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9日下午,我陪伴著我的恩師——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袁雪芬走完了她生命的最后一程。悲痛之余,回憶起過去三十年的點點滴滴,除了對老師無限的思念,我更多的是深感幸福。深感在我的人生中,非常幸運地遇到了老師這樣一位嚴師慈母。她在藝術上對我的教導,在生活上對我的照顧,在人生態度上對我的影響,無一不讓我感到溫暖,使我受用一生。
老師是個標準的嚴師。從師三十年,她不但在表演藝術上對我嚴格要求、精益求精,還經常督促我多讀書、看報,希望我在整體素質上提高自己。在她看來,演員的藝術水平和她的文化水平有著很大的關系。演員只有努力學文化,提高對社會的見解,創作出來的作品才會更有社會意義。成名以后,當別人都在關注我頭頂上的光環時,老師卻時時提醒我要謙虛謹慎,并不斷對我提出更高的要求。
老師對藝術的嚴謹和認真常常讓我吃驚。在她看來,演員在舞臺上要力求每一個細節的完美。十年前在老師家中,她突然翻出一個陳舊的化妝盒說“亞芬,這是我以前用過的,你看看能用就繼續用,不能用,你就處理了吧。”這是陪伴老師幾十年藝術生涯的貼身之物,我打開一看——一捆扎得整整齊齊的勒頭帶,疊得方方正正的卸裝毛巾,還有一塊塊戲服上的玉佩,甚至當年訂做這些用具的訂單,都保存完好,井然有序。這對我的觸動很大。我還珍藏著另一件來自老師的禮物——一個玉鐲。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我首演《西廂記》前,到老師家請老師把關,老師說有個朋友送給她的玉鐲,不知對我有沒有用。她說,演員在臺上必須干干凈凈,流汗不可以用水袖擦臉,戴上這枚玉鐲,把手帕纏在上面,可以用來擦汗。我后來得知,這玉鐲實際也是老師的貼身物件,只是怕我不肯接受,才刻意說成是別人送她的。我感動于老師對我的這份師生情,也感動于她對藝術細節的注重。此后每有大戲,只要有可能,我都會戴上玉鐲。如今睹物思人,看到這些東西,老師的教誨仿佛就在耳邊。
在從藝的道路上,每一步都浸透著自己的汗水,為此我總是渴望自己的努力能夠得到大家的肯定,尤其希望得到老師的肯定。然而在我的印象中,老師幾乎從沒在公開場合表揚過我。2005年11月,《玉卿嫂》首演取得成功,有人替我向老師“要肯定”,老師笑著說:“要問我的評價嘛,我想,觀眾的評價就是最好的評價!”我明白,這是老師少有的一次對我含蓄的表揚。在她心里,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我看得出,對于我首演的成功,她的喜悅之情難以掩飾,她當時的笑容讓我至今回憶起來仍倍感溫暖。
雖說當我取得進步時,老師總是默默地關注著我,從不當面夸獎我,可是當我心浮氣躁時,老師卻會毫不留情地批評我。2006年,《玉卿嫂》參評“梅花獎”前,我到老師家邀她一同赴京幫我把場、壯膽,盡管我并沒有想動用老師幫我去給評委們打招呼的念頭,但是老師卻一臉嚴肅地問我:“叫我去做什么?我去了你就能得獎嗎?要是我去了你能得獎,我不去你就不能得獎,這個獎我看你不要也罷,因為不是靠你自己的實力贏得的!”一席話說得我羞愧難當。
曾經一度,我也不能理解老師的嚴厲,為老師對我的“苛刻”要求感到委屈。我有時也跟老師開玩笑:“難道我就真的一個優點也沒有嗎?您就表揚表揚我嘛!”可每次她都笑著說“你啊,總向我討表揚,你那是田雞跳進秤盤里——自稱自贊。”
去年病重搶救出院后,老師似乎冥冥中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說:“亞芬,我現在對你放心了。”并對我吐露心扉,她一直在關注著我如何一步一步走過來,“之所以我冷眼旁觀,就是想看看你如何面對坎坷。”那一刻,我忽然完全理解了老師對我的良苦用心。老師不愿意讓我罩在她的名譽和聲望下,失去自我成長的動力。有時候面對困難,雖然只要她一句話,問題可能就迎刃而解,然而,她很清楚這樣只會害了我。如今,面對我已取得的一些榮譽和成績,我充滿了對老師深深的感激,如果不是老師堅持讓生活和舞臺來磨練我,我怎么會有今天呢?
