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韻形容自己是一個很快的人。但她卻用一種很慢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日光夜景》。
在20多年前,臺灣書市上大部分的書還是活版印刷,這是陪伴嚴韻長大而讓她感覺非常熟悉的東西。當書都轉為電腦平版印刷后,她強烈地感覺到兩者之間的落差,“電腦排出來的字,我覺得很丑”。
作為翻譯者的嚴韻擁有四十多本譯作,而寫詩的嚴韻的歷史則可追溯至1997年。詩作累積到一定數量,她開始考慮出書的事情,“活版印刷”也隨之出現在腦海里。“當我意識到它已經在消失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有機會出書的話,我希望用活版來做。這變成我的一個心愿。”
但就像一般讀者一樣,嚴韻很熟悉書的樣子,但并不了解具體制作過程。透過行人文化實驗室總編輯周易正,她認識了臺北最后一家鑄字行——日星鑄字行的老板張介冠,又找到碩果僅存的一臺活版印刷機,在咨詢自己的預算可行之后,她的“活版印刷夢”才開始慢慢實現。
“懷胎十月”的歷程
雖然是自費出版,但嚴韻希望自己的作品是一個專業的呈現,因此,她請了一位美編朋友先進行前期的設計。她這樣向美編描述自己心目中的書:“我希望我的書是一本完成度很高的書。比如說,我不希望它標新立異,它要有一個正常的長相;我不要奇怪的開本;我不要很復雜的版型——有一些詩集會排得很復雜,密密麻麻的,或者東排一句、西排一句;我希望天比較寬;臺灣的書是右翻的,我希望每一首詩可以從右邊那一頁開始,這樣可以在兩頁之內看完,不用翻頁……”嚴韻解釋說,因為自己的詩都是短詩,所以會特別強調避免翻頁這一點。這就像唱歌,在一個不應該換氣的地方換氣,旋律就會斷掉。這其實是她以往閱讀經驗累積下來的感受,“臺灣很多詩集都不注意這一點。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北島在臺灣出版的詩集。北島的詩大多數都很短,但是臺灣出的很多本,很不幸地將每一首都從左手邊開始,每一首都要翻頁。很顯然,編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北島也鞭長莫及。”
美編用電腦排出了整本書的版面后,打印稿交給日星進入撿字階段。日星目前保存有4種中文字體(楷、明、宋、黑)、7種大小(初號到六號),每種都有一萬多個字,每個字約儲存5~6個。所謂撿字,就是按照文稿,從浩瀚如海的架上一一找出每頁所需的鉛字。嚴韻說:“常用的字會備份很多,冷僻的字可能就比較少,或者根本沒有,需要另外再鑄。這是大家看一般的書不會想到的事情,但在活字排版上,每個字都是獨立的。這本書你有50個‘的’,你就要用到50個鉛字‘的’,它們必須同時存在。”
由于日星有義工幫忙,撿字很快就完成了,一萬八千多字的詩集,鉛字總重34.7公斤。鉛字按頁數打包好,交給排版師傅,這才是整個制作過程最費時的步驟。“因為現在沒有人再把活字排版當作一個職業了,師傅已經在做別的事情,只能利用休假的時候來幫忙,一天排兩三個小時。當年活版印刷全盛時期,一本書可能兩三天就排完了,這本就排了兩三個月。”
對于沒見過活字排版的人,可能難以想象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嚴韻說,不妨把它想象成“積木”。“師傅把撿出來的那堆字一個一個、一行一行、一頁一頁在木容器(即‘版’)上排好。文字以外的空白處,在版上不是懸空的,都要填上鉛塊或木條,把整個版填滿。”由于產業早已消逝,制造行間距離所需的鉛塊木條難尋,也是造成排版曠日持久的原因之一。
