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更迭輪回注解了自然界的規(guī)律,一如人之生老病死誰也無法逃脫。不同的是,有人如流星劃過,稍瞬即逝;有人如空谷幽蘭,魅力恒久。
三年前深秋的一個晚上,在上海的美琪大戲院,我的越歌劇作品《簡愛》正上演。曲終人散,袁雪芬老師走出劇場,楊小青導(dǎo)演、“杭越”侯軍院長和我趕忙迎上前去。猛然間,我不禁有些忐忑,老先生會不會對這樣一出越歌劇頗有微詞?孰料老先生先開口了,仍舊是那熟悉而親切的紹興普通話:“這個戲我們年輕人很喜歡?!蔽业纱罅搜劬?,以為自己聽錯了,老先生指著自己,再一次強(qiáng)調(diào):“是我們年輕人喜歡看。”那時那刻,我按捺不住喜悅和激動,并非為了我的作品得到認(rèn)可而激動,而是感喟于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說自己是年輕人,依然朝氣蓬勃,雄心猶在!
目送大師走出劇場大廳,我低頭沉思。自2006年離開上海去了杭州,有一陣子沒見到袁老師了。這次相見,覺得老人又老了許多,腳步更加蹣跚了,身影更加顫巍了,只有那一雙眼睛,依舊炯炯。老人自詡“年輕”,其實(shí)蘊(yùn)含了很多。在她心里,越劇一百多年的歷史,真的還年輕,年輕意味著青春飛揚(yáng),年輕更預(yù)示著前路漫長。作為新越劇的探索者和踐行者,老先生深知,相對于昆曲、京劇以及別的古老劇種,年輕的越劇還有巨大潛力,還有無限可能?!澳贻p”二字,牽系著越劇曾有的輝煌記憶和將來的新穎期待;也勾連著生之蒼蒼和心之不老,她只能以一腔熾熱的心懷,給予越劇后輩更多的包容和勉勵。
袁老師看我的第一部作品是《被隔離的春天》,她為越劇人關(guān)注現(xiàn)實(shí)生活、擔(dān)承社會責(zé)任而興奮。后來她聽說趙志剛在排《趙氏孤兒》,也曾擔(dān)心越劇能否駕馭得起如此陽剛厚重的題材。但看了連排后,老人家很感動,還一個勁地感謝我們主創(chuàng)人員,稱贊我們拓寬和提升了越劇的表現(xiàn)力,掛在嘴邊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難為你了”。之后幾年,老先生又看了我的越劇《藜齋殘夢》、越歌劇《簡愛》和錫劇《江南雨》。老先生早早為后輩讓出了舞臺,近年來隨著年紀(jì)漸增,無法再身體力行為越劇而奔走呼吁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劇場里,注視著年輕人的戲曲實(shí)踐,投之一瞥關(guān)愛的目光。今年十月,我的新作《煙雨青瓷》有望來滬參加中國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演出,還想著再請老先生來看戲。誰知,這美好的愿望落空了。2月19日晚上,聞知老先生仙逝,一陣愕然……當(dāng)晚,我在微博中記下一段話:“我與袁老師交往不多,她看過我?guī)讉€戲,但我此時感覺到,一個越劇的時代結(jié)束了。”
我對袁老師生平藝事所知甚少,平素僅從袁派弟子方亞芬那里了解些微。方亞芬說“袁老師從未正式收徒,也很少有手把手式的傳授,主要是言傳,所傳并不拘囿于舞臺,更播灑著為人處世之潔凈芬芳?!倍瘢瑢τ谝晃粠缀蹩梢哉f是素昧平生的老人的離去,我竟滋生出一種“世事空茫?!钡臎r味。世事,何事?是我輩為之魂?duì)繅艨M又悲欣交集的越劇之事。
當(dāng)前,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越劇已是花果飄零,門前冷落,一門本來年輕的藝術(shù),正在漸漸地暮氣沉沉……然而百年前的越劇是什么?她是田間地頭的勞作吟唱,是稻桶上的的篤篤的聲音,更是袁雪芬等越劇姐妹們——她們改良了越劇,變革了越劇,讓越劇走出鄉(xiāng)間登上大雅,成長為了一朵都市奇葩。所以現(xiàn)在我們越劇人除了寂寞地堅守,更應(yīng)該去覓尋屬于當(dāng)今時代的越劇烙印。而老先生在她的暮年,也在苦苦思索、孜孜探求越劇的新出路,只不過,雖有老驥伏櫪之志,卻終究是力不從心了。
這個越劇夢,一代越劇宗師袁雪芬顯然已經(jīng)盡力了,她完成了個體生命的自我超越,也收拾了一個時代的弦歌檀板。只是,當(dāng)大師的背影逐漸淡去,越劇將何去何從?吾輩悵然若失,滿懷躊躇,惟有盡心盡力,呵護(hù)著越劇,求索著越劇,以此向那個偉大的背影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