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種“盡可能”的選擇

我在2003年出版《蝶道》的時候，第一次向出版社要求，希望內文紙使用環保紙或再生紙。但最后被出版社否決了，我并不太記得當時被否決的理由，大約是使用再生紙會影響照片質量之類的吧。這件事一直在我心底，讓我思考許久，我每回拿著書本，心中都有一種難以擺脫的沉重。就像我認為諸如《迷蝶志》、《蝶道》、《家離水邊那么近》這類書的版稅不應歸我所有，而應歸大地所有一樣，我以為這樣的書，每賣出一本就加重身為寫作者的責任，因為里頭的理念與思考，都取自于大地，理應有更好的出版方式，讓出版品本身的理念更為完整。于是2007年出版《家離水邊那么近》時，我第二次跟出版社提出要求，這時印刷質量不好已經無法讓我退縮了，質量不好就不好，我以為我的讀者當會理解、接受的。此外，由于我的書都是自己設計，因此我在做封面設計時，也會以簡化、單純化印刷模式來呈現美學理念，以避免印刷上的浪費。

其實更早以前晨星出版社的“自然公園”系列出版品，已經使用再生紙印刷了，確實有印刷效果不佳的情形。另一個讓出版社不愿意使用的理由，則是價錢較高。當然，也有人跟我討論過，部分再生紙在制造過程中，也會使用漂白劑，未必較低污染等問題。印刷效果不佳(彩度低、紙偏灰)、價錢較高、未必低污染，這三點，成為多數人無法放心使用再生紙印書的重要理由。

對一個產業而言，他們當然也知道這三個方面的問題，也在試圖解決。紙張造成的環境問題，其一來自森林砍伐，其二來自制程污染。再生紙(reprocessed paper)只緩解了第一個問題，并沒有解決第二個問題。現在一般所使用的“環保紙”一詞跟“再生紙”并非同樣的概念，再生紙按臺灣“環保署”的規定要使用60%的回收紙漿，但環保紙卻不是拘泥于回收紙漿的比例，這是因為制程干凈與原料同樣重要，而原料取得是可以透過人工方式改善，減低對原始林的傷害。

早期再生紙在重制的時候，和原生紙漿一樣，得再使用酸劑來溶解木質纖維，并用含氯的漂白劑來漂白。酸劑與漂白劑即是造成水污染與空氣污染的元兇[住在東華(編注：臺灣東部花蓮縣的東華大學)的朋友，晚上定可聞到附近紙廠趁夜色排出的氣體不用儀器檢測即有的酸味]。非原生紙漿在使用酸劑上已經降低，近年也已發展出全無氯漂白(TCF)、制程無氯漂白(PCF)的技術，因此，我現在在紙廠給的紙樣上，都特別注意是否有標示TCF或是PCF，或是否經過FSC(森林管理委員會)認證的紙張。

所謂通過FSC認證的紙漿，并非我們認定的回收紙漿，而是用來造紙的林地(可能是天然林也可能是人工林)，是較有管理概念的森林使用，或人工培育的樹種。這是起源于“資源管理”論述的實踐。比方說，我有一塊一百公頃的林地，種植一種百年才得以成材的林木。那么我就將林地切分為一百塊，當砍伐第一塊時，同時種下小苗。翌年則砍伐第二塊，同樣種下小苗。如此一來，在砍到第一百塊的時候，第一塊的林地又已成材堪伐，原則上材料的取得就能生生不息。其次，也有以“間伐”為管理基礎的，即不一次性砍掉該區域內所有樹，而是選擇性地砍伐，并且種植小苗。無論是用哪一種管理方式，當然都會造成紙張成本增加，但長久來看卻是“較”符合利益，傷害性也較低。當然，即使是如此，FSC仍有許多問題，比方說大量造林得用水，形成另一種自然資源的壟斷等等。

只要印書，就會產生資源消耗與污染，這本是無可避免的事，就像只要“我”仍存在，對生態系而言就是負擔。這是反環境運動的人士，常常拿來揶揄環運人士的一種策略：“人類滅絕最好啦”，“你干脆回去茹毛飲血的生活算了”，“有種你就不要用紙”等等。其實這在辯論上是不值一談的“稻草人策略”，因為環運人士也養小孩，也想求生而非求死。重視環境的人和不重視環境的人的唯一差別是，前者希望在心理與生理上更無負擔地活在地球上，“盡可能”找出與生態系共存(卻未必和平)的生存方式；后者卻疏懶于這方面的思考，并對其他人有這樣的思考感到緊張(怕自己被視為落伍者)，因此反射性地以攻擊性的語言加諸對方。

“盡可能”就是我心里想的關鍵詞。就像文學“盡可能”表達出難以言喻的愛情，“盡可能”呈現我們紛亂繁復的人生，我希望我出版的書，“盡可能”減低傷害性。

到去年印制新版《迷蝶志》時，出版社已能接受我的態度，這本書從封面到明信片，用的都是“環保紙”(而非再生紙)。比方說，明信片的日本AP中性紙就是用10%的非木材纖維(所謂的草漿)所制，當然其余的木漿也是FSC認證的，制程也是TCF或PCF，因此讀者當可發現，新版《迷蝶志》與今年出版的《復眼人》，內文紙都比一般書來得灰黯些。出版社當然也沒有因此扣我的版稅。

和能源問題一樣，到目前為止，我們也還不能不用紙張，因此有個消費機制的法則是很明顯的：一樣新產品、新技術，若沒有市場，那么它的發展就會隨之遲滯，普及的速度就越慢，價格就越高。因此，如果全世界的出版社能聯合更大規模地使用，無論獲利的是本地紙廠或外國紙廠，我認為都是件好事。在過程中我們一定能發現更多如今環保紙與再生紙的問題(如德國已發展出可重復使用的紙)，進而再嘗試解決目前的問題，那么這樣的“進步”才是有意義的。至少對我而言，才是有意義的。

我所生產的每一個文字，都不及構樹(編注：構樹是早期臺灣民間手工造紙常見的材料)在春季時所伸展出的一枚新葉與枝椏，不只因為樹的演化智慧遠高于我這個四十歲的靈魂所生產的智慧，還因為每一株樹都可以讓鳥與昆蟲停棲其上。我希望能盡可能使用不傷害生態系的原料來制成印出我的作品的紙張，希望有一天我的文字也能讓讀者的靈魂停棲其上，那么印制這些文字的植物始可能獲得安息。這是我使用、并期待制紙廠能造出對環境更友好的文字負載體，唯一的理由。

吳明益

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曾兩度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并獲亞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金石堂年度最有影響力的書、聯合報小說大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復眼人》，散文集《迷蝶志》、《蝶道》、《家離水邊那么近》，論文集《以書寫解放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