而校稿時,就是一個重整“積木”的過程。“版是平放的,所以你抽一塊出來不會像積木一樣散掉。一個字錯了,你就把那個字抽出來,放正確的進去。或者那個字排顛倒——因為鉛字是一個正方形——就把它的位置調整一下。”“看到排反的字會不會覺得很奇妙?”“其實我以前看活版印刷的書偶爾也會看到排反的字,這是比較有趣的地方。電腦排版不會出現排反的字,這算是鉛字排版的一個主要特征。我的朋友開玩笑說,要不要保留一個排反的字,讓讀者感覺到鉛字的特色。但我不能容忍我的詩集里有錯字(笑)。幫我寫特典的林群盛還說,想把字排得亂七八糟,他當時想要利用這個特色來排列。”
為《日光夜景》完成印刷工序的是日裕印刷廠的最后一臺活版印刷機。“這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大部分都已經當廢鐵賣掉了,真是心內滴血啊,”嚴韻說,“這也是為什么做這本書那么復雜的原因,因為要把不存在的產業的每一道工序自己想辦法再接起來。”
用電腦技術只要一個月就能完成的后制階段,《日光夜景》卻花了十個月,直到最后一步的“裝訂”,還充滿“驚險”。在預定出版發行的前兩天,嚴韻忽然接到一通電話:“你當初有看印出來的樣子嗎?裝訂廠的員工說內頁印刷出來的效果很差,他們不敢裝訂!”嚴韻大驚,跑到現場才明白,原來是裝訂人員沒看過鉛字印刷的書,因此她眼中“美麗極了”的浮凸壓痕與油墨痕跡,在年輕人眼中都成了“效果不好、被印壞”的紙張。“這也是年輕讀者的反應,他們會覺得很新鮮。那跟我年紀差不多或者比我年長的,他們不知道現在活版印刷已經快絕種了,而還有人用它做一本書,就會很懷念。”
活版之為活版,字之為字
《日光夜景》印了1500本,上市一年后市面上僅剩零星,嚴韻開始考慮再版。
新版有了新的書名《日重光行》,ISBN換了,封面換了,內頁由道林紙換成略厚、略黃的采風紙(因此更充分地發揮了鉛字印刷的效果),裝訂也從膠裝變成線裝,新增了英文詩作和特典,每本還打上流水號。不變的是,依然使用活版印刷。問嚴韻活版印刷是不是一件讓人上癮的事?她說:“上次分享會讀者也問我,下一次出書會不會還是用鉛字做?我只能說如果到時候這些東西還在,這些師傅還愿意做的話,我希望繼續。這樣的排版雖然有點事倍功半,可是如果還能做鉛字印刷,我會繼續用。這不是上癮的問題,我完全不推薦大家去做這件事,因為真的很痛苦。”她還說了一個“真相”,“第一次的版還留著我才敢再版。如果重排一次我絕對不干!”
《日重光行》出版后,所有的版就拆掉了,鉛字還給了鑄字行。嚴韻說,這也就是“活版”的意義。“我在出《日光夜景》時寫過一段介紹性的文字,說:字是活的,因為它們是單獨的個體可以隨時抽換、任意組合、甚至裁切或镕鑄;版是活的,因為材料都可拆散重復使用;過程是活的,因為大部分要靠師傅的手工勞動。版子是拿來印的東西,把它留著就變成死物,就失去它活著的意義了。”
當要把網上發表的作品轉變為出版物時,嚴韻選擇了一條早已人跡罕至的小路,她認定活版印刷才最適合表現詩的特性。“第一個原因是非常形而下的,就是詩集的字很少,用鉛字來做比較不那么痛苦。第二個原因,撿出來的字,每一個都是單獨的,每個字的長相都不會完全一樣。它跟詩有相通之處,就是每個字占的重量會大很多。只有200個字的詩,跟20萬字的小說里,每一個字占的重量是不一樣的,鉛字很適合用來清楚地傳達字本身的重要性跟獨特性。”對嚴韻來說,這就是書的物質性——有重量,相似又獨特的,視覺、觸覺皆可感知的三度空間,它本身就是一個表達方式。所謂形式和內容本來就是一個有機的整體,而非互不相干甚至對立的兩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