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劇《祥林嫂》根據魯迅小說《祝福》故事改編,講述童養媳祥林嫂在丈夫死后,因婆婆逼其再嫁,逃至魯家幫工,后被搶至山中與賀老六成親。數年后老六病亡,其子又被狼叼走,祥林嫂只得重回魯家。因兩次守寡,她為主人所厭,于是聽信人言,將積蓄兩年的工錢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以期“贖罪”,但仍被魯家逐出,在一個除夕之夜倒斃于風雪之中。
把小說改編為戲曲搬上舞臺,首先是改編者要理解并能表現出小說的內涵,其次才是怎么表現它的情節。小說《祝福》記述了祥林嫂的一生,但如何在舞臺上體現出小說深刻的社會意義卻并不容易。當時小說的閱讀對象是知識階層,而戲迷的文化層次廣泛,因此對作品理解的角度、能力方面也有所差異,所以改編者在唱詞的創作中注重通俗與內涵的結合,比如在祥林嫂的“問天”唱段中,唱詞開頭便是“雪滿地,風滿天,寒冬臘月又一年”。雖然短短一句,但非常傳神地表現出了祥林嫂所處的時間、環境和心情——除夕大雪夜、孤獨凄涼,雖惜墨如金,卻是意境突顯。
傳統戲曲往往通過唱段來描述人物的心境和所處的景色,并借景抒情。《祥林嫂》的唱詞就非常符合劇中人物的身份和劇中情景,如“問天”這段,這是一位饑寒交迫的村婦瀕臨死亡時的內心呼喊和憤懣,如果改編者過度追求唱詞的華麗,不但會造成對人物的曲解,更會損毀劇情的氛圍,因此改編者僅用一句唱詞,就充分體現出作者對人物、對劇情、對小說原著的準確把握。
接著的是祥林嫂在生命最后一刻“如夢如真”地追憶自己以往的苦難,此處改編者用長達二十多句的唱詞概括了祥林嫂的一生:“曾記得婆婆領我十一歲,那祥林他還在搖籃眠,我是日間喂他三餐食,晚間常把尿布添,我是又做媳婦又做姐,含辛茹苦十幾年。又誰知并親半年祥林死,留下了兩代寡婦度日艱,婆婆是她負下了重債將我賣,衛老癩搶我到山間。多虧老六他待我好,隔年又有阿毛添。阿毛,阿毛……老六,你不要怪我呀。我是笨,我是傻,我單知道下雪天,野獸在山坳里沒有東西吃才會到村子里來,我就不知道春天也會有狼。老六,你不要怪我啊!誰知道傷寒奪去老六的命,阿毛又遭餓狼啃。撇下我無依無靠無田地,那大伯又收去屋兩間。沒奈何我二次重把魯府進,只求得免受饑餓度殘年。都說我兩次寡婦罪孽重,老爺太太見我厭。我為了贖罪去捐門檻,花去我工錢十二千。人說道天大的罪孽都可贖,卻為何,我的罪孽仍舊沒有輕半點?!”這段唱詞既作為全劇的總結,也是整場演出的“閃回”,但是如何才能讓觀眾更深刻地理解人物悲劇背后的社會意義?因此接下來的“問天”和“問人間”,不但是祥林嫂的自問,也有她向觀眾、向社會提出的兩個問題:“我只有抬頭問蒼天……(伴唱)抬頭問蒼天,(白)魂靈究竟有沒有?魂靈究竟有沒有?蒼天(伴唱)不開言。我低頭問人間……(白)地獄到底有沒有?死了的一家人還能再見面嗎?告訴我,快告訴我……(伴唱)人間也無言,人間也無言。半信半疑難自解,似夢似醒離人間。”這“半信半疑難自解,似夢似醒離人間”不但在拷問著現場的觀眾,也在社會上引起了波瀾。尤其是這段唱詞最后的“問天”與幕后的伴唱,用質樸的語言表達了小說的深刻意義。魯迅原著發表于1924年,劇作改編于1946年,其間相隔22年之久,但迷信愚昧、封建道德觀仍舊存在,“半信半疑”,“半夢半醒”的狀態仍在飄蕩,所以“問天”所起的教化功能體現出積極的意義。
曾經有一些評論家認為,如果藝術作品中把被壓迫者塑造成缺乏斗爭精神的人物,就是對勞動者的“污辱”。按照這樣的理論,祥林嫂臨死前應該覺醒,是一個罵天罵地,大罵魯老爺的烈婦。但這樣的處理方式,不僅不符合祥林嫂這個人物的性格,也不符合生活在當時現狀下的群眾心理狀態,只有通過“問天”、“問人”,讓祥林嫂在“半夢半醒中”死去才會顯得更有力量。因為在封建迷信思想的長期影響下,這種封建道德觀已植入在人們的意識中,而這段唱詞喚醒了深埋在人們心底的疑問,引發共鳴的效果遠過于大罵鬼神。可見改編者不僅忠于原作,更注重對社會的影響,符合魯迅“喚醒國民”的宗旨。
《祥林嫂》被認為是“新越劇的里程碑”,袁雪芬不但是該劇創作的推動者、主演者,還是改編的參與者。雖然在接觸到這個題材之前,她“本來不知道魯迅是什么人”,但她“對真理的追求是從這個戲開始的”。可能正是祥林嫂在《問天》這段唱詞中的幾個問題,引起了藝術家對真理的思考和追求。因此,這段低沉迂緩的慢板,袁雪芬唱得如此深沉,表演如此動人,充分體現出她對人物的深刻理解。
情動于內才能形于外,《問天》這段唱最終成為越劇袁派的經典唱段之一,而越劇《祥林嫂》對社會的影響力也遠遠超越了當時所有的越劇劇目,成為了“新越劇的里程碑”。