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穆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指出,中國傳統文化屬于農耕文化,“在較貧瘠而較廣大的地面產生”;而西方文化是商業文化,“發源于在濱海地帶以及近海之島嶼。”由于中國古代文明產生于幅員廣大的土地之上,不似希臘等古代文明那樣多發源于地中海沿岸,軍事開拓與對外貿易多越海而行,而不是向大陸的腹地。因此這種地理和文化上的差異導致中國傳統戲曲與西方戲劇的一個顯著區別:即西方戲劇從古希臘悲劇以降就包含豐富的關于海洋的內容,如莎士比亞的作品《威尼斯商人》、《暴風雨》、《奧賽羅》,而中國傳統戲曲(包括越劇)中關于大海的內容十分少見。即便在“海上女神”媽祖崇拜興盛的福建地區的莆仙戲中,關于大海的戲曲節目也處于被邊緣化的境地。葉明生寫道,“媽祖神話戲,在莆仙人中應有流傳,但我們在莆仙戲之劇目資料中尚未找到以媽祖傳說的傳統劇目。”從這個角度來看,由孫惠柱和費春放改編、杭州越劇院搬演的易卜生同名劇目《海上夫人》,引入了西方文明中的大海意象,豐富了越劇的表現內容。
首先,該劇把劇情背景從易卜生筆下的十九世紀挪威北方一個峽灣邊的小鎮轉移到中國明代的沿海地區。這一點耐人尋味:明代中國的造船和航海技術領先世界,鄭和七下西洋在規模上遠超后來的哥倫布,但鄭和航海的真正目的在于政治和文化,不在貿易和征服。所以從遠古到明代,千百萬的華夏先民在從東海到南海的漫長海岸線上和大小島嶼上生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盡管與大海打了數千年的交道,但他們的生活在傳統戲曲中卻難覓蹤影。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越劇《海上夫人》展示了被陸地文明所遮蔽的大海,呈現了被傳統戲曲所忽略的沿海先民的生活圖景。雖說傳統戲曲所關注的題材也包括科舉、忠孝、田園,當然還有愛情,尤其是青年男女對婚姻自由的追求。但《海上夫人》講述的是一個已婚少婦思念舊情人,而舊情人回來與丈夫奪妻的故事。這種題材大大超越了以往傳統禮教所能容忍的極限,比“娜拉出走”更為叛逆。所以可以說,這出戲在題材上豐富了越劇。
和原劇相比,此劇中的人名翻譯得十分巧妙:原劇英文版中的水手Alfred Johnston翻譯成“江思騰”,有“大江東流、奔騰入海”之意, 也暗合其放浪不羈、闖蕩江湖的豪俠性情。Arnholm譯成“安洪”,使人想到他“平息狂暴的驚濤駭浪、息事寧人”的嘗試,頗適合他穿針引線的角色。而醫生Wangel 在越劇中叫“范格”,給人以“循規蹈矩”的模范公民的感覺,與江思騰形成鮮明的對照。再者,越劇的唱段往往會顯得緩慢和拖沓。但這出戲刪除了原劇中的許多枝蔓,把多個次要角色的作用集中在少數幾個角色合起來處理,更為重要的是,還把原劇中的前史——女主人公荔達與戀人江思騰的訂婚和訣別——搬到戲的開場,使整出戲懸念迭起,情節推進十分迅速,如行云流水,比原劇更具張力和可看性。
其次,越劇《海上夫人》中的大海意象顯然被完全中國化了。戲一開場,觀眾所看到的舞臺背景是銀色的大海和椰子樹,讓人聯想到炎熱的海南村落,而不是冰冷的挪威峽灣和小鎮。改編者還剔除和虛化了原劇中具有歐洲文化特色的商業因素和美人魚的意象,使觀眾感覺故事就像發生在中國海邊的某個漁村一樣。 第三,易卜生的原劇聚焦于女主人公對“自由選擇”的追求。由于丈夫給予了她“自由選擇”的權利,她選擇了留在自己已經適應了的陸地環境,繼續與丈夫一起生活。而越劇《海上夫人》在對女主人公的塑造上超越了原劇,讓中國的觀眾更容易理解和接受。在越劇版中, 女主人公不僅眷戀著大海, 也像中國的許多婦女一樣,擁有像大海一樣寬闊的胸懷和自我犧牲精神。為此,改編者讓女主人荔達的情感經歷了三個轉折點: 一、為了救江思騰,她毅然對丈夫說:“你若不救他,我將不得不與他同舟共濟,亡命天涯;但只要你救了他,我就答應和你廝守終身!”二、在與江思騰夜奔而不得出路時,她似乎有了一種頓悟,對江思騰唱道:“你與他君子有約重九鼎,莫非是違約私奔遭報應?”三、 她為了保護江思騰而說的善意的謊言使丈夫善待江思騰,而范格性格中被激起的俠肝義膽又使荔達深為感動。于是,荔達在獲得“選擇的自由”以后,斷然決定與范格廝守終身。對中國觀眾來說,這種處理比起原劇更加自然可信。另外關于兒子眼睛的描寫原是易卜生原劇中的“點睛之筆”。越劇改編者將其保留在越劇里,使劇情帶有一種神秘的色彩,這也是超越生活的藝術體現。即使從精神病理學的角度來看,整日惦記、渴望大海與情人的女主人公,把臨死的兒子的目光幻想成顏色如大海、神態如情人的眼睛,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第四、易卜生的原劇實際上是一出女性的悲劇。荔達由于心上人長久沒有音信, 嫁給了自己并不愛的范格, 做了填房。她的繼女博萊則為了見識外面的世界,后來也同意嫁給自己并不愛慕的老師。看來女性的無奈似乎要一代又一代延續下去,因此這個話題原先就是沉重的。而越劇版的《海上夫人》,則更符合中國傳統戲曲觀眾對美滿姻緣的期待:即荔達在一系列的變故之后,似乎愛上了自己的丈夫;而博萊一直在暗戀自己的老師安洪。安洪和博萊的師生戀可謂兩情相悅,其戀情也和大海緊密相連。他們因為大海的故事而相愛,還將在海島上延續愛的故事,并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我帶你泛舟出航聽天籟,賞一賞海的安謐與澎湃。我擅垂釣你做菜,你斟我酌享恩愛。”這完全是一種中國式的海上田園,讓人想起《天仙配》的唱段:“我耕田來你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
越劇《海上夫人》還有一個極具創意的舞臺設計:一條長長的紅絲帶,套著兩只代替戒指的手鐲,象征著忠貞不渝的愛情。這條長長的紅絲帶在整場中以不同的形式出現了四次,象征著荔達和江思騰之間感情的不同階段,同時也伴隨著對大海的傾訴。唱段中的大海意象與舞臺上的紅絲帶相呼應,構成了一首夢幻般的敘事詩。
宮寶榮教授認為,易卜生的挪威語原劇先被翻譯成英語,再由英語翻譯成漢語,現在又被改編成越劇的文本,最后由演員搬演成舞臺作品。每一次變化都是不同符碼間的轉換,都是一次脫胎換骨。如此看來,越劇《海上夫人》似乎已不是易卜生的作品,而把它說成是中國藝術家們的原創作品也并不為過。這出戲從西方戲劇引入了大海情懷,并將其創造性地融入中國的傳統文化之中,無疑是一次成功跨文化的藝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