老師也是真正的慈母。很多人問我,袁老師是不是非常嚴肅古板,成天不茍言笑。我總是會急著為老師“正名”——不是的!對于藝術,她是嚴肅、嚴謹的,但生活中她也和我們一樣,會講笑話,富有情趣。雖然她對我要求很嚴格,但我仍然可以在她面前撒嬌、開玩笑。這么多年來,老師一直把我當作自己的孩子。孩子若有病痛,首先痛在娘心。在她最后一段時光,我跟她的助手黃德君有一個默契一一在老師面前報喜不報憂。我那時因腿傷手術只得休息,怕老師擔心一直瞞著,但她后來還是從家人口中得知了消息,于是每次看到我都急切地問我腿怎樣了。我告訴老師,我的《玉卿嫂》唱片錄音完畢準備發行,并且正在申請文化傳承與發展專項基金,準備將她以前的唱腔重新演繹以供學生、戲迷學習。老師聽聞又很高興,詢問還有多少天可以完成,資金有沒有缺口。老師還經常詢問我的生活情況,多次囑咐我有困難一定要告訴她。
老師過世后,海芽哥哥(袁雪芬的大兒子)告訴我:“亞芬你不知道,老師是那么的喜歡你,雖然對外界從不表達,但多年來,她在家中一直夸你。”我這才知道,她在家中總是對我的每一個進步喜形于色“亞芬長大了”,“亞芬現在成熟了”……當我憑著《玉卿嫂》中的精彩演出一舉獲得第23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和第16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主角獎,當我兩次獲得勞動模范獎章,老師比自己得了榮譽還要高興。
我是幸福的,因為老師的藝德、人品深深地影響著我,使我在藝術和人生道路上逐漸成熟,收獲頗豐。老師生前常跟我說:“戲好唱,人難做,只有做好人,才能唱好戲!”而她對我教育更多的也正是為人方面。
老師一生熱愛藝術,熱愛觀眾,奉行“戲比天大”的原則。2005年10月,《玉卿嫂》劇組突然找到我,因為此前的主演何賽飛告病,希望我去救場。老師曾對這個劇目的主題和立意有些看法,然而此時距演出只有一個多月了,老師聽說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戲比天大,救場如救火”,并讓我放棄國慶假日,即刻進入排練場。后來《玉卿嫂》的成功為我帶來了許多榮譽,但我心里很清楚,這個榮譽與老師是分不開的。
老師是正直的。“認認真真唱戲、清清白白做人”,這就是老師一生的寫照,也是她經常教導我的行為準則。老師常常給我講述解放前她的親身經歷,講她如何在險惡污濁的社會環境中堅守自己的藝術夢想。她身上的那種正氣,令我非常欽佩。老師生前作為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的評委會主任,始終公平、公正地對待參演者,只認藝術不認人,確保了這一獎項的純潔性。
老師也是慷慨無私的。她的心里永遠裝著別人,晚年她執意要出版《越劇舞臺美術》畫冊與《越劇藝術論》等書,除了建設越劇理論的考慮,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覺得越劇是綜合性藝術,很多“功臣”都隱沒在明星光環的背后,她一定要把這些人推到臺前。老師一生慷慨助人,以致自己生活拮據。有一次,老師忽然聽說誰家有困難,翻箱倒柜找錢。海芽哥哥告訴她“你只有5000元了”。老師很驚訝地問錢都到哪里去了,海芽哥哥哭笑不得地說:“你這里給一點,那里給一點,能有多少結余呢?”老師笑了:“我這下子沒錢了,成窮光蛋了,哈哈,蠻好!”即使在她剛經搶救身體稍有恢復的時候,趙志剛等去家里探望她,說起一個同學家境困難,老師即刻從自己的包里掏出1000元讓趙志剛轉交。為她理發的剃頭師傅一家,也曾經受到她很多關照和幫助。
老師是堅強的。老師的一生,經歷了很多坎坷和磨難,但是她從不曾向命運屈服過。若要問我最佩服老師什么,我想就是她身上那股堅韌不拔的精神以及她那顆非常強大的心。這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老師常對我說:“亞芬,人是被什么打倒的?是被自己打倒的!自己的精神世界垮了,人家不打你,你都會倒!”記得三十年前我剛到上海,進戲校半年,就因為一些挫折便跑到老師家,哭哭啼啼嚷著要回寧波去。老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怎么一點點挫折就承受不住了?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不堅強的人。”我忽然很慚愧,我當初放棄在浙江的一切,義無反顧來到上海,不就是為了能與老藝術家在同一個劇院,共享這種濃郁的藝術氛圍,實現自我藝術價值的提升么?從此我再也不敢提這種泄氣的話了。
人說再堅強的女人也有柔弱的一面,但我在老師身上卻從沒有看到過柔弱,即便在她病情最為嚴重的時候,她還嚷嚷著要出院,她覺得活著的一天就應該是工作的一天。如今自己是“廢人”了,沒必要對國家造成這么大的浪費。晚年為寫《袁雪芬自述》這本書,她規定自己每天至少要寫300個字,即便在病重期間也是如此,18萬字的書稿就是這樣寫出來的。
如今和老師天人相隔,想著今后的道路,我前所未有地感到身上的重擔。我腦海中常常會浮現出她那雙寫滿堅毅的眼睛,那既是一雙暗藏慈母柔情的眼睛,又是一雙談到藝術就會發光的眼睛。在與人說話時,如果戴著眼鏡,她是一定會摘下眼鏡的;而談到動情之處,她眼神里又會神奇般流露出純情。她的靈魂是透明的,她的眼神也是那樣的透徹,即便經歷了八十九年的風霜。
我是幸福的。老師的愛,老師如霜雪般高潔的品格,正匯成她獨特的人格魅力,一點一滴地注入我的血液,成為我人生的寶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