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戲劇院二樓的最后一排,我找到了他,一身黑衣與劇場融為一體,專注而篤定。那一刻。谷亦安正督導著《移情別戀》的排演,這是他帶的喜劇班學生第一次登臺演出。我走過去,還未開口他就作勢讓我安靜,聽舞臺上學生的聲音傳到劇場的每一個角落,聽他們的呼吸盤旋在這個空曠的空間、他介紹說這回刻意把舞臺拆成光禿禿的建筑物,強調戲劇的本質就是表演,這種理念與他導演《塵歸塵》如出一轍。
導演《塵歸塵》,是緣分。他說,不要說荒誕,這不是荒誕派。在他看來這是超級寫實主義戲劇。為此他從不理會典型的荒誕派、政治戲劇,也不做什么導演闡述,就是和演員一起念臺詞,只要正確地去演奏臺詞信息,感情就會進來。他也不想通過咀嚼,或是加一些臺詞讓觀眾去懂,因為那就不是品特了。他認為我們現在對于劇作家是太不尊重了,同樣也不能低估了觀眾。
谷亦安稱自己其實不是導演,而是一個助手。他問演員們一個個問題,讓他們自己去一個個尋找。他對演員唯一的要求,就是做一個嚴格的演奏者,演奏導演的聲音總譜,有聲與無聲的。他說,通常我們會不那么嚴格,不像音樂家那么嚴格,把每個音奏得很準,一個音都不能漏掉。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們處在一個強調somethinq的時代,因此就是要重視“有”而不看到“無”。世界的另一部分是沒有,但沒有并不是不存在,只是耳朵聽不見罷了,那也就是靜場、沉默。說到靜場,它就如不同長度的休止符,這種休止符具有更多的能量、更多的涵義、而意義往往產生于休止符里面,但感受休止符的時候是由演員邀請觀眾共同來演繹的,觀眾也由此在這空白中填進了他自己的想象,打開了他的體驗以及對生活的理解,用自己生活的故事積累去填補這些空白。所以長期以來,他一直告訴合作者,我們創造的、呈現在觀眾面前的不應是一條實線,而是虛線,斷開的留白之處,必須通過觀眾想象性、創造性的參與共同完成。因此只要在演技上讓演員做到用他的呼吸去演奏這些停頓,這個戲就絲絲入扣了。
說到這里,谷亦安忽然停止了呼吸,長時間的靜默,我開始不安地挪動身體,他說這就是呼吸所形成的壓迫,而不是肌肉所產生的。他是在由呼吸的停止、身體的停止、思想的停止去等待你的反應。接著,他說我們做個實驗,這是他和演員經常在排練時做的。他開始低頭盯著本子問我:“今天幾度啊?”我沉默,接著他開始傾身注視我。當他再次發問,我不得不回答了他。他笑著拍手并分析道:當他低頭時能量沒有壓迫我、或者說這個能量還不足以把我擠壓出來。再比如在戲中,在演員之間,他說完了看她,她說完了看他。而作為導演的他,卻把觀眾放得那么近,因為他是在觀察觀眾如何反應,同樣也是在體味呼吸的壓迫,就好比看那些眼神像乒乓球一樣在劇場中回蕩,有時候演員說了一句話,而你卻要從對手的反應中去明白是什么意思。
對于學生孫信宏在《塵與塵》中的表演、谷亦安很是滿意。劇中他演出的每個角度都很精準,多一點都不行,安靜的時候是雕塑,動的時候又是非常寫實自然的。大學一年級時他小丑演得最好,現在更是演什么像什么。
戲的開場,字幕打出時間:現在。谷亦安解釋道,這也是現在,也是過去,戲里頭的故事就是每天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暴力、溫柔、背叛…
戲的最后,男人用力掐住了女人的脖子,反復推進地問話,漸漸令人進入了催眠的狀態。谷亦安說,劇中的女人一直在抵抗催眠。而采訪的過程中,我卻覺得自己在被催眠,一如看戲的時候我們被品特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