像今年的雪覆蓋住去年的麥地,新的一茬莊稼擠掉另一茬,村里的后生繼續出生著,年輕的變長,年長的變老,年老的死去……仿佛一雙無形的手把握著方向,在那條回家的分叉路口,從家到田地,從田地到祖墳,進進出出,來回磨損著村人蹉跎的歲月。
每年春節,大年初一,新年的第一天,我都跟隨著父親和叔伯,趕在太陽升起以前,去拜祭祖輩——那些墳塋。小時候,我們堂兄弟總跑在最前面,后面跟著父親和叔伯,最后是幾個腳步蹣跚而且哮喘的爺爺。現在,跑在最前面的還是一群孩子,但不再是我們了,換成堂兄弟的娃子,我的侄子們。那些爺子輩的老人沒能跟上我們,先先后后,把家安在了祖墳。他們不必再氣喘吁吁地跟在我們后面了,或許,他們正笑瞇瞇地坐在家門口等我們。
孩子們最先到達祖墳地,然后是我們堂兄弟,最后是面色緋紅的叔伯。我低頭燃燒散發火紙,我想不清楚,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我那年輕壯實的叔伯越來越像爺爺們了?
燒紙,放炮,跪拜,磕頭,作揖……不成文的儀式有條不紊進行,跪在最前面的是叔伯,接著是我們,我們后面是一群蠢蠢欲動的孩子——他們和當初的我們一樣,惦記的只是藏在雪窟里未響的鞭炮,還不知道墳與他們大關系。
磕完頭,就可以回家過新年了。孩子們捂著鼓囊囊的幾口袋鞭炮,說笑著最先跑走了。后面跟著堂兄弟們,一路談論著去年的收成,或者外地打工的經歷。最后滯留在祖墳的是兩鬢蒼蒼的父親和叔伯,挨著祖墳看,瞅著自己將來既定的墳址,新的家。
我喊父親回家,父親看我一眼,原地又走了一圈,然后對我說,將來我就在這!和你二叔鄰居。我在父親身邊站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父親沒有看我,他巡視一遭祖墳,抬頭看看對面的村莊,喃喃地說:是個好地方……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的那次喪禮,那個老人也是父親的表情和口氣,做著同樣的事。現在,我明白了,父親嘴里的好地方,不只是祖墳,也是村莊,在父親眼里,這塊祖墳正慢慢變成他的家,這些墳塋已是他又一個村莊。
我跟著父親抬起頭,在通向回家的分叉路口,朝陽剛露出紅彤彤的胖臉,一群孩子雀鳥一樣,一頭扎進村莊,奔回家。新的一年開始了,從新的一天開始。父親放下目光,對我說,走!我們回家吧